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户的玻璃里，看到隔壁的赵大嫂又拿着一个锑盆朝我们家走来。我闪进里屋，绕到楼上，压低声音给正在拆被子的妈妈说：“妈，赵大嫂肯定又来我家借米来了！”妈妈轻声笑了笑：“你这小鬼，明明知道赵大嫂来还不快去开门，记着把米装满一点给她！”
　　 妈妈继续拆被子，而我却站在那里不动。妈妈急了：“你怎么还不下去？”我低着头，用脚在楼板上划着：“每次满满地借给她，还给我们家的时候都没有装满。你就会说我们装满点赵大嫂的孩子生下来才会长得饱满，可赵大嫂怎么自己不担忧少还了孩子长得不饱满啊？”妈妈瞥了我一眼：“才十二三岁的姑娘，哪来的那么多话？”我还是不服气：“妈，您忘了以前修房子时赵大哥一家怎么欺负我们家的吗？”妈妈坐在床沿上，手虽然还在拆着被子，可动作却慢了下来。我知道，妈妈一定没有忘记当年赵大哥家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们家人丁单薄，硬是把我们家的地占了一条沟的位置。
　　 那一年，我才十岁。我们家就爸爸妈妈，还有我和哥哥四个人。而赵大哥家父母除外已成年的弟兄就是三人，快成年的又是三人。大概是人太多的关系吧，担心修出来的房子不够住，便让修房子的工人使劲地往我们家这边占。妈妈当时不甘示弱，不许那些人把基础建在我们家的地上。眼看赵大哥家不顾妈妈的反对，强行地将墨斗摆在我们家的地盘上，我也毫不畏惧地跳过去，和妈妈站在一起，企图制止那家人。
　　 大概就是因为我的出现，才让妈妈被动了，因为我和赵大哥最小的弟弟打了起来。大概是看着他们家人多；大概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大概是太不喜欢被人欺负……我用我十岁的小手，拾起了一块下地基的石头，砸在了赵大哥弟弟的头上……这件事，不禁害父母掏钱给人医治，还主动让了一条沟的位置给赵大哥家。在父母的心里，觉得那家人惹不起总躲得起，于是在房屋修好后便在两家的交界处砌了一堵墙，打算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那堵墙，我们家也过了两年清净的日子。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赵大哥要娶媳妇，把街上的厨子请到他们家吃饭，想让那些人帮忙筹办酒席。也不知什么原因，来他家吃饭的人，不一会都借故有事走了。直到最后他们家的一个亲戚，也是我爸爸的朋友，把赵大哥带到我们家——请求我们家在他办酒期间把那堵墙打开，想打扰我们家几天，让厨子们到我们家来办席，吃饭的地方也安排在我们家。这件事着实让父母为难，想不答应，碍于朋友的情面，答应得来，又确实不想与赵大哥家交往。
　　 赵大哥见我父母犹豫不决，诚心诚意地给父母道了歉，说以前有诸多不对，还说在酒席之后一定帮我们家把那堵墙恢复。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堵墙还不让拆也说不过去。在赵大哥兴冲冲找人拆墙的时候，爸爸的朋友终于说出了实情——赵大哥家那面因为太脏，请来吃饭的厨子有的刚进门就急着走了。这引起了我的好奇，究竟是怎么个脏法呢？当那堵墙打开的时候，我溜到赵大哥家那边偷看，在他们家厨房的背面，有一处用油布搭起的小棚，棚里放着两只粪桶。我捂着鼻子往回跑，惊恐地看见一条条拖着尾巴的蛆正往我们家这边爬。我止不住恶心呕出了泪来，真恨那个带着赵大哥到我们家请求拆墙的人。
　　 在炮竹声中，总算把赵大嫂娶进门了。我只希望宴席早点结束，也好把我们家的墙早点修复。可直到宾客散尽，也未见赵大哥找人来砌墙。最后爸爸决定不等赵大哥家了，自己找人来砌墙。但在心里却暗自起誓，以后赵大哥家任何事，天王老子来也说不通。
　　 正当我们一家在愤愤不满的时候，赵大嫂和赵大哥来我们家了。虽然炮竹声响的时候我很想去看看新娘子什么模样，可一想到上次也是出于好奇惹来的恶心，便打住了去看新娘子的念头。因此赵大嫂来我们家时，是我第一次看到赵大嫂。她个子矮矮的，头发短短的，倒是显出几分干练。眉毛很淡，也很短，眼睛有一点鼓，让我一下子联想到夜晚从田里跳出来的蛤蟆，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五官中，长得最好的应该属她的鼻子，圆润而挺拔。再看她的嘴，就像用毛笔写着的一个空心的“一”字，没有一点轮廓。我原本以为，但凡新娘子都是娇美无比的，可赵大嫂打破了我对新娘子所有美丽的幻想。一想想赵大哥那样的人家，能有女人愿意嫁到他们家，已经纯属意外了，对赵大嫂的长相，倒也释然了许多。
　　 更出乎我预料的，是赵大嫂的那一张嘴，就像吐枇杷籽一样又润又甜地连我这个小孩也一概招呼了。场面上的话说完，接下来就是赵大嫂来我们家的目的——她居然提出要我父母不要再砌墙拦住两家往来的路径。我心里冷笑，这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口气还真大！凭什么来要求我们家？赵大嫂又用她的一字嘴说：“叔叔、嬢嬢，您们想啊，隔壁邻居若不来往，外人知道一定会说我这当媳妇的不会处事。我还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两家都好。就是把我家门口的那块自留地，挖一条路的位置出来，这样我们两家行走都方便，以后要有车啊什么的，也好直通家门。”我父母对望了一下，似乎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一个强占我们家地的人，会愿意把他家的地让出来供大家行走？赵大哥看出了父母的疑虑，用他打结的舌头做了承诺：地他们家出，修路的物资，我们家出，需要的人力，两家人出，还可以签契约。
　　 看着父母舒展的眉头，我知道这事成了。因为那道墙，我们家出去的路是从侧门开的，父母的心愿也是希望能有一条通往大门的路吧。此事刚定，赵大娘带着街上的一个人来，那人拿出一张借据，在赵大嫂他们面前晃了一晃。赵大嫂脸色微红，她一边向我父母作别，一边示意赵大哥带那人去他们家里商量。他们刚走，母亲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也难为了人家姑娘，一进门就是满身的债务！”
　　 两家人按照约定修好路之后，赵大嫂成了打扫那条路最勤快的人。而我，则成了打扫厕所最勤快的人。因为我们家院子里的厕所，打那堵墙拆开后，就变成了公共厕所。我真怀念以前的那一堵墙！
　　 赵大哥在赵大嫂的带动下，变得勤快了不少，可那种勤快没有维持多久。就在几月后随着赵大嫂怀孕，就像害喜的人是赵大哥一样，成天看着他懒绵绵的。有时候赵大嫂干完农活回到家里，他还没有起床。这样的日子一长，少不了会听到赵大嫂与赵大哥的吵闹声。就在有一次刚吵完，赵大嫂便拿着一个锑盆到我们家来借米。妈妈把她的锑盆满满地装上米，难免有些叹息：“你身子不方便，粗重的活应该叫赵老大去做。”赵大嫂一改她以前甜甜的口音，开始出口骂起赵大哥来：“那个龟儿，一天喊不动呀！我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怎么竟遇到这样的人？”妈妈有些吃惊：“你结婚前，没有了解清楚吗？”赵大嫂张开一字嘴：“那时候，一心只想可以在街上找一户人家，穷一点不要紧……谁知道……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就算是坨屎，也只好吃了！”
　　 赵大嫂的肚子越大，来我家借米的次数就越多。我不烦赵大嫂，可看着赵大哥一天睡到中午起床，还很悠闲地去河里钓鱼，就觉得我们家的米好像拿去养了闲人，心里有诸多的不情愿。楼下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我们的回忆。妈妈放下手中的活，下楼去给赵大嫂开门。这一次妈妈没有让赵大嫂端米，而是亲自给她送了过去。看着赵大嫂跟在妈妈后面沉重的脚步，我不由开始质疑——人为什么要结婚？
　　 自那次借米之后，好几天没看见赵大嫂了。我很好奇，妈妈则很关心，碰见赵大妈的时候，妈妈顺口问了一下赵大嫂。赵大妈沮丧而又神秘地告诉妈妈：“她生了，是个死胎！”我们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赵大嫂就经历了她人生中的一次生离死别。赵大妈又压低声音：“就在她生产的前一天晚上起夜的时候，摸黑下床时，把脚伸进鞋子里感觉有些冰凉，急忙缩回来打开灯一看——有条小蛇盘在鞋子里！这都是不好的预兆，那条蛇就是来报信的……”我觉得头皮发麻，若真有这样的事，赵大嫂的孩子也许是被吓死的。想着赵大嫂成天如此劳累，又怀疑那个孩子是累死的。再想着赵大嫂常常来我家借米，那孩子兴许也是饿死的……想到这里，我不由为自己曾经那么抠门感到难过起来。
　　 我越来越为赵大嫂担心起来，只希望她不要被怄死。刚坐完月子，赵大嫂又开始去地里干活了。这次更加拼命，她去租了一些人家荒着的田地，分季节种了玉米、稻谷、小麦、菜籽、烤烟……赵大哥想要偷懒的时候，她再也不像从前一样随便骂骂就了事，而是大打出手。大概是赵大嫂长期干体力劳动的原因，赵大哥居然打不赢赵大嫂，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去干活。没几月，赵大嫂又怀孕了，赵大哥又伺机“害喜”。收割的时候，赵大嫂叫赵大哥与她一起抬东西。赵大哥就像犯了鸦片的烟鬼，呵欠连连地将扁担搭在肩上，漫不经心地跟着赵大嫂走。扁担上的绳子一点点移向赵大嫂，就在赵大嫂的脚跟提起的时候，被从扁担上滑过去的重物撞了一下，赵大嫂流产了！
　　 我原本以为，那件事会让赵大嫂寒了心与赵大哥离婚的。谁知一切如此风平浪静，莫非赵大嫂真的要把那坨屎给吃了？两月后，赵大嫂从省城批发了一些衣服回来，赶集的时候，叫赵大哥一起去摆地摊。赵大嫂巧舌如簧，直把站在那里沾着口水收钱的赵大哥弄得眉开眼笑。大概是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赵大哥居然主动邀赵大嫂去周边的小镇赶集。生意越来越好，他们由一个摊位变成了两个摊位，赵大哥与赵大嫂开始分开经营。刚分开不久，赵大哥的货包就让贼人给偷走了。打认识赵大嫂以来，从未见她在旁人面前流过一次眼泪。那一天，她大声地哭了！才明白，那些货是从批发商那里赊来的，在下次拿货的时候是要还钱的。
　　 为了能还上钱，她偷偷地喝了一碗盐水，加入了卖血的队伍。渐渐地，她就像变魔术一样，把地摊变成了固定摊位。又把她家的房子改装成门市的模样，在自己家里做起了生意。看着她的门市开张，父母不由夸赞她几年前的远见——叫我们家花钱，给他们家修路，还提供了这么多年的公共厕所。这生意顺，心也顺了，就在赵大嫂自己门市开张不久，她的儿子终于出世了。孩子一天天长大，赵大哥也一天天勤快了起来。没几年功夫，赵大嫂的门市开了一个又一个。她把赵大哥下面的弟弟们的事，看成了自己的责任。于是花钱给他们说媳妇、修房子、贷款买镇上到省城的客运……
　　 赵大哥家的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镇上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就开始议论——这个镇里以前最穷的就是赵家，可媳妇最能干的也是赵家。
　　 弹指一挥间，我已成人，远嫁他方。当我陪父母重返故里，看见我们家隔壁矗立着一栋高楼。起初我以为是某个单位的房子，欲进家门的时候，听见一阵哭声，紧接着就是赵大嫂熟悉的声音在责骂：“哭什么哭？老子不会死的！”才明白那栋房子，原来是赵大哥家的。大概是听到了我们家的开门声，赵大嫂走了出来，又用她的一字嘴极快地给我们打着招呼，说父母也不常回去，几年没看见我了，叫进他们家坐坐。
　　 走进赵大哥家，只见赵大哥与他儿子用手揉着眼睛。看样子，刚才的哭声是他们俩了。我看着富丽堂皇的房子，不明白那些年穷困潦倒的赵大哥都不曾哭过，如今为了什么哭呢？不一会，赵大妈和她的几个儿子都来了，一个个愁云惨淡。我正打算离开这浓重的空气，赵大妈开口了：“把这房子卖了，医病要紧！”我大惊，这房子看上去应该竣工没有多久，何以要卖呢？谁病了？赵大嫂打断了我的疑惑：“我不同意！这房子不能卖，万一我不行了，这房子可以租出去供儿子上学。”
　　 我无比诧异，原来生病的是赵大嫂！可她看上去哪里像生病的样子？我细细地观察，她除了脸色微黄，有些许浮肿之外，看不出什么病态。赵大哥的一个弟弟说：“那卖我的房子吧！一定要把大嫂的病治好！”另一个弟弟站出来：“你的房子一下子可能卖不出去，还是我的客运车好卖点……”赵大嫂又站起来：“谁家的也不许卖，我的病没事，我死不了的！”正说着，赵大嫂的姐姐来了：“我和我儿子说好了，我已经儿孙满堂，了无遗憾，我愿把我的肾捐给妹妹。你儿子还小，需要你照顾，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听了半天，我才明白赵大嫂患的是肾病。看着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聚在一起，觉得赵大嫂那些年的苦不算白吃。可老天为何如此小气呢？居然在赵大嫂家大业大的时候，剥夺了她的健康，竟舍不得给她享福的机会。
　　 从老家回来后，电话中听到赵大嫂逐渐好转的消息，为此感到无比的欣慰。不由想起琼瑶的《在水一方》里说过一段话：“信心！这两个字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造成的奇迹也太多太多了，这两个字使回教徒一步一拜的到麦加朝圣。这两个字使基督徒甘心情愿的饱狮子，钉十字架。这两个字使印度人赤脚踩过燃烧的烈火。这两个字让许多绝症病患不治而愈。”是的，也正是因为信心，才使赵大嫂从贫穷走向富有，从病痛走向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