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是一年桃李纷飞时，整个皇都的桃花肆意地开放，灿烂、芬芳、灼灼其华。桃花依旧，而花下佳人却似流火般绚烂一时而又寻不到踪迹。桃花树下伫立着的翩翩公子似是回想起什么，唇边的苦笑却比深窖里的成年老酿还要悠远绵长。
　　
　　 一
　　 我父亲是个大将军，为先帝平定西北立下赫赫战功，却因功高盖主而不容于新帝。原本我是先帝御赐给新帝的皇太子妃，却因新帝与老父政见不合而被新帝舍弃。
　　 京城流传：西家有女初长成，本是凤凰初涅新。一朝惹得帝王恶，守得韶华致白头。
　　 京中流言并无错，因是先帝所赐新帝所厌，即使身份尊荣，却只得死守约定，不得终嫁。
　　 新帝曾下旨：京中西家女，谁人与婚配。敢背为之者，朕必恶之。
　　 我知道，新帝是想断了那些京中仰慕者的念头。
　　 即使这样，我仍不觉命运待我不公，家人安好，就是命运最大的赐予。
　　 父亲与新帝在朝堂上时有争辩。父亲认为新帝少年自负，不够稳重。新帝认为父亲自恃功高，目无天子。谁人知，老父一心为了朝廷、为了先帝，退朝还家时长有叹焉。父亲长望我叹说：老来只一女，膝下再无亲。本为谋前程，请赐帝王亲。未料此番情，长误你一生。老父之过也。离之，你该如何处。每当如此，父亲总会潸然泪下。
　　 新帝即位满一年，查出父亲长年拉拢权臣，收受贿赂云云。父亲罢免在家。半月后，西家抄家，父亲当日即病倒。我们在京中租了一间小宅院，父亲此病拖拉半月后，即离世。家中悉数钱帛都用尽，更为厚葬老父而卖身李家为婢。
　　 李家为新迁入京的大户人家，因李家公子年中魁首，举家迁入京师。这本与我无关，可李宅即昔日西宅，新帝有意将西宅赏与最为倚重的人，怕是要将这盛世的隆宠延续下去，只是西家已是支离破碎。
　　 我入李家，李家老管家瞧我谨慎知礼，便将我分配在公子左右。公子外出，要在年末才归。我也在这一月有余里偷得清闲。这日，天终于下起了大雪，我在厅堂里升了炭火，可不是为自己，只因老管家有言，这几日公子得归，屋里得时常升火。坐在火炉旁，我想起了西家曾经的繁荣，想起了那一大家子的人，更想起了老父。
　　 “咦，你便是新来的丫头离儿吗？还未进府，便听管家夸你，要知道，他可很少夸旁人呢？”声音很温和，带有些微微的沙哑，是好听的男音。我抬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厚厚的高筒貂皮靴，穿着厚白袍，外披一件长及膝纯白的狐裘大衣，恍若仙风道人。他眉眼淡如烟，眸子温似水，高高的鼻梁下，是棱角分明的薄唇，好一个温情儒雅的翩翩公子。“公子莫要听老管家胡言，奴婢怎敢当？”他淡笑不语，我也唯有沉默。这便初次相识。
　　 以后的日子，公子很是忙碌。我也很少见到他了。有时见到他，谈及兴致处他便会和我谈论他的抱负和他的朋友，也是我此生最不想知道的人—新帝。
　　
　　 二
　　 由此，我便知道了，新帝未登基前，曾经游玩江南，中途遭遇刺害，曾躲避在李家。李家乃书香世家，也乐与人方便，便留了新帝。新帝在疗伤的半月里与公子结为挚友。新帝登基后重用公子，也极为信任公子。
　　 看似温柔的公子，也有他悲伤的一面。
　　 公子每月的初五，总会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很久很久都不曾出来。
　　 公子为什么不愿见人，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过了五号，公子又会恢复。
　　 初五、初五。
　　 公子的院中种有成片的桃花，桃树均是新移种的。可这里似乎是它们的归宿般疯狂生长，才半年，桃树便有少女柳腰般粗壮了。桃花，花开满枝头，犹如豆蔻年华的少女，绚丽的燃烧着她的芳华。刹那芳华，灼热了谁的眼，扰乱了谁的心呢？
　　 公子最爱的莫过与这片桃花了，我想或许在落英缤纷的雨季，公子遇上了他的那个姑娘在那个月的初五。
　　 不知我是怎么了，明明不是爱，可是我却想守护他的温柔，陪伴着他。
　　 平静的日子又一次被打碎。
　　 那日，公子携一位英气逼人的公子同归，那个人便是新帝吧。
　　 “离儿，这便是……你如此聪明，想必猜到了，定要好生招待，知道吗？”公子如此说。“离儿见过陛下，陛下圣安。”我徐徐向前，恭敬地向他请安。新帝一笑，“果然机灵，难怪孟书对你赞不绝口。今年芳龄几许？”“回陛下，奴婢今年刚满十六。”“这般好年纪，孟书岂可耽误人家姑娘，可有意中人，朕为你做主。”不待我回答，公子急答，“陛下当真忧国忧民，竟管到我的府中人来。”新帝无声干笑，这个话题也就避开了。
　　 自从那日后，新帝便常常来李府。
　　 而我，不得不接见这个“不速之客”。新帝有时深望我，“离儿，在李府前是哪家哪户的，为何来了李府？”“离儿，你可知道，你很像朕的离之。我为了权势舍弃了她，你若是她，怕也是恨我的吧？”离之，西家大小姐，那个遥远的我。
　　 “太子哥哥，父亲说，长大了，离之要嫁给太子哥哥，做太子妃呢？是不是真的呢？”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声音软绵绵的，带些孩子般的天真烂漫。“当然了，离之，将来还要做我的皇后呢？”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小男孩只有七八岁，却有着不同于孩子般的成熟。小女孩顿时喜逐颜开，银铃般的笑声蔓延进桃林深处。
　　 自那以后，他便如变了一个人，很少陪我。在之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了。我的太子哥哥，遥远的记忆一旦被开启，随之而来窒息感就像洪水般袭向我，满池的心湖便再也无法平复。
　　 原本以为，或许日子这样也很好。可老天偏要毁掉它—我最后的平静。
　　
　　 三
　　 这年元宵，公子特许我去街市赏灯，我是打心底高兴的。在做西家大小姐时，我根本不能出闺房，后来为了父亲的病，便也失了兴致了。
　　 街市本应是一片漆黑，可因万千的灯火而变得辉煌无比，记忆里，父亲六十大寿里的夜里也是这般美景。
　　 “离儿，这夜景可美？你想要灯吗？等我，不要走动，我就回。”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便不见公子身影了，只好在此等侯了。
　　 “小姐，离之小姐。”谁人叫我。
　　 我四处张望，人群中走近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认得他，他原是父亲的得力手下，可西家抄家时他却逃得无影无踪。
　　 “哼。”我转身就要走。
　　 “小姐，我知道我对不起西家，对不起将军，可我还有妻儿，我没有办法，只得对不起将军。小姐，可是这幕后主谋是当今陛下，他和丞相李孟书一起。”
　　 还没等我说话，便传来一声惊呼，“你是西家大小姐？西离之。”是公子，不用回头，我便知道，他的声音如此深得留在我的心中。紧跟着，我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以及匆匆逃离的脚步声。
　　 “小姐，你要为老将军报仇啊，老将军一生为国，却落得这般下场，小姐。”
　　 “够了，别说了。”我决然转身。
　　 地上安静的是灯笼，吵闹的是人世。
　　 我捡起灯笼，离开、不留恋。
　　 夜，安静得回李府，回自己的房间。
　　 那是一个白皮的圆弧灯笼，皮面上零星地画着桃花，很是小巧可爱，可见公子挑选得很仔细，我很喜欢。皮面上有一首词：
　　 误为旧人空烦忧，愧因新人长喜容。犹不知，巫山之外尚有云，自扰之。
　　 那是公子的笔迹，这，这是公子亲自所书吗？
　　 夜漫漫，灯火燃了一宿。
　　 第二日，清早。
　　 我在桃林见到了公子。公子负手而立在林中央，他还是一身白衣，衣袂飘飘，恍若神灵。满地的桃花瓣静静得聆听着他的心声，风吹起时，桃花纷飞，有片片桃花瓣落在了他的肩头。
　　 “公子。”
　　 “离儿。委屈你了，我竟不识你，以为你是府里的下人，是了，像你这般剔透的人，又岂会是寻常的人家。”
　　 “公子，莫要这般说，离儿在李府的日子过得很好，又何来的委屈！”
　　 “你是西家大小姐吗？是吗？”
　　 “是。”
　　 再无话可说了，我们在这片花海里，沉默。
　　 而这漫天的桃花，誓要将我们埋葬似得密密麻麻地飞舞盘旋。
　　
　　 四
　　 三天后。
　　 李家的二小姐嫁入皇宫，御封为离妃，史称离贵妃。
　　 离贵妃入宫后，六宫粉黛顿失色。传说，离贵妃喜爱桃花，帝命人在离贵妃寝宫中种满桃花，以及所有通往离贵妃寝宫的道旁都种满桃花，远远望去，即使神仙居所也不及这一二，史称桃花苑。也有传说，离贵妃从不欢笑，帝想尽办法也无法让她展笑颜。这遂也是帝的一大心病。
　　 “离之，嫁给朕你不开心，是吗？”无人回答。
　　 “离之，恨我吗？”仍无人回答。
　　 “离之，朕宁愿你恨朕，也不想我们像现在这样？”
　　 “离之。”依然是沉默回答着他。
　　 再见到公子，是大婚后的七天。
　　 是在回桃花苑的路上遇着的。他消瘦了许多，一样的白袍，此时却显得单薄，仿佛他也会随着这桃花而逝。
　　 “离儿，你嫁给陛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离儿，不要怪陛下，这事并不是你想的这样，这其中。”
　　 “够了，我不想知道，不要再说了。”我急着逃避。
　　 “离之。”
　　 “公子，都过去了，都忘了吧，你是个好人，我不怪你。”
　　 我匆匆离去。
　　 那一晚，我约了陛下在桃花林里饮酒。
　　 我们相对而坐，在清冷得月影下，倒有几分神仙眷侣的味道。他显得很高兴，整张脸上洋溢着喜容。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他头戴着黄金双龙簪，发髻全部绾了上去，整张脸显得清爽干净；他剑眉英挺，眼眸透露着睿智，薄唇舒展，嘴角弧度上扬，这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容。唯有那还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太子哥哥，他便是太子哥哥，那个许诺会娶我的人儿。
　　 “离之，朕好开心，你终于肯理睬朕了。”
　　 “太子哥哥，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对待我的父亲？”他在听到我喊他太子哥哥时嘴角的弧度更大，却在听完我的话后，黯淡了。
　　 “离之，朕不知道怎么告知你其中缘由，可是朕真的不想伤害你，朕……”
　　 “太子哥哥，不用解释了，离之知道，太子哥哥，喝完这杯酒，我们忘了这一切，从新开始。”我执起酒杯，递给他一杯，我一杯。
　　 “好，好，离之，你能这么想朕很开心，干！”他举杯眼看着就要喝下了，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小时候，我们在桃花林里许下的那个誓言，“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等等离之，太子哥哥。”一个小女孩在桃花林里追逐着远处模糊的身影。我的脑海里萦绕着女孩那一声声“太子哥哥”，真的好痛。
　　 “太子哥哥，是离之的错，让离之先干为敬吧。”我举杯一饮而尽，竟有些解脱了的轻松，“太子哥哥，离之再自罚一杯。”我拿下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离之，有些醉了吧。”他笑说。
　　 “是，太子哥哥，我有些醉了，太子哥哥，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活着是为了做你的妻子，可你舍弃了我；后来，我活着是为平静，你也打破了；现在，我活着是为了报仇，可我下不去手。太子哥哥，我……”我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也觉察出来了。
　　 “离之，你怎么了？难道，酒有毒？离之，离之。”我的泪水如潮涌，他的身影也看不清了。我张嘴想说话，可是却吐出大口的鲜血，好痛，真的好痛，我丝毫力气使不出，发出的也只是咿呀之语。
　　 “离之，你要说什么？”
　　 感觉到温热的皮肤接近我的唇，我发出最后的声音：“对、对不起。”
　　 柔弱的音线透过耳道，他听到了吗？我的对不起。
　　 对不起，太子哥哥，此后的我，请让我为了公子而活吧。可惜他听不到了，我的公子。
　　
　　 尾声一
　　 我只是个寻常书香世家的少爷，我满腹才学，满心抱负，可是屡试不中，而后也不再希翼科考。
　　 那年，我的家宅中闯入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而我的命运，也是因他而改变。
　　 他告诉我他是当今太子，因不满朝中西将军一派的嚣张跋扈而上书父皇，希望削弱西家势力，奈何，在呈报途中，被西氏一派拦截，而折子也被西将军看到。自此之后，西将军转向支持八皇子而反对太子。而此次出游，也是遭到他们的刺杀而身受重伤。
　　 此后，我们结为挚友，我暗暗立誓要辅佐他做千古明君，施展抱负。
　　 他果然没有食言，离开李家后的几月，即有人接我上京赶考。
　　 京中一派繁荣，街道黑夜也如白昼，路边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遇上她，就是在这京中热闹的街市中。
　　 那时是初五，我刚科考完，过几日方离开京师，便在京中闲逛。
　　 那日，城里的人全向西门攒动，我跟着人群也到了西门。
　　 “哎！西将军班师回朝了，这次西将军平定西北有功，不知皇上赏什么？”
　　 “西将军功高盖主，皇上也没什么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