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通过话二十多分钟，都快八点了，按说早该来了，怎么还没到？靠，这些管采供的，都不是他妈什么好主儿，收礼都这么从容得像个绅士，要不是你有个好姐夫，我……齐亮这样想着，嘴里不住地吆喝服务员，“没说过凉菜慢慢上吗？怎么全都上来了？——哎，就两个人，摆这么多餐具干嘛？你们经理没教过你们吗？”
　　 齐亮今年不满四十岁，开着一家机电门市，已经有十多年了。刚起步那会儿，他完全是凭着年轻时在街面上混出的人缘，靠着起早贪黑的辛苦，才慢慢有了些摸样；过了几年，渐渐拉通了一些用户的关系，可那些回扣、提成、好处费、份子钱等等就像贪吃蛇一样吮吸着利润，加上市场的波动，生意还是时好时坏；直到三年前，他结识了化工厂采供科的副科长姚庆民，销售额才稳定在了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上。每个月一算账，看着多余出来的赢利，齐亮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一米六的个子似乎长成了一米八，挺胸叠肚地一下子高大了许多。当然，为了时不时地享受这种快意，齐亮也没少下功夫，这不，再有十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借着宴请，他又要给姚科“上礼”了。
　　 这个时候，一阵“嗡嗡”声响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一条短信：“哪个房间？”齐亮赶忙回拨过去，“喂，姚科，三楼海棠间。”心里却又骂了一句：抠门货，脑满肠肥的，手机费都算计着花，什么玩意儿！
　　 包间的门开了，年近五旬的姚科笑眯眯地走了进来，“齐三，像个样子嘛，就兄弟两个，用得着搞这么复杂？”齐亮在家排行老三，姚科平时都这样称呼他。
　　 “为姚哥接风洗尘，哪能那么随便？”齐亮站起身迎上去，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就是不知道你最爱吃什么。”他一转头，“服务员，菜谱拿来。”
　　 “这几天实在是太忙了，”姚科理所当然地居中坐下，翻看着菜谱，“一个中小企业，不知道哪儿那么多事，上午在市里刚下飞机，就连忙赶回来，中午饭还没吃完，又来了一车货，一直忙到现在才算完。——真他妈要把人累死。”
　　 “谁让咱姚哥能干呢？要不是你，咱姐夫不知要操多少心。”齐亮抽出一支软中华递上，凑过去帮姚科点着，“先抽支烟，歇口气。”
　　 “就是，”姚科吐出的烟雾在黄白相间的灯光下缭绕，“虽说是国有企业，也得有三五个自己人，好赖说出话才有人听。”他指指菜谱，“哎，你点了个什么菜？”
　　 “原来以为嫂子要来，准备多点几个，后来你说不来了，就只点了鲍鱼和几个家常菜。”
　　 “你嫂子在家吃过了，”姚科将菜谱塞给服务员，“不要太铺张，够了。”
　　 “姚哥，托你的福，今年的买卖不错，”几杯五粮液下肚，齐亮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向邻座，“就要过节了，这是兄弟的一点心意，你拿去，给侄女买水果。”
　　 “哦。”姚科嚼着一口牛肉，言语含混。他看似不经意地捏了捏，又把信封推了回来。
　　 怎么？嫌少？齐亮脸上的肌肉仿佛僵硬了一下，“要是不够，我这儿还有。”他的手随即伸向自己挂在椅背上的黑皮包。
　　 “不是那意思。”姚科按住齐亮的手，反问了一句：“老三，你想不想发财？”
　　 “发财？谁不想？”齐亮没弄明白姚科的意思，顺情顺理地回答，“有姚哥帮忙，我现在的生意就很好。”
　　 “嗨——”姚科笑了笑，“你们这些买卖人，就只看见眼前的蝇头小利。”
　　 “那么，姚哥有路子？”齐亮按捺不住好奇，不禁探问。
　　 “我有一个想法，”姚科的语气高深莫测，“想和你一起，把你那间小门市办成个公司。”他指了指齐亮手边的那个信封，“这算是一点前期投入。”他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悠闲地看着齐亮。
　　 “这个想法我也有过，”齐亮面露无奈，“可是注册资金不足，业务量又无法正常保障，所以一直搁着。”
　　 “业务量？”姚科脸上的笑容大面积荡漾开来，“老三，我经常出入你那个门市，看也能看出来，我们厂的业务起码占到你总量的百分之七八十。这你瞒不了我。”
　　 “嘿嘿，”齐亮笑得有些不自然，“这几年全凭姚哥照顾。”
　　 “注册资金嘛，我打听过了，一百万足够。要是你那里凑不齐，剩下的我来出。”姚科胸有成竹，“况且这些钱也只是在户头里临时放几天，执照下来全都可以取出来用。”
　　 “道理是不错，只是——”齐亮犹犹豫豫，“执照一时半会儿恐怕办不下来。”
　　 “你忘了？”姚科嘴角的笑意又一次绽开，“我老姐不就在工商局？至于税务、银行这些部门，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两个熟人？说到底，不过是个钱字罢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怕搞不定？”
　　 “姚哥讲得真是精辟。”齐亮兴奋起来，“那姚哥说怎么办？”
　　 “咱兄弟办公司，不是玩虚的，都是为了挣钱。”姚科放低了嗓音，“公司一办起来，你有能力经营的货源，正常的利润全都归你，多余出来的，我再给你两成如何？”
　　 齐亮脑子稍微一转，两眼放光，连连点头，“那感情好，全依姚哥。”能保证固定的收益，还可以分到利润之外的好处，这种买卖，傻子都不会推辞。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姚科盯着齐亮的眼睛，“咱丑话说在前头，我还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姚哥你说。”齐亮不知道姚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有点着急。
　　 “我知道你资金不宽裕，有些大型设备购不起，我渠道熟，自己运作，以咱们公司的名义销售。不过——”姚科像是吸了口气，“挣的钱全都归我。你不要觉得委屈。”
　　 “怎么会？”齐亮显得满不在乎，“这是很自然的事。”
　　 “另外一件，你嫂子去年提前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姚科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我想让她到你那里做会计。她以前是制药厂的材料会计，内行。工资嘛，你看着给。怎样？”
　　 “就这？没问题姚哥，”齐亮答应得很爽快，“我绝不会亏待嫂子。”他明白这是姚科不放心自己才提这样的要求，不过这也合情合理。
　　 “痛快兄弟！明天你把手头的资金凑一凑，咱电话联系，说干就干。来，”姚科举起酒杯，“哥俩干一个。”
　　
　　 天气转冷了，刚入冬没半个月，空中就飘来了雪花。厂区的水泥道上，斑驳的脚印踩出一条窄窄的、歪歪扭扭的小路，看上去与周围高大的厂房很不协调，就像一道没有拉紧拉链的口子，敞露着潜藏的污渍，蜿蜒着隐隐的不安。
　　 许凡朝生产区外的办公楼走着，他尽管低着头，却似乎感觉不到脚下溅起的雪水，即使踩到凹陷的地方也不去躲避，鞋子和裤脚没多久就打湿了。调度会已经结束有一阵儿了，主管生产的刘副厂长的声音仍然在他的耳边回响：“你们采供科一天叫喊更好更快更省，结果采购回来的材料一批比一批贵，我们生产一线的弟兄就是拼了命，这产品成本也压不下来。真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话让他的脸上到现在都还在发烧。
　　 许凡是化工厂采供科的科长，对于原料采购他心中有数：冬季煤价上涨基本每年都会遇到；运输难度增加，运费提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其它备品配件大部分自己过问，价格浮动的幅度也不是很大；只是机电这一块老姚管着，采购价最近猛地高出一大截来，有的小部件的价格翻了将近一番，实在难以接受。为这件事，许凡从另外的渠道打听过，都说没有太大变化，他也找老姚谈过，可老姚总是支支吾吾，始终说不清是什么理由，令人不由得生疑。许凡知道，采购过程中是有一些回扣之类的好处，可你老姚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闷着头黑吃，别人心里，都以为我也在中间捣什么鬼。虽然你靠着一个厂长姐夫，总不能让我来替你背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黑锅吧。每次调度会都是我自个儿参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面对那些火星四溅的责难？他一边想着，一边抬脚上了三楼，来到了厂长室门前。
　　 “哦，是小许呀，有事？”魏厂长站在办公桌后面，瞅了瞅敲门进来的许凡，又埋头去收拾桌上的文件。他比许凡大十多岁，习惯了这样叫。
　　 “就是采供方面的事，想和您说一下。”厂长看上去好像要赶着出去，许凡直奔主题。
　　 “你说。”魏厂长依然低着头，心不在焉。
　　 “生产系统反映最近的材料进价比较高，我想，”许凡顿了顿，“是不是您专门和老姚谈谈？”
　　 “今年冬天，材料普遍都涨了，这我知道。”魏厂长似乎没有正面答复。
　　 “主要是机电产品的价格涨得过猛，生产里边抱怨了好几次，”许凡不想兜圈子，“这一点，我也有同感。”老姚是魏厂长的小舅子，许凡想，厂长应该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不会吧？”魏厂长轻描淡写，“也不是全部。”他拿起手边的中华烟，“来，抽一支，”看着许凡点起烟，他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吧，这件事和老姚关联不大，那些材料是秦副县长的关系，我原本不想说出来，怕对领导影响不好。唉——”魏厂长叹了口气，像是有一肚子的感慨，“咱们搞企业的，没办法，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得照顾呀！”然后话音一转，“小许呀，这事你可不能说出去哟！”
　　 秦副县长是分管工业的，去年往化工厂推销过五六百吨原煤，价格就不低。许凡对这件事有印象。他怔了怔，却讲不出话来。他觉得吸入嘴里的烟味很苦涩。
　　
　　 “呦，是许科，好久不见，幸会幸会。”一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快步向餐桌走过来，握住了许凡的手。
　　 “是汪副经理，这么巧。”许凡站起身，笑脸迎着对方，“准备过年了，厂子里需要几个法兰管件，我今天到市里调些货，中午和小马两个人随便吃点。——怎么，你有客人？”
　　 “我们在二楼，是兄弟单位的，刚走，司机送他们去宾馆，我留下来结账。”汪副经理指了指许凡和一起来的货车司机小马，示意身边的服务员，“你告诉总台，他们的餐费都记我账上。”
　　 “又让你破费，真是不好意思。”许凡一边拉汪副经理一起坐下，一边戏谑，“你们机电公司是大单位，能不能不那么官僚，也常到小地方走走，我们也好有机会回请一顿？”
　　 “许科的情，我心领了。咱们是啥关系，你还跟我客气？”汪副经理摆摆手，他看了一眼小马，似乎有些躲闪，“你们现在的门槛高了，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去不了。”
　　 “许科，汪副经理，我吃好了，今天太阳好，我到车上去打个盹儿。你们谈。”小马很会看眼色。
　　 “汪老兄是爽快人，”看着小马拐出门去，许凡给汪副经理递过一支烟，接着问：“今儿个怎么话里有话？”
　　 “你不知道，”汪副经理身子往前凑凑，“你们厂用的机电方面的产品都被老姚‘垄断’了。你们那儿的门不像原先那样好进喽。”
　　 “垄断？这话从何说起？”许凡疑惑不解。
　　 “齐三，就是你们以前的那个小供货商，你认识吧？”汪副经理抽了一口烟，他看到许凡点过头，继续说：“他那间小门市如今是和老姚一起经营，叫做什么明亮有限公司，老姚的家属在那儿做会计。好几次，他们两口子找我联系购设备，我后来才知道，这些设备都是要卖给你们厂的。”
　　 “他做转手买卖？”许凡的嗓音不自觉地抬高了，“这可是违规的呀。”
　　 “许科，”汪副经理撇撇嘴，“你是正经人，想不到吧？不过，这种事严格说来也算不上违规。你想，公司不是他的，法人不是他的，有人问起来，顶多也就是给朋友帮忙搞搞推销，根本不会犯到哪条哪款。”
　　 “那——”许凡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像是有些不甘心，“购买你们的大型设备，需要的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老姚会有那么多钱？”他仍然不愿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怪不得人人都说徐科实诚呢，”汪副经理“嘿嘿”一笑，“你内行人怎么说起外行话来。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老姚在中间做文章，大型设备都是仿照卖给你们厂原先的惯例，预付百分之十的定金就可以提走了。”
　　 “你们就不怕他赖账？”许凡急促地问。
　　 “你知道，眼下机电产品不吃香，我们公司在促销上的口子松动了不少，只要能卖出去，即使担点风险也愿意做。话说回来，跟你们厂打交道，反正也绕不过老姚这一关，都是熟人，他肯从中作保，我们还是信得过的。不过——”汪副经理端起手边许凡刚给满上的茶水抿了一口，“事情不像你我想象的那样，到现在为止，货款一月一结，从不拖拉，比你过去管的那会儿都强。这样的生意，何乐而不为？”
　　 许凡瞠目结舌。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这从汪副经理似乎带有嘲讽意味的笑意里能够感觉得到。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你能分辩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
　　 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返程的路上，小马的手机连着唱了几次，可小马就是不接。许凡禁不住问：“谁的？”“是姚科，准定又是玩麻将凑人，我不好意思拒绝。”小马无奈地笑笑。“你们经常在一块儿玩儿？”“也就是下了班玩玩，可近些日子，姚科他们玩得越来越大，我这点工资还等着养活老婆孩子，实在陪伴不起了。”
　　 许凡默然。他觉着身上有点冷，下意识地摇了一下车窗的手柄，虽然车窗的玻璃原来就没有放下来过。
　　
　　 再有不到半个月就是春节了，远远地，不知是谁家心急的孩子零零星星地燃放鞭炮，在略显空旷的月色里清脆地响着。
　　 七点半以后，许凡才从库房里出来。春节假期长，需要提前安顿的事情很多，每到这几天，他都要亲自和保管们实地碰碰库存情况，直到觉得没有遗漏，才会安心。路过办公楼，他想起来上午发的年终奖还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锁着，就转过身迈步上了台阶。
　　 走廊上的灯静静地亮着，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人去楼空，整幢楼像是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许凡朝楼道最里面自己的办公室走着，正要经过副科长办公室的时候，一阵笑声从虚掩着的门缝间传了出来，“哈哈，老姐，想不到吧？”是姚科在打电话，听起来兴致很高，“你这个兄弟还是有些能耐的。打到你卡上的那些钱，够你在节前买一辆帕沙特了。——什么谢谢，老姐跟我还客气啥？咱姐弟俩的明亮公司刚刚起步，这才哪到哪儿呀。我当初主要是替姐夫想，快退休了，趁现在能多赚一个是一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两千人的厂子，权当一人给咱们捐了一点儿。只要姐姐姐夫高兴，咱挣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听到这儿，许凡的脑袋里像是“嗡”地响了一下，接下去，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好像忘了去取那些奖金，踉跄着脚步退出了大楼。
　　 夜色浓了，天上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云彩遮住。一路上，只有几盏路灯孤单地撒下清冷的光来，好像一阵阵昏黄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