飞鸟•猪•小树
2007年冬至
小雪初霁,寒冷的北风强劲地刮着,我带着祭品去给早已作古的亲人上坟。太阳被埋在乌云深处,冻得坚硬的小径坎坷不平。我摇摇晃晃地骑着车子从暗青色半蔫的麦田阡陌间来到安静肃杀的墓地,然后停车提下装着酒、菜、黄纸等祭品的竹篮,将车子倒放在枯草衰败的旷地上,呼着白气在残雪半覆的坟茔中寻找记忆中亲人荒草丛生的坟墓。烧纸奉上酒菜然后磕头,一系列动作之后我毫无留恋地起身,里面的人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尽我认识、他也认识,却和他一样化作泥土的人的孝。他是我爷爷的兄弟、爸爸的三叔,一生鳏夫。现在爸爸去逝,酒菜自然由我贡着,尽管我们彼此不认识。
在我起身提起竹篮欲离开的时候,从风中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于是逆着朔风北望,坟场尽头一方尚未颓败的坟前坐着一个凝重的身影,像是一枚深色的钉子钉在残雪的白颓草的灰之中,静静的,在起伏的坟茔间很容易成为焦点。他叫莫老七,和我同一个村。他深锁眉头默默嘬着燃着多年岁月的老烟枪,腹内的忧愁随着烟锅里袅袅升起的烟消失在风中,看得出他内心的苦楚得不到释然,脸上沟壑里沉淀着无尽的凄凉。令我不解的是他为何坐在他的宿敌坟前呢?坟里的人叫常泰,是他的邻居,我记事的时候他们两家亲如手足,后来不知为何竟越闹越凶,直到去年常泰火化成一撮白灰缄默在这方矮小的土堆里,十几年的恩怨才告一段落。
天太冷了,我没有久留,一会还要去看奶奶,倒是可以把这个疑问当作话题和她老人家闲聊。砭骨烈风呼啸在苍茫的田野上,光秃秃的杨树枝头残留的枯叶疯狂地摇曳,莫老七不为环境所动,依然沉默地坐在常泰的坟前,未被残雪覆盖的野草挥动着修长的黄叶“瑟瑟”作响。
2005年盛夏
夕阳落到村西头的树梢上,余晖洒在朴实的村庄,残热在晚风中徐徐飘向田野,飞鸟欢跃在有蝉响的树桠间。微熏的莫老七悠闲地坐于门楼下小方桌子前,桌上面有一盘凉拌猪耳朵和半瓶白酒,趴在桌底的黑狗惬意地等着主人不时给它扔片碎肉,若是主人忽略它就会朝着门前一只领着一群听话的母鸡的昂首阔步的公鸡吠两声,主人便会乐呵呵地想起它,继而挑片肉丢下。
倏尔,一串愤怒的暴骂先行袭来,莫老七猛然转脸,看见常泰提着把菜刀直奔向他。平时耀武扬威的黑狗见形势不妙,狂叫几声就摞下惊慌失措的主人夹着尾巴仓皇逃跑,莫老七没有这么快的反应,待他丢下酒杯站起想跑时,血光已经闪烁在醇美的余晖中。
凄历的惨叫声划破黄昏,祥和的村庄顿时陷入惶恐之中,村民们面面相觑之后,带着一脸惊慌与好奇急步奔向这杀猪般叫声的发源地。当人们聚拢到一起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地上躺着一把久经菜场的菜刀,一个粘有耳屎和鲜血的耳朵,一支仍散发着香油猪耳香味的筷子,另一支化身为武器插在痛苦扭动在地上呻吟的常泰的左眼中。莫老七则捂着血淋淋的右边脑袋如厉鬼附身,声声惨叫吓得每个人寒毛竖立鸡皮疙瘩时起彼伏。
常泰本想打开莫老七的脑袋,却只拿下一只耳朵,莫老七抬手只想阻止常泰,竟要了对方一只眼睛。事后莫老七跟人聊起时经常说:一只耳朵换一只眼,值了!
一个月之后他们陆续从医院返回村庄,带着一个黑眼罩的常泰在孩子群中引起一阵海盗热,缠着纱布叼着烟袋的莫老七让有些文化的人想起了凡高。
自从回到家里常泰就忍辱等待着下次动手的机会,这次他吃了大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连一些好事的村民都忍不住隔三差五提醒、刺激他。但事与愿违,隆冬的一个风雪之夜,他被痛痒难忍的左眼抓醒,打开灯对着镜子摘下眼罩,他看见一个无比可怕的自己,发炎腐烂的左眼眶不停滴出脓汁,如死神流下腥臭的涎水,狼藉的烂肉开出青红黑黄紫等各种希奇或不希奇的颜色。一声惨叫,他随即晕倒,之后就再也没起来,细菌以燎原之势奔走在他脆弱的身体上,最后毫无不留情地把炎发在他事先被刺激过的大脑中。
第二年早春常泰去逝,不久下葬。
和煦的春风习习吹过,遍野草木生机盎然,惊醒的虫子与早归的鸟演绎出生命的清新。几个身体健壮的汉子把常泰埋葬之后,迈着矫健的步子沿着曲折的小路返回,路上他们不由聊起常泰与莫老七的多年恩怨。“呵呵,争斗这么多年常泰还是输了。”一个扛着铁锹的汉子说。
“老七又赢到啥了?”一个扛着木棍提着绳子的汉子说。
这个句话没人能回答。一个好奇的汉子转移话题,“他们因为什么开始斗的?”
“谁知道呢!”
……
2003年深秋
冷雨淅沥地下着,漆黑的田野里麦苗静静地缓慢生长,寒风带走它们稚嫩的清香,抚过萧索的白杨,跃过蜿蜒的长堤,从河面汲取一阵寒意,然后飘向一片阒然黑黢黢的村庄。
所有人家黑掉灯瞎了火与夜融为一体,唯有常泰家的堂屋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不时还会爆发一阵跋扈的喧嚣飞出低矮的墙院干扰四邻。常泰的小儿子常明带着一群人在家里赌博。
忽然,“咔嚓”一声巨响,门被揣开,五名警察拿着电棒迅速冲进来。昏黄的灯光下,沉浸在烟雾中的众人或兴奋或愤怒或郁闷或苦思冥想,皆被这一幕给吓愣住了。“都靠墙站好!”一名威风八面身材魁梧的警察大喝一声,刚说完一个板凳极速砸过来,立刻把他摞倒。输红眼了的常明提着板凳挤出人群,众人见状一脸惊慌失措顿时化为愤怒,纷纷抡起拳头胳膊脚之类的,化一切为武器捍卫赌桌上的钱。
五名警察三名重伤一个轻伤一个逃跑,尤其是第一个被干倒的,鼻子直接没了形状。
第二天清早“警察一打就怂”的话从常明口中说出,如朔风少顷传遍村庄的每一个旮旯,反馈回来的大堆称赞艳羡令他不大的胸襟极速膨胀起来。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中午时分,镇派出所从附近镇和县城请来二十多名同僚协助逮捕,三辆满载愤怒的面包车直奔这个盛产泼妇刁民的村子。
常明正打扮得一身光鲜准备下午去看对象,还没出门就被一群悍警摁倒,围观的人见警察大动干戈只好收敛义气悻悻地看着他被推上面包车。围殴民警加上聚众赌博常明被判入狱五年,一万五的医药费也赔干了他家底子,对象自然黄掉。常泰把这一系列痛苦打击全部归到告密者身上,每每愤怒的时候他就会找出菜刀坐在石磨旁“哧哧”狠磨。
两年后莫老七多嘴的婆娘对一个视为知己的好事村妇说起告密是她男人家所为。正如常泰所料,新仇加旧恨,他摸起那把磨得瘦了几圈的菜刀,转身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战争。
1999年晚春
傍晚,烂漫的云霞恣意地燃烧在天边,东方斜空已经出现一弯淡薄纤细惹人怜爱的月亮。残留的热不久消失,清爽飘荡在炊烟初停的村庄,人们无忧无虑地四处闲转、聚集,追逐打闹的孩童欢笑声声。
常泰见莫老七女儿新对象推着自行车红着脸恭敬客气地客套着被送出院子,他赶紧摞下手头卷着大葱盐豆的煎饼,走出大门绕到家后,然后奔向把村子一分两半的南北沙路北边的石拱桥上。天公有作美之意,桥上没有其它人,他气喘吁吁依着护坐下,从蓝布大褂口袋栏掏出廉价纸烟拧掉烟蒂(他一直习惯如此)含到嘴里,划着火柴点燃,深吸一口随之长长吁出,静静等待着那个家庭殷实名叫李强的莫老七的准女婿。
微醺的李强哼着时下流行歌曲幸福地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悠闲而来,常泰朝他微微一笑,笑出长者应有的威严,接着向谦虚老实的他招几下手。李强赶紧下车,虽然没说过话,但他知道眼下这个中年人是莫老七的邻居,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敬上。常泰站起接过烟拧掉烟蒂,点燃坐到桥边,然后招手示意他坐到他身边。“叔,有啥事?”李强停好车子不解地就常泰身边坐下。
“没啥事,就是和你聊聊。”常泰咳嗽几声从喉咙里清理出一口浓痰,扭头啐去接着说:“听说你家就你一个,独苗?”
“嘿嘿。”李强笑着点点头。
“你和老七的闺女订好了?”
“嗯,好了,腊月二十四。”莫老七的闺女很漂亮,李强第一次见到她就被迷的神魂颠倒,没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娶进门了,想想都幸福。
“唉!”常泰叹了口气,叹出一盆冷水泼到李强微醉的脑瓜上。
“咋了?”
“没事。”
“不对,有事,叔你有话要说。”李强虽然老实,倒也懂得察言观色。
“真没事。”说着常泰起身拍拍屁股,背着手走回村庄。
李强悻悻地看着常泰佝偻的背影,回想刚才的话,隐约觉得他有关于女方家里难以启齿的话没说,而自己家与这村离的太远,对女方家的了解仅限于媒人的嘴和几次短暂的见面。
酒足饭饱的莫老七哼着小曲转悠在沙路上,忽然看见常泰从北面走来,远处大桥上依稀可以看见李强的身影,他心中顿时起毛。几天之后事实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李强家退婚了。
李强回到家之后把事情给家人一说,家人立即请了几个熟人去打听莫老七的闺女,结果吓出他们一身冷汗。莫老七的闺女曾经和人私奔过,还偷偷堕过胎。
退婚可是大事,这么一闹原本不知道莫老七闺女的人现在都知道了,十里八村再寒碜的小伙子都不愿沾她的边。一年之后嫁不出去的她跑到县城理发店工作,不久便在那儿亮起一闪红灯。一直觊觎她的村东头癞子曾经卖过两袋麦子去逍遥过,然后回家大肆吹嘘她的奶子是多么多么嫩,她的下面是多么多么软。莫老七得知先把癞子打一顿,然后又跑到县城把闺女打一顿,被打的闺女一气之下跑到深圳就再也没有消息。
发生这么多事情,莫七老对龌龊的癞子的恨排在第三位,连对始作俑者——当初那个诱骗他闺女的男人的恨也退到了第二位,他最恨的是常泰,如果没有他,闺女没准和李强娃都抱上了。常泰那道貌岸然的面孔就像一块消化不了的硬石头,搁在他肚子中,令他时时刻刻苦不堪言。
1997年仲夏
清晨早醒的公鸡跳出鸡笼,站到墙头上用嘹亮的嗓子在晨曦中叫醒一村子生灵。常泰女人头发蓬乱抠着眼屎趿着凉拖,来到井边舀一瓢清水刷牙,刷到一半时她闻到一股幽幽的臭味,于是她含着牙刷转过脸。她家露天的锅灶台上和大黑锅里竟然被泼了一大坨黄灿灿的稀屎,惊得她咽了一口白色牙膏沫,赶紧吐出牙刷擦把嘴跑回屋喊常泰。
“什么!”常泰从床上弹起,急忙下床穿上拖鞋,跑到锅灶前。稀屎还是新鲜的,出产日期不会超过昨晚。“走,去他家问问。”常泰说的是莫老七家,屎是从他家那个方向泼来的。
“你别胡说,小心烂嘴!”莫老七被自己女人一声惊呼吵醒,随后听到常泰的声音,“屎就是从你家这方向泼过去的,不是你家人能是谁?”
莫老七披上衣服大步走出屋,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说:“咱们两家之间不是还有米把宽的走道么?”
“你的意思是说别人泼的?”常泰的女人用她天生尖酸的语气质问。
“反正俺家没泼!”莫老七坚定地说。
“你不承认俺可骂了,到时可就难看了!”
“你骂到明年也难看不到俺脸上!”
常泰女人的叫骂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人称“吓死驴”,驴的叫声就够难听的了,她的骂声可以把驴都吓死。没过多久,村子里所有人的残梦都被她可怕的骂声给惊碎了,包括几只被吵得心烦意乱的草狗都受不了,继而不满地吠起来。每个弄清楚事情的村民经过莫老七家门口都忍不住同情地转脸看看,莫老七一家却安然地坐在门楼下吃起早饭。吃饭的时候莫老七上初中的小儿子一直低着头,良久,他讷讷地开口说:“大,昨夜俺拉稀,没来及去家后茅厕,就在院子里拉了,后来用铁锹想扔到墙外走道上,没想到甩他家锅里了。”
“你这个小祖宗!”莫老七的女人咬着牙狠狠地在他的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
“我去给他家赔个不是,让他家别再骂了。”说着小儿子勇敢地站起来。
“坐下!”莫老七一杯酒下肚,板着脸说:“泼得好,今晚再泼,他家骂一天俺就泼一天!”
“你这是干啥?”女人不解地问。
“他还烧过俺家草垛子你忘了没有?”
“咋会忘,不就前年的事么,害得俺家一个冬没草烧,烧了几百块钱的煤球。”女人想起那事便也同仇敌忾了。
常泰的女人连骂了一个星期,但每天早晨依然能在锅灶上看到颜色不同软硬不一份量不均的屎。常泰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他们家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煎饼卷盐豆,家人的身体尚可以扛一阵,但站在门口自己彪悍的女人却有了声嘶力竭的兆相。于是,他背着手走到门,闷声拽回歇斯底里头晕眼花嗓音沙哑得像一只公鸭似的女人。村里终于恢复了宁静,一些蹲在家门口的老人又可以舒开眉头,安心地回忆峥嵘岁月。
“咋了?”女人被拉回家后喝口水缓过气问常泰。
“他们家会泼俺们就不会了?”说着常泰拿起锤子,转身走向院子说:“一会把灶拆了盖在院子那边,晚上咱也泼,咱家屎没他家多还是咋了?有本事他就一直和俺泼下去,人屎不够用猪屎!”
晚上,满天星斗明灭,青蛙在屋后池塘里“咕呱”叫个不停,常泰悄悄地到茅厕后的粪池旁用粪勺舀了满满一桶屎尿,然后跑提到从莫老七家院子旁边猛地泼过去。被惊醒的莫老七一家亮声灯后不停地咒骂,听着那边的骂声常泰无比亢奋,他爬上床搂着进入更年期的女人“叭叽叭叽”亲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