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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平原秋


作者:飞雨点点 秀才,1352.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07发表时间:2012-10-10 22:26:03

(一)
   我走啦。
   他说。他背着小小的铺盖卷,像卷起的烙馍,一层一层地,悬在他宽厚的背上,小得不算啥。
   她听见他说话。然而她弓着腰默默地摔着花生,不搭腔,也不抬头。枯干的花生棵一堆堆摞在院子里,她瘦小的红色身影在其中蠕动着。
   他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盯了那么一会。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漠然地,一心一意地在小凳上摔着花生,再把残余的小粒一点点揪下来。夕阳照着她的背影。她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别了一根雪青的发夹。夕阳光灿灿地落在那上面。
   他终于扭头走去了。
   他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地消失。
   她仍然没有抬头。她瘦削苍白的脸,隐在头发的暗影里,没有什么表情,冷冷的。过了一会儿,有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鼻侧缓缓地落下来,流过下巴,滴在她粗糙的手上。她盯着它出了一会神,在围裙兜上轻轻地抹去。
  
   (二)
   平原秋天的黄昏来得早。风越来越凉了。她解下围裙兜,把半湿的花生倒进一个小白口袋里。下露水了。棉花地头的一畦萝卜,黑黝黝地闪烁着隐隐的光亮。大蒜才出芽。远处的旷野里有什么虫子在细细地鸣叫。她从容不迫地拍打着身上沾的碎花生叶和尘土,又脱掉鞋子磕了磕,然后趿上它,一手拎着装花生的口袋,另一只手抓着一只团成一团的空布袋。她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慢慢地走出棉花地。刚刨了花生的土地十分得松软,踩在沾着露水的花生叶上,沙拉沙拉响。
   在跨过地头的小水沟时,她停下了。小水沟两边栽着高大的杨树,沟畔和沟里面满满都是落叶。小水沟里堆积着一团团红薯秧子。她放下布袋,有些费力地弯下腰去,扯了些红薯秧,填在那只空口袋里。
   风很冷。有个人影绰绰地拉着地排车从地头过去。车轮“辘辘”地碾过那些层层叠叠的落叶。
   “还没下班,老五家的?”
   暗影里传来一声粗重的招呼,她听出是堂哥的声音。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也随口招呼着。
   她一边慢慢地向家里走,一边想着“老五家的”。她是老五家的,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可是老五跑了。收玩秋他就跑了。她不阻拦,她若无其事地任他走。她知道她没本事留住她,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本事留住他。
  
   (三)
   家在一条巷子的深处。她摸黑开了锁,进了院子,又摸索着拉开厨房门口的电灯。厨房里的电灯黄黄地亮起来,照出小木门上贴着的“囍”字。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小羊饿了,在院西南角的小羊棚子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她把湿凉的红薯秧子扯出来,扔到羊棚里面去,又把棉花拎进堂屋,晾在西间里摊开的席子上。她疲劳地坐在小木椅子上歇息,懒得去端洗脸水。外面黑透了,星星在天空中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灯光晕黄地照着屋里面的一切。新的大衣柜、沙发和菜橱稳稳地站立在那里。桌子上放着的电视机泛着铁青色的光亮。这都是结婚的时候添置的。外面起风了,有点像下雨,飒飒地响着。院子有些空,屋里也有些空。她默默地坐着。那个人走了,她不用赶忙着洗手去做晚饭,她愿意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
   院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她心里微微跳了一下。但并没有脚步声响起。她明白,那个人走了,没人能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木然地坐着,望着自己的两只黑瘦的手。
   她想不通自己是怎样就嫁给了老五。他不情愿,她也不情愿。他娶她,是因为他家里穷。而她嫁他,却是因为赌气。
   刚定亲那会儿,她知道他不是出不起一辆自行车的钱,他不肯买,只是因为他看不上她。她也不哭,也不闹,就那么样地僵持着,不肯嫁,也不肯退。她知道他早已对这门亲事心灰意冷,然而她就是憋着一口气不肯退亲,后来就糊里糊涂地嫁了他。
   人总得过日子。怎么样不是过日子?
   她这样想着,站起身,去院子里舀了一点水来,洗了洗手。她到厨房里,拢了拢锅灶前的柴禾,点着火,温了温上午的剩饭。她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出神地望着锅底忽闪忽闪的火焰。
   刚结婚的时候,她坐在这里烧火,老五蹲在一旁,闷闷地垂着头,一根手指在泥地上划着道道。他忽然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后悔啦?后悔也晚啦。反正是你自己愿意的,怨不着别人。”眼睛盯着锅底的火,也不看他。老五不作声,待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走就走吧。她往锅底下填了一把柴,想着。走了清净。
   那天老五从地里回来,她坐在门口拉鞋底。他放下铁锨,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走到门边来,也不看她,只是靠着门,望着院墙外边的树。过了一会,他说:“我想出去。”
   她埋头“刺啦刺啦”地拉着鞋底,不作声。过了一会,她把鞋底凑到嘴边,“嘣”地咬断了线绳,又把余下的绳子慢慢地绕道线轴上,这才幽幽地说:“你愿走你就走,没谁拦着你。”
   锅边冒出热气来。她拿一只小碗盛了饭,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吃着。院门又响了一声。她下意识地端着碗走到厨房门边去。黑影里走过来一个人,走到灯光底下,她叫了声“三姐”。邻家三姐走进屋来,笑着说:“妹妹,老五走了,你一个人害怕不?要不,叫小敏来给你做伴也行。”
   她笑了笑,说:不用,我不害怕。
   三姐又在这儿拉了会家常,就起身告辞了。她送走三姐,反锁了门,又去厨房里涮了锅碗。她又在小院子里站了一会,风凉凉地吹着,有点冷。她想了想,没有什么要做的了,明天还要去地里干活,还是早早睡吧。
   她拉灭了厨房的电灯,走进自己的卧房里,在脸盆里兑了点水,坐在床沿上洗脚。老五没有洗脚的习惯。她每次要他洗脚,他都不耐烦,冷着个脸在那儿洗。她不理会他的脸色,你生气你就生气。
   她展开了红绸面被子,把他的枕头往外挪一点。风从外面吹着那窗户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他的枕头又脏了,前几天刚洗过。他的头发再洗也还是乱蓬蓬的,还有他的黑乎乎的络腮胡子。结婚那夜,她后悔了,她的心从赌气中真正地后悔了。他的刚硬的胡茬惊吓了她。他恶狠狠地,绝望地掳掠她的时候,她的心里疯狂地哭喊着,但她紧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她陷入糊里糊涂的黑暗中,那黑暗的旋转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的胡子,充满仇恨,充满绝望地吞噬着他。
   人这一辈子,她想,怎么样不是过呢?
   她慢慢地脱去衣服,最后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她入睡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流了泪。
   她梦见老五在一处荒野里走着,风沙团团地裹着他。他的胡子长了,衣服又脏了。他倔强地走着。后来风沙完全地埋没了他的身影。她没有叫他,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留住他。
  
   (四)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没有拉灯,下床来,站在梳妆台前梳自己的头发。屋里很暗,镜子里的夜色还没有散尽。她的瘦削的脸在一团朦胧中呈现出苍白色,像浮在水中的倒影,有点模糊。她把头发仔细地拢到脑后去。
   她没有找到那只雪青色的发夹。她一只手攥着脑后的头发,一只手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去找另一只粉红色的。她翻找着,随手把一个小塑料皮本子拿出来,因为它碍事。她把小本往台面上放的时候,从里面滑出一张照片来。她捏起来看了看。那是一个姑娘的照片,瓜子脸,长得很甜美,一双细长的眼睛。她怔了怔,又若无其事地放下它,继续寻找那只发夹。
   清早的田野里还没有人,有些冷清。青嫩的麦苗在晨风里微微摇曳着。不远处的村庄还是寂静的。她蹲下身子拔草,心里乱乱地想着一些事。她想起那张照片来,她便不再往下想。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微笑了一下。
   老五说过他在一家理发馆遇见一个女孩。当时她淡淡地笑了笑,带着一丝冰冷说:“还不随便你。”
   想到这里,她抬起拔草的右手抹了一把脸,上面有笑也有泪。
   老五没有来信。
   她拉着笨重的地排车把地里的柴禾一车车拉回院子里去。她不敢拉很多,怕伤着肚子里的小东西。她后悔嫁了他。可这一切仿佛是安排好了的,她不愿意后悔。
   有时她在田埂上静静地坐着歇息。秋日的阳光亮闪闪地照着她的头发。翠绿的胡萝卜地里,稠密的枝叶底下,有那不知名的虫子叫着。淡淡的清香散发出来。大树上的叶子快落尽了,一柄一柄银灰色的剑一样映在澄碧的天空里。
   她想,离婚就离婚,怎么样不是过。
   她这样想着,一动不动,两只干燥皴裂的手交握在一起。她的眼睛望着脚边的一株草,它的叶子黄了,根茎还是绿的。
  
   (五)
   有一天天阴得厉害,仿佛要下雨的样子。她从厨房里拿了一个草筐,在院墙边吃力地蹲下身子,用两手把摊开的碎柴拢起来,一捧一捧地往筐子里捧。门响了一下,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老五正站在院子里。他仍旧背着那铺盖卷。头发和胡子都长了一截,也更黑了。衣服显得单薄,也很脏。他立在那里,望着她。她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低下头去,仍旧一捧一捧地捧那拢成小堆的碎柴。他呆立了一会,将背上的铺盖卷放到院中晾花生的门板上,走过来掂起草筐往厨房走。她捧着一捧没来得及放进去的碎柴,呆呆地蹲在那里。她的泪开始不可遏抑地往下淌。
   当她发觉他又走到她身边来,蹲下慢慢地拢那柴禾的时候,她抹一把脸,扭脸向着墙壁,生硬地说:“你还回来?”
   他不作声。她不看他,起身走回屋里,她走到卧房里,在床边坐下来,脸扭过去,向着墙壁。那儿正有一只壁虎在趴着,她就望着那只壁虎,泪滚落着。她狠狠地擦去它。他跟过来。
   你想离也行,她冷冷清清地说,不看他。也不用这个样子,她冷笑了一声。很平静地说:“早知道……哼!”
   她的声音小下去,有些哑。后来她有点像自语似的说:“不用这个样子。”
   他忽然凶猛地扑过来。她没办法挣扎。她的泪一滴滴滴在那粗硬的胡子上,她觉得自己被他一点点地吃掉了。
   她哭着,不出声。她用两手从后面抱着他蓬乱的头。外面“噼噼啪啪”下起雨来。她想起他的铺盖卷还在院子里的门板上放着。墙边的碎柴还没有搓完。然而她抱着他的头,连眼睛也睁不开。
  
   (六)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坐在小厨房里吃晚饭。邻居来敲门,说:“老五,你的电话。”
   他的心慌慌地跳起来,他捧着碗的手抖抖地。看了看她,她仿佛没听见,平静地埋着头,淡漠地捞碗里的面条。她不紧不慢地吃着。
   邻居走了。他机械地扒着饭,慌乱地,没滋没味。他恨不得扔下碗一下子跳出去,然而那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心里像有火烧灼着,一分一分地加深着疼痛。他想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然而那沉重的锁链牵紧了他,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心不甘地向外挣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漠然地,从容不迫地吃着饭。
   他稀里糊涂地把饭扒完,喘着气跑到堂屋里去,埋在沙发上,用一条被单蒙住脸,试图去挡住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双深黑的,纯真细长的眼睛。
   他蒙住那颗抖动不已的心。
   他听见她在厨房里涮碗的声音,冷冷清清地传来。
   雨又下起来。秋天的雨。漆黑的夜里,雨脚扫到门槛里来。
   恨我吧。
   他想。他的心拼命地往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躲着,躲着。
   暮秋的平原的夜,笼罩在神秘的雨气里。一片浓黑色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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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女人就是一部厚重的书稿,苍凉大气。虽然说世界翻了个个,男女平等,然而女人的被动,女人的安静,女人与生俱来的承受力都让女人依旧站在婚姻的阴影里暗自饮泣。文中的这个女人因为赌气嫁给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而她自己也是倔强的,不露声色表情冷漠地爱着他的男人,当男人要离家出走的时候,女人没有阻拦,只是默默地独自一个坚强地承受着那份苍凉和寂寞。最后,女人用坚强的留守迎回了男人,无论他心里有了什么隐秘的角落,然而男人的心里终于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女人。文章借用大量的环境描写和行为描写,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不甘服输的女人形象。全篇语言流畅、简练又不失细腻;基调在平稳中逐渐向上;情节围绕主题,让人读来很有感触,且深入人心。这是一部值得品读的作品。问好作者,感谢来稿。【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1011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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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2-10-10 22:37:34
  极少读到这样精致而味道独特的文字,读了再读,煞是兴奋,细腻的开为描述,让一个表面倔强而内心柔软的女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她的偷偷掉落的泪水,她隐藏起来的柔情与期盼,让生活中很多同类型女人都在笔端鲜活起来,真是极好的文字,欣赏。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回复1 楼        文友:飞雨点点        2012-10-11 09:08:48
  谢谢你的评价。
2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2-10-10 22:45:29
  感谢赐稿江山,飞雨的文字很有特色,江山需要您这样优秀的作者,也希望您能带来更多同爱好的文友加入,期待精彩。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回复2 楼        文友:飞雨点点        2012-10-11 09:06:32
  谢谢秋水编辑的认可。你的精彩点评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小说隐含的东西,说出了我自己写这篇文字的初衷。很感谢。
3 楼        文友:春雨        2012-11-14 22:42:27
  生活气息浓厚,农村的生活景致描述到位,夫妻间的内涵个性符合农村典范,把一对本来就不是相爱的人,最后因肚子里的孩子无奈的联合在了一起,我看了你两篇文章都是以农村题材为背景,作者一定对农村生活有着深刻的体会和一定的感情。问好?
回复3 楼        文友:飞雨点点        2012-11-15 07:55:17
  是啊,乡村也许是永远的情结。问好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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