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旅途]
　　 休假的通知下来的时候，夜已深了。为了早一天到家，只得坐火车回去。
　　 和很多年前一样，我穿着军装，和陌生人坐在南去的火车上。不同的是，现在，我坐着坐着，腰背就会发痛。两年前在淮河流域抗洪，超负荷的沙包压得我得了腰肌劳损。
　　 我让了半个位子给坐票也没有买到的一位老人，她睡着了，我坐的另半个位置，后面没有靠背，腰背痛得更加厉害。对面的老爷子，把脚伸我的座位上。人们都打着瞌睡，我却疼痛得来来回回换坐姿。
　　 夜很深了，邻座的男子醒来，看我疲惫不堪的样子，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一睡”，声音充满了理解和同情。我顺从地低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去，潜意识里总怕自己的头太沉了，把陌生人单薄的肩压痛。
　　 火车晃啊晃，睡意总放不下。
　　 想起小时侯坐在父亲的腿上，生怕压痛了父亲的腿，只是很多年以后，自己也长大，抱着别的孩子，才知道，当年的我那么小心的心事，是很多余的。可我仍不忍心将头踏实地放下去，又坐直了身子。
　　 车厢很冷，全车厢的人或加衣或萎缩着身体。男子要找衣服给我穿，指了指车行李架上重重叠叠的包裹堆，我摇摇头，笑着说，我这军装是上好的马裤昵，暖和着呢。看我很坚决的样子，男子也笑了，说，兵哥子，我们靠在一起取暖吧，睡在我的腿上，把你手中的书给我。
　　 居然没有一丝犹豫，我把书递过去，又乖乖地伏在男子的腿上，像相识了很久。
　　 我不记得天擦亮前，是怎么离开那条温暖的大腿的，只记得男子一只手偶尔会把我的衣服拉好，一只手搂着我的肩。
　　 下了车，男子柔声说，昨晚你确实太累了，小心感冒。像你们，在部队这么辛苦，更要保重。一种暖暖的东西，充斥我的心。
　　 顷刻间我们就各分东西，男子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也没有问，但我记住了他那个温暖的眼神。
　　
　　 [童年的山坡]
　　 我曾在故乡的山坡上眺望过我的童年。我看到故乡的山，看到东边的山坡下是我的中学，西边的山坡下是我的小学，中间的山坡下是我的家。
　　 记忆中，童年的大部分日子都与山坡相连。大人们在田地里劳作的时候，我们就成天在村子后的山中游戏。山坡上开满野花，野花下有纵横交错的小溪流，在坡上弯来绕去，打湿过我的光脚丫。春天，我们在坡上放着各式各款的风筝，一个比一个飞得更高；秋天，我们躺在草色半枯的坡上，看着大雁飞过，也看着放了学的学生背着书包从坡上走过。几年后等我也上了学，也这样背着书包从山坡上走过。
　　 在童年的山坡上，我曾经眺望过我的家。一座青瓦灰墙的小屋，被笼罩在苦楝树的浓荫下。三月，楝树谢了一地浅紫色的小花，带着苦味的芳香甜美地弥漫在院子中，叫人无端地惆怅。夏日的黄昏，父亲从田间归来，常拎着一个又甜又咸的菜瓜。这种古怪的菜瓜我是最爱吃的，它的味道常让我想起山坡上的草香。金色的秋天，父亲从山中砍柴回来，担子上总挂了酸酸的野果。为了这种野果，我曾独自深入山中。山的后面是后山，后山的后面还有山。那里面有梯田，也有茂密的树林，草丛中有红红的莓子，也有盘着身子一动不动的蛇。我无数次独自入山，每一次又顺利走出，从未迷过路。而当我成年后想再走进山后的群山，我却因害怕而停下了脚步。
　　 在童年的院子里，我也曾凝视过屋后的山林。东边的山坡上有一棵松树，它迎着朝阳的风姿让我想到远方，想到远行和出航。西边山坡上的破庙在夕阳的微光中，不止一次让我想到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在月夜，我站在院子里，听着黑漆漆的山林里传来夜枭的啼叫，想起了外婆讲过的神仙故事。终于有一天，我在夜里独自溜进了林中。在漆黑的山道上，白天熟悉的树木变得诡秘了，树枝轻轻起伏，叶子与叶子窃窃私语，发出细细的声音。透过枝叶的缝隙，暗蓝的天空显得深邃而遥远，不止一次地让成年的我在异乡怀念。
　　 在童年的山坡上，我还曾眺望过我的成年。我看到东门外那条通往东海的沙子路，看到西门外那条通往大陆腹地的泥石路。当我初中毕业后踏上西门外那条通往陆地深处的路，我就再也不能回到童年。
　　
　　 [儿时的棒冰]
　　 从懂事起，家乡就有一座棒冰厂，位于邻村塘下。
　　 念小学时，家贫。父亲决定让我去卖棒冰，赚点钱减轻负担。他动手钉做了一只小木箱，在箱子里面绷上一层棉布，外面用白漆刷得一尘不染，弄条背绳寄在木箱两端当背带，再用红漆在正侧面写上两个醒目的字：棒冰。
　　 我童年的夏天，大多在烈日下卖棒冰度过。
　　 清晨天还没亮，母亲便喊我起床，吃过饭便背着木箱，踏着雾气去棒冰厂“进货”。厂门口早有人在那里排列，清一色男子，年龄各异。厂里机器隆隆作响，打破清晨的宁静。棒冰出厂价一根8分，卖出去一毛五；通常我每天“买进”100根，粗略计算一下，除去成本费和消耗费，每天可赚5元左右的钱。5元钱在当时来说，会乐坏人的。
　　 装好棒冰，扎紧棉布，合上箱子，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发现，卖棒冰这个行当绝对可以锻炼一个人的口才、胆量和交际能力。可是刚学卖棒冰的那几天，胆小，不敢吆喝，常被一些年纪稍大的人欺负、戏弄。
　　 渐渐地，胆量就锻炼出来了，看到有人的地方就吆喝：卖棒冰喽！并不是这一喊就有人光顾，还要看形势。比如，一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你，并不时向他父母央求，这样的机会你就不要放过，你要凑过去讲一些如“我的棒冰甜，比别人便宜”等等的话。这些话针对小孩也针对大人。击中“要害”，小孩欢喜，大人心甘，你也高兴。
　　 再如，棒冰最畅销是在农忙季节。家家户户都在田间干活，气温高，口渴难耐，这时农民朋友也是舍得花这点钱的。一般一户人家四五个劳动力，一买就是四五根。如果这家买了，那家又不好意思不买，这种连锁反应会使棒冰很快卖完。
　　 棒冰的保存是具有时间的，要碰到炎热天气或没把棉布盖好，棒冰就会化为糖水。更为辛酸的是，有时早上万里无云，心中正暗自高兴今天定能卖个好价钱，谁料中午却电闪雷鸣，暴雨阵阵。显然，这箱棒冰就泡汤了，但我仍舍不得吃，总想有人会来买的，结果，棒冰都变成糖水了。那时夏天很热，我每天就穿着一件小背心去推销棒冰。一个夏天下来，简直变成泥鳅一条。
　　 经过一个夏天的奔波，一个学期的学费一般都能自给，剩下的钱父亲总会很小心地保存着。想来，那时就十一二岁吧。
　　 如今，背棒冰箱卖棒冰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它却像一张旧照片，留嵌在我记忆深处。那只棒冰箱仍放在父亲的床底下，父亲用它装电线、钳子、螺丝刀之类的用具。箱子正面的“棒冰”两字仿佛映衬着那段喜怒哀乐的年华，每每回家看到它，我便会想起儿时的棒冰……
　　
　　 [九月的乡村]
　　 热终究逃不出时节的手掌，于是渐渐地隐退着，隐退着。凉，却得道一般地一天天壮大起来。狗不再无精打采地伸长了舌头“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猪也不再将墙根一带拱得一塌糊涂，只择一块地来“哼哼”地长睡罢了。“天凉了啊！”“是的，是九月了。”——无论在什么地方，总能够听到这样的对话。那语气里，既包藏着对刚刚过去的八月的留恋，又掩饰不住凉快的九月到来的欢喜。
　　 九月的早晨和傍晚，若是只穿一件单衣，便有些招架不住。小的时候，这个时节的早晨，我常穿一件夹袄来打发凉意。那是乡下人用自己所织的粗布缝制的褂子；褂子是两层布所作，内层色彩暗淡，外层色彩鲜艳。这夹袄，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有乡下人才穿。不过现在都已成为记忆。中午的时候，只穿一件单衣也不会凉，若是在户外，还微有点热。这个时节，应该是一年中最宜人的了。可是这样的日子究竟不能长在。
　　 这个时候，理所当然是秋的天下了。可杨树的叶子还是大红大紫的绿着，一点颓唐的样子也没有，风微微地吹来时，枝叶彼此地摩挲，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柳树也无半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叶子还是绿得沉甸甸的。槐树的细叶依旧可爱，我们乡下的小孩子，随手取一片放在口中，便能吹出极好听的声音。有些心灵手巧的人，还能吹出鸟鸣一般的声音，很是悦耳。但我终究不曾学会，大约太笨的缘故吧。枣子一颗又一颗的，深红的、浅红的，藏在枝叶深处，或赫然挂在枝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全都在这个时节“卖弄风骚”了。石榴沉甸甸的，嘻嘻哈哈地将枝头压弯下去。
　　 燕子愈来愈少了，直到有一天，再也见不到它的影子，单是留下土巢在人家的屋梁上寂寞着。麻雀还是那样热热闹闹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无论早晨还是傍晚，它们在人家长满野草的屋檐上，在生满仙人掌的墙上，在屋旁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有的时候，还能听到几声布谷鸟寂寞的叫，或喜鹊嘶哑的叫。这些声音，在寂寞的乡下会不会有一种悲凉，恐怕只有乡下人才知道的罢。偶而有断断续续的蟑鸣不知从哪里传来，这声音似乎幽远又似乎逼近，如泣如诉，大约是秋蟑告别这个世界的哀歌。苍蝇也不大见了，偶而有两只，也多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蛙鸣也没有往常的声势了，一切似乎都将销声匿迹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怎样才好。
　　 倘若有好的口腹，那么，九月实在是不错的时节。在田间，只需一盒火柴，一堆柴禾，火苗“呼呼”地往上蹿，“呜呜”地左冲右突，孩子们嘻嘻哈哈大把大把将白胖的花生放进火里，毛手毛脚地将一棵又一棵沉甸甸的豆子抛进火里。顿时劈里啪啦响成一片，那些白胖的花生在劈里啪啦声中变成黑鬼，那些金灿灿的黄豆和玉米在劈里啪啦声中从豆荚中飞出。待火熄，灰烬上左一只手右一只手，或捡花生，或捡玉米，或捡豆。剩下的事情单是享用它们了。
　　 九月过去了，乡村远离了，才觉得那儿有太多的东西想要记下来，只是不能尽述罢了。
　　
　　 [爱情的目光]
　　 列车在娟的目光中缓缓启动，站台上的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始终无法转移娟的注意力。猛一回头，我发觉娟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娟在三尺讲台上传授着知识。
　　 “人有腰缠万贯，我有桃李千千，还有一个你。”娟常常这样对我说，而我带给她的总是悲欢离合的爱。多少次她用期盼的目光迎接我的到来，多少次又用依恋和理解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我离去的方向。夜深人静的时候，好似有约的思念拉近了她与我的距离，遥远的目光告诉我：军营是你的家，你要珍惜她。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要到苏北的军校求学，娟那申请的目光好像在说：留下吧，我需要你！然而我分明听到：“去吧，安心学习，我等你！”四目相对，默默无语。此时，娟的眼神又说话了：把你的执著献给军营，把我们的爱献给祖国的边防。
　　 我深深地读懂了娟的目光。因为有了这目光，我从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