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立秋，颗粒无收。”
　　 初冬时节，人们送走了工作队的人，各自回到自家的炕头上掰着指头核计以后的日月时，刘有经在开春时站在十字街口哼哼的这句话才像一声远雷慢慢地在每个人心头炸开。那时，其实不少人都是听清楚的，可都在忙地头的活。种子、化肥、水、农药、薄膜，电，一摊摊的事屁股后催着，谁有心在那里扯淡，何况又不是什么吉利的话。“颗粒无收，呸，这不是盼人倒霉？”有人就背后骂刘有经长了乌鸦嘴。
　　 后来，工作队进村时，说是帮助脱贫致富，开会、调查、宣传，确实红火了几天。有人把刘有经说的话反映给了工作队队长席明诚，说这是在扰乱民心，应该开个批判大会。席明诚就去找刘有经。
　　 刘有经不知道席明诚是工作队队长，席明诚也没有说自己是队长，只说找刘有经聊聊。刘有经是村里的铁嘴，上天文下地理，盘古开天辟地，大禹开山治水，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陈芝麻烂谷子全能从他嘴里聊得天花乱坠。席明诚和刘有经有问有答地聊了近一个下午后，席明诚居然对刘有经生出三分敬意。想不到这庄户人堆里还有如此学问庞杂的人，该请他到参加村里的“能人”小组。席明诚自然是问了“颗粒无收”的，刘有经摸出一个本子让他瞧，席明诚晓得这是一句古谚语后，心里愣怔了一会儿。刘有经说“老辈人留下来的都是至理明言，没有瞎说的。”席明诚有点恼火这句话，真是如此，工作队怎么回去交待？
　　 工作队三个人，三个单位凑在一块的。没有进村时，三个人碰了几次头，各自将本单位下乡扶贫队员的经验和教训介绍过后，研究好进村后的工作计划。三个单位都不景气，用队员祁勇的话讲就是“我们才需要人扶”。可话虽这么说，还是得出钱出人去扶贫。三个单位各出五千，席明诚就说，有这一万五垫底，好歹得做点出彩的事来。另一队员叫余子成，提了个怪怪的问题，席明诚和祁勇都回答不清楚。余子成说，咋要叫扶贫，贫就够呛了，还去扶，这不越扶越贫？席明诚，祁勇都觉得余子成说的不对，可就是一下转不过哪里出了错，三个人就瞎笑了半天。
　　 村里对他们的到来不冷不热。村干部在当天晚上的欢迎会上打过照面后就各忙各的，找支书、主任也全得等到天黑后去他们家守着。席明诚就打消了原来准备成立“能人”小组、“群众智囊团”等的打算。支书杨全旺听说他们有一万五后，曾拐弯抹角想让席明诚给他承包的砖厂投资，看席明诚犹豫的样子就再没开口。席明诚找他也就成了炭堆上找黑豆——难。
　　 席明诚自然不愿意就此困住，就和余子成、祁勇重新商谈，一致决定避开以前工作队进村后先修桥、补路、盖学校的做法，准备寻找村里基础最差的人家，给他们“输血”，让他们尽快脱贫后成为典型。
　　 村里有事可忙的人其实就有数的几个，这些人或多或少有了掇弄土地之外的事。亦工亦农，亦商亦农，也就不再按季节轮番而安排自己的营生。这些人家往往又是村里的富户。席明诚、余子成、祁勇分头调查摸底，倒是十分地想做点事。本来祁勇是和报社的同学讲好的，有点眉目就在报上搞点文章，年终好歹弄个先进总是有好处的。
　　 离开土地久了，可先下种后收果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扶贫固然是工作，可工作总有回报才行。可三个人谁都明白，要靠他们把这个村子搞富等于是痴人说梦。捷径，走捷径是最保险的。这也是考验三个人智慧和才干的机遇。“三个臭皮匠项个诸葛亮”，这也是老先人讲的，有道理得很！
　　 调查结果让他们忧喜参半，甚或多了许多莫明其妙的感慨。
　　 说穷，说贫困。其实只有集体最穷，最贫困。土地下户后，村里的公共财产全部分个净光，除过有几间破房，就是一大摞写满赤字的帐本。村里不是没有贫困户，这些贫困户大多是孤寡残疾，再有就是懒惰成性或染有其它恶习，那家是自己败了的。
　　 按他们的计划是找几户特困户，由工作队出钱选项目，让这特困户干具体的事，且力争在年内干出点脱贫的故事来。这法子他们是反复论证、争议过几回的。一万五在农村一般家庭那就是巨资，过去是要几辈子人挣的。即使分下去，一家三、五千也可以列入富户了。何况要上项目，项目是要让钱生仔的。
　　 席明诚为慎重，鬼使神差去找刘有经。席明诚只说了个大概，刘有经就摇头。刘有经说，席队长，恐怕是干不好的，不怕你们笑话，穷困出刁民，只怕你那钱好出不好收啊。咱这里凡有点本事的都不穷，穷的都是些死狗，扶不上墙的。不知你们看到刘福年没有，他爹在世时盖了三间土房房，算是有了个窝。现在他爹已死得烂了骨头，三间房上他连外窗户纸也懒得糊。冬天就抱两捆桔杆挡风。狗日的，这种人还命硬，什么时候都没病没灾，又能吃。分给他的地租给人，只等秋后人家给他点粮和钱，狗日的，懒得东西都是囫囵吃。你说给他两个钱不全进了肚那才叫今古奇观。
　　 席明诚觉得刘有经老于世故，讲得有道理，可总觉得他说得过玄。工作队又不是吃干饭的，还能看着他们把钱咽下肚不成？至于刘有经说的刘福年，席明诚倒是有印象的。村里人都说刘福年是特困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大都是笑刘福年实在不能算个人的。席明诚和祁勇专门去看过他。一片蒿草围着的三间破土房里，除过一盘土炕，就是两口破缸，碗里有煮过的整粒玉米。地下最显眼的是一堆堆啃过的骨头。刘福年四十出头，看去已近五十，只是身子骨还硬郎。听说是工作队的，就问席明诚有没有救济款。
　　 眼看村里人已将种子下了地，工作队还没有干正经事。席明诚和祁勇、余子成决定调整一下方案。给学校五千维修破烂的教室和桌椅，要求学校买点教学仪器。捐钱时学校开了大会，村干部、乡里干部都在场。祁勇还请了报社的同学。校长从席明诚手里接过钱时腿都抖动个不停。席明诚一再强调要专款专用，不能干其它。校长紧紧搂定钱直说一定一定。其实，席明诚在校长接过钱的一瞬间已从校长嘴角的笑纹觉出了这钱的不幸，只是生米已成熟饭，席明诚的那份悲伤是不好用言辞去说的。果然，校长只用一小部分钱将学校的教室项用灰渣抹了一遍，剩下的钱全用来发了工资，并在教师节给老师们一个做了一身劣质西服。工作队将校长找来谈话，校长的几句话倒给他们上了一课。
　　 校长说，谁也清楚百年大计，可活人都盯着的是一天天的日子，饭都吃不上，还管一百年后他的儿孙们荣华富贵？不信，你们试试，二个月不给他们发工资，看谁还有宏伟大业？临了校长诚恳地对他们三个说，队长，不要谈什么百年大计了，就这我们已经感谢不尽了！等你们走，我叫老师们写封感谢信送到你们下乡办，至于学校嘛，塌不了也兴不了。祁勇本来说要好好与校长算算帐的，可他请来的报社同学说，类似的做法各工作队都有，已不能算新闻，只在一句话新闻栏里做了简单处理。祁勇觉得脸上无光也就不再理论。席明诚气愤之余只能再认倒霉。好在余子成的一番话使大家找到点儿平衡。余子成说，总不至于漂了水花，好在是花在学校，不能百年大计吧，也算是救了急，老师们高兴高兴也不是坏事，说不定真还培养几个人才。席明诚、祁勇也就平了气，三人商量下一步应该咋办。
　　 支书杨全旺和村委主任郭田盛正忙着催收养老保险金和组织育龄妇女结扎，自然懒得过问工作队的事。工作队原则上是帮助村里开展工作，也就不好全部脱离村里的中心工作另行搞一套。席明诚找过杨全旺几次，杨全旺都以工作忙为由推得干干净净。席明诚知道是为了钱的问题，可出了学校的事后，他们更不想随便往出拿钱了。钱一定要用在能出血的地方！
　　 祁勇建议找一户特困户发展养猪业，余子成则提出扶持几家搞种植业，并说他有一个朋友试验的一种优质葡萄前景喜人，可以试着在村里推广。最后决定两个项目一起上。席明诚征求杨全旺和郭田盛的意见，两人都同意，郭田盛自己还提出带头种葡萄。可席明诚还是从杨全旺的嘴角看出了嘲讽。
　　 村里人因为这两件事乱腾了几天。大多是觉得稀罕，谁相信咱这地里能结出葡萄，再者，那多麻烦，又是深翻地，又是铺底肥还要见天除草、打药、浇水，又不是掇弄爷爷，何况能不能弄了钱还是两说，费那神干啥？几家想种的也多有此心，最后还是因为郭田盛带了头，又加上葡萄苗钱由工作队出，村里有三、四户人家试种了葡萄。
　　 选养猪户工作队是有目标的。村里的特困户有几家，祁勇提出扶持刘福年。一是因为刘福年是全村出了名的困难户，扶好他最能说明问题。二是因为刘福年光棍一人占着三间房，院子也不算小，稍微修整一下就可以弄个家庭养猪场。跟刘福年一商量，他满脸开花，乐得像刚刚吃上猪肉一样。
　　 这回祁勇没有请报社的同学，而是想办法搬来了电视台的记者。葡萄秧苗和仔猪同一天运到，人吼猪嚎整整高兴了一个上午。当天晚上的新闻节目里，席明诚、祁勇、余子成很是风光了一会儿。
　　 葡萄的事还算顺利。余子成请来的技术员一家家帮助栽好，又讲了些注意事项算完成，只等挂果后就大功告成，而挂果的事急不来，就只能等着。席明诚、余子成、祁勇隔几天去地里看，总也不见秧苗长大，也就失了耐性，渐渐去得少了。
　　 刘福年高兴了两天后生出不少事来，先是借口没院墙不安全，硬要工作队掏出点钱垒了院墙。过后就三天两天找席明诚讨饲料钱。席明诚、祁勇、余子成根本没有想到猪是要吃食的。刘福年连他自己都懒得喂如何喂猪。三个人开始感到不妙，可米已下锅，水已半开，饭只能做下去。席明诚找来刘福年，一次性给他一千五百元，讲好让他买饲料。等猪能出槽后就可以有资本做滚动发展。并一再强调只许成功，因为这关系到工作队的声誉。刘福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工作队将他当人看，发誓要养出个样子给杨全旺看。席明诚、祁勇、余子成送走刘福年，却不由脱口说出一句话：“王八蛋！”三个人同时脱口，又是同时觉出好笑，便苦苦地笑了几声。
　　 眨眼就进入夏日，火爆爆的热。地里已无多少事可做，上面布置的一些事大多可伸可缩，加上支书杨全旺和主任郭田盛各忙各的，工作队也就随乡入俗。三个人轮着回城里住几天，一则回单位联络联络感情，打探点新说法，二则回家抱抱老婆，看看儿女，也倒是优哉游哉。余子成有时就说：“这日子倒也不赖，挣上工资，领上补助，吃上派饭，睡上懒觉，神仙还不知能不能跟咱比。我明年再要求下乡。”祁勇开他的玩笑说“你不怕后院起火，有人乘虚而入？”余子成嘿嘿两声说：“咱那二分地空着也是空着，还怕它长出粮食？况且老板子了谁稀罕。”说着便打个盹，一脸坏笑对祁勇说：“祁勇，你小子年轻，老婆怕是熬不住，火烧出点儿情节就够你受。”祁勇就不再笑，一脸沮丧可还是虚虚地说“她敢”。
　　 工作队又忙起来是因为夏日最后的一场雨。整日悬着烈日的天说阴就阴，雨一直连着下。或大或小或急或缓就是不停。本来就为干旱添了喜色的人们一下子心上长了绿毛。许多人家的老房开始漏雨，有些老墙轰然倒塌，好在还没有伤人。席明诚变脸变色将杨全旺、郭田盛吼到一块商量救灾措施。杨全旺不吭声，郭田盛只说：“这是天灾，有啥办法。”席明诚心里窝火可还是耐着性子让杨全旺通过广播提醒村民防洪防灾，又布置祁勇回城购买塑料布，郭田盛这才吼人开辆小四轮跟祁勇一起进城。
　　 秋天是跟着夏日的那场雨的收场同时到的。往年的六月正是伏日，收了冬小麦就等着高粱、玉米们拔节抽穗，立在地垅边听庄稼咯咯嚓嚓生长的声响实在是件快事。可今年一场雨不仅把许多人家的小麦泡进泥里，随之而来的秋寒也使庄稼冻住似的，看不出欢势。虽说天转晴后，气温有所回升，可没有了强度，加上白昼缩短，人人心里惶惶地，拿不准会有什么结果。有人来工作队询问，席明诚脑袋里就一直翻腾着刘有经的那句古谚“六月立秋，颗粒无收”，他不愿相信会是真的，也不敢再将这话提起。村人看工作队也和他们一个水平，就一个劲地长吁短叹。
　　 席明诚手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幸亏祁勇在城里买塑料布时找了熟人，不然还得欠债。本来希望谁家用了塑料布谁家出钱，可最后只有二家人给送来。席明诚看看那十几块钱直想掉泪，最后想了想又送回去，全当是工作的一部分。写总结时也能凑个数。
　　 最让人急的还是地里的庄稼，夏收基本上是零，刚露出头的高粱穗玉米棒可怜兮兮地在冷风里抖动。地里的水分过足，日照不够，庄稼叶子开始发白，如果再刮几场风恐怕全会冻死。席明诚和祁勇、余子成到处打听减少损失的办法，可到处是摇头。农科所倒是说可以喷洒防冻剂，可一说价钱，席明诚头发都凉了。他知道老百姓宁肯没收成也不会干这既花钱又没把握的事。刘有经的话便又雷轰一样直炸他的耳膜“六月立秋，颗——粒——无——收！”
　　 杨全旺看席明诚、祁勇、余子成是实实在在为村里人担心，这时倒生出几分诚意。杨全旺对席明诚说：“席队长，你们不用太担心。自古天灾人祸躲不过，老天爷不让人活人就不会活。那几年咱不是老叫喊‘人定胜天’嘛，你是文化人，你说人能胜过天？屁，还不是一穷二白。这几年的政策是闹对了，咱这村今年颗粒不收，每家的瓮子里都空不了。你们就放宽心吧。咱村人是有眼的，知道你们的心事，可有些事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办好的。我们半辈子了，还没有脱掉贫，你们一年半载能？除非给我个百十来万。”说完，杨全旺就笑，掏出一条烟给席明诚、祁勇、余子成每人装了三盒，余下一盒撕开几人抽。四人便无话，烟便浓浓地罩了几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