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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小说家族】忠康纪事


作者:ran.t 榜眼,28155.7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994发表时间:2008-10-07 17:19:25

陶然
  
   (一)小罗
  
   我第一次见到海洋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吊扇“呼啦啦”地吹着,我和张经理都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我比他年轻,也就警醒些,不时打起精神看看店门,见没有人,便又昏昏沉沉地垂下头去。
   “咳。”有人轻咳了一声。我说:“买药?”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就是海洋,一个后来无数次被我和张经理提到的人。我站起身来,走近柜台,一面驱赶着睡意一面问道:“买什么?”海洋脸红了,嗫嗫嚅嚅了半天,指了指张经理。
   “你买他?他是人,不是货,不卖的。”我笑着说,对这人生出些儿兴趣,细细打量:瘦瘦高高的身材,眉清目秀的脸庞,剃着小平头,很精神的小青年,只是青春痘蓬勃了些。他腼腆地说:“请你叫一下那个人,我跟他说。”厚厚的,又是温柔的嗓子,说出话来却那么不讨喜。我没好气地说:“那是我们经理。你买什么药,只能告诉他,不能告诉我?他又不比我多只手。”年轻人急忙分辩道:“我没说他是三只手啊!”张经理“哧”地一声笑了,挺着中年发福的大肚子,一摇三晃地过来查问。我也笑了,无奈地道:“经理你跟他说吧,这人拎不清。”
   我走到一边,听他们叽叽咕咕了一阵,张经理忽然大笑道:“这有什么?也要害羞!小罗,你拿一盒安全套给他。”
   真相大白,我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儿也不抬地把东西推到他跟前,尽量平板地说:“十块。”一张崭新的十元钞落到我面前。我过去记账,听张经理说:“刚发了工资?簇新的票子嘛。”年轻人说:“嗳。”张经理呵呵笑道:“老弟怎么称呼?”我不由暗骂一声“三八”。年轻人老老实实答道:“海洋。”张经理问:“贵姓?”海洋说:“就是姓海。”张经理“咦”了一声说:“这个姓倒少见,小罗你听过有人姓海的没有?”也不怕人家笑他井底之蛙。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我绝不像他那样大惊小怪,于是模棱两可地说:“百家姓上没这个姓。”海洋说:“真是姓海。你们看过《鹿鼎记》吗?里面有个武功很好的海大富。”张经理一拍脑袋说:“对了对了,是宫里的老太监,不过……”他不怀好意地顿了顿才说:“海大富可不会来买安全套呢,哈哈,哈哈。”海洋脸红得像块布,半晌才说:“我走了,再见。”
   张经理叫住他说:“别怕丑嘛,都是大男人,谁不经过这一遭儿?”海洋朝我瞥了一眼,显然是对我的性别提出质疑。张经理会意笑道:“当然,小罗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如假包换,跟我们店里的药一样。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大家思想也解放了,小罗,啊?哈哈,哈哈。”我比吃了死苍蝇还难受,奇怪海洋却似乎觉得此言有理,本来要走的,这一来倒不走了,大约他心里也是憋了话的,难得碰上张经理这种百年不遇的奇人,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张经理又说了些不三不四的疯话,渐渐镇定下来的海洋也不时插上两句。看来这人天性羞涩,但工作后却有一定的“进步”。这种熏陶在任何单位都免不了,原也难怪。
   张经理明摆着是要拿海洋打发中午的漫漫时光了,他说:“这大热天,你还……”目光在海洋手里刚买的东西上一扫。海洋这次却是紧张中透出骄傲,道:“是热,可是……”张经理善解人意地说:“可是……是的是的,天再热也……”他笑了,拍拍海洋的肩。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简直觉得耳朵当众失去了贞操,忙起身转到柜台后间的小药房里,然后又去洗手间磨蹭了一下。等我回到柜台,海洋已经不见了。
   张经理拿我当已婚妇女那样推心置腹地说:“这小伙子倒也心实,这种事也问一句,答一句。”我竭力作出平淡地样子说:“他的姓真不多见。”
  
   (二)海洋
  
   我走进“忠康药店”墨蓝色的大门,发现又是那个一团和气,还很爱多话的张经理在。但是另一个姓罗的姑娘不在,代之以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一个多月没来,最炎热的八月已经过去了,不过初秋也还是一样的闷热。我奶奶常说“秋老虎最厉害”,我是来南京以后才信了。南京的夏天、冬天特别长,挤得春秋两季短得不成话,一眨眼就溜走了,这种气候真叫人难以适应。但是我的工作不坏——活儿不累,待遇倒挺高的——热不热的只好不计较了。
   我以为张经理肯定已经忘了我。他整天迎来送往的,我只是许多顾客之一,他应该忘记了才合道理。没想到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热情地招呼:“海老弟,好久不见了——怎么样,还好么?”说到“还好么”三个字时,朝我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我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的隐私有非同一般的兴趣;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这样并不反感,心底深处,好像还有点喜欢似的,于是微笑着回答他:“蛮不错的。”我这也是实话。我和孟欣,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在那方面,都蛮和谐的。张经理连声笑道:“小伙子有进步,男人就该这样,老是嫩脸皮子顶什么用?有进步!”他像领导一样表扬我,可是那股为我高兴的劲儿也是由衷的。我不由得想:我怎么没有这样一个融洽的朋友,或是长辈?我挺喜欢这个人的,跟他谈话没有压力,而跟其他同事、亲戚,我却不能放开。他们说我乏味,除了孟欣,我就是孤独的。
   张经理问我买什么药,我说“养胃冲剂”。张经理说:“你胃不好?”我说不是的,我是给女朋友买的。张经理点头感叹:“难得,你女朋友挑中了你,她有眼力。”有顾客进来了,张经理便使眼色叫柜台后的中年女人去应付,自己专心同我聊大天。他叮嘱我不要给孟欣吃辣的,我笑着说:“她喜欢吃辣椒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要吃。我第一次请她吃饭,我说我喜欢辣椒,她说她也喜欢,后来我们炒什么菜都要放辣。”张经理笑道:“共同爱好不少啊。”我笑了笑默认,希望他继续发挥下去,但是他接着说道:“胃不好还是别吃刺激性的东西。‘大凉’的也不能多吃,像螃蟹就是。”临出门时,张经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弟,脸上青春痘少多了嘛!”才正经了一会儿,又本性难移了。
   我快步往家里走,迎面是柔和的傍晚的霞光。路左的街边公园里,几个小孩子在互相追逐,大声尖叫。两三个老人慢吞吞地散步,轻声谈着闲话。我拿着“养胃冲剂”,想象孟欣不说一句话却感动地看着我的模样,觉得日子趁心得要淌出蜜来。我知道她已经烧好了晚饭,恐怕正在抽空洗衣服、袜子什么的。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只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哪能过得够呢?
  
   (三)孟欣
  
   “有‘速效胶囊’吗?”我收起伞放在门口,走到“忠康药店”的柜台前面。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亲切地答道:“有。”她把药递给我,报了价格,又随口说了句“这么大雨还来买药?”我掏出钱包找钱,心不在焉地说:“男朋友病了,像是感冒,还有点热度。”那女孩说:“冲剂喝了吗?”我说:“喝了,从‘小柴胡’喝到‘正柴胡’,总不见效。”那女孩说:“舌苔厚吗?”我心里有些喜欢她的明快与热心,就详细告诉她说:“都成白的了。我跟我男朋友病情差不多,在镜子前一站,两张气色不好的脸;张开嘴,舌头的颜色也是一样的白。”女孩看了一下我的舌苔,道:“有点上火,他要是和你一样,我建议你们吃这个。”她在“速效胶囊”旁边摆上另一种药,写着“穿心莲”三字。我没听说过这药,问她:“也是治感冒的?”她笑着说:“效果很好的。感冒跟感冒不一样。有细菌性的,有病毒性的,有寒火,有热毒。”我听她的拿了“穿心莲”,付了钱说:“这药也管嗓子疼吗?”她说:“也管的。咽喉痛,更证明是上火了。”
   我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牌说:“你贵姓罗?”她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看胸口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碰到了熟人,人家记得我,我没认出人家呢!”我笑了,跟她搭了几句话,心情似乎好一些了。从前天吵架到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笑。不知道人和人是不是真的不能太亲近。隔着距离的时候,海洋是那么吸引我的男孩子!刚在一起时他也是无微不至。这才半年,已经不可收拾,将来如果结了婚,还能指望朝夕相处却相安无事吗?
   女孩好象看出我一时不想走,大雨天也没什么客,便和我一里一外隔着柜台聊了起来。她问我既然两个人都生了同样的病,为什么是我来买药?外面亮了一下,“轰轰”打了个雷。“你看,都打雷了。居民小区离这儿说近也不近呢!”我听出她隐隐有谴责海洋的意思,不禁又起了维护的心。我说:“是我叫他不要来的,他病得比我重些。”女孩点了点头说:“你真体贴。”我感觉她一语双关,似乎是说我这时候还为海洋遮掩,“真体贴”,心里有些酸楚。我不知道我回去之后,海洋是否会领我的情。从前一有矛盾,总是他柔声哄我,百般着急,让人不能不心软;现在常是我先让步,主动同他讲话,给他做好吃的。自己都对自己的谨小慎微、妥协退让感到不值。他还爱理不理的。他平时就不怎么说话,生起气来更是几天都不出声儿。昨晚为了缓和关系,我扳他过来,他一把推开我,拿后背对着我整整一夜。相比半年前那天晚上,他的急切与笨拙,勇猛与小心,而我像一个幸福的溺水者,载浮载沉中,一波一波滚热的浪头呛得人喘不上气来……就像做了一个梦。
   我带上药走进雨里,雨点“啪啪啪”重重地打在伞上。路过一家小吃店时,里面漏出一阵夹着辣味的油香。我忙调头向着另一个方向。海洋不知道,认识他以前,我从来不碰辣椒。
  
   (四)小罗
  
   可能因为我年纪小,晚班轮得特别多。用张经理的话说:“年轻人应该多磨练磨练。”真谢谢他给我这么多磨练的机会!连我没结婚也是理由:“有家庭的同志总忙一些嘛!”——所以我周六都要站柜台。我开始计划着找个男人嫁了,那就跟叔叔阿姨们一样,可以“忙一些”,可以在当晚班的频率上平起平坐了。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不无怨艾的情绪下看到海洋的。他一进门我立刻就认出来了。他夏天闹的笑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张经理更是隔三岔五就提一回,叫人想忘掉都不可能。
   我装作不认识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看了我一眼,一脸憔悴:“我失眠,吃什么?”他没认出我来,我有点失望,好像自己很不起眼,那么容易被人遗忘似的,不过要像张经理那样让人印象深刻,也是我这辈子不敢指望的事。幸亏没先喊他,不然更没面子了。“喝‘安神补脑液’吧,用过的都说不错。”我推荐说。
   我偷眼打量他:比夏天时又瘦些了,胡子也长些,尤其是少了当时的那份神采,整个人暗了,灰扑扑的样子。多半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儿。要是张经理在,一定会迎过来嘘寒问暖。我虽然觉得好奇,毕竟不好多问,人家连你这个人都不记得,你还能问他什么?
   海洋付了钱,无意中又朝我看了一下,目光中却多了点东西。我猜他觉得我面熟,假作不在意地收钱,其实身上都紧绷绷了。时间一长,简直是“屹立”在那里接受瞻仰。他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注目礼,疑疑惑惑地说:“我好象……好象见过你。”我说我姓罗,他“哦”了一声说“想起来了”,我也做出恍然大悟地样子说:“对了,我也想起来了,你姓海。”他仿佛很意外,又好像受了感动,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记得他。我们聊了两句,陆续来了几拨顾客。我正想着怎么礼貌地打发他走,他自己开了口:“我走了。”我倒有点不过意,便补了句“代问你女朋友好”,想起那天他慌慌张张来买那个,险些儿笑出了声。
   海洋刚走到门口,听了这句话,又回过头来苦笑着说:“她走了。”我生意也不做了,问“为什么”。他笑了笑说:“总是吵架,为许多极小极小的事情。然后有一次我差点没打她,后来她就走了。”我一边接待几个抱怨不休的顾客,一边想安慰他。他捧着一盒“安神补脑液”站在门口,呆呆的,不说话也不离开,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过了几分钟,才慢慢地走出门去。我忙着给一个插金戴银的老太婆找钱,竟没能再和他说上话。老太婆皮夹子里全是百元大钞,却只买十几块钱的便宜货,还唠唠叨叨怪我手脚不利索。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张经理,他连呼可惜,还抒情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同居也是爱情的腐蚀剂,只有隔河观景才最美丽”。我们以后常常提到海洋,我结婚以后就更没了避忌。张经理学着海洋买安全套时说的“请你叫一下那个人,我跟他说”,总能逗得我开怀大笑。我不懂海洋跟他女朋友是怎么回事,我和我丈夫就挺好的,虽然谈不上有多缠绵。是不是不怎么相爱的人反而能持续地爱下去呢?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那应该是张经理这类人才感兴趣的抽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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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同居也是爱情的腐蚀剂,只有隔河观景才最美丽”,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却也不可一概而论。有时候越是平淡的味道越可以持久吧。——[梧桐烟花]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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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梧桐烟花        2008-10-07 17:20:00
  你可以想出多少种爱的方式,就会有多少种分开的可能,爱,从来都难以说明,还是等着张经理过来吧,他能说得清
吾生于齐,长于鲁,壮游长安;踽踽独行中,我行我素,笑靥如花。
2 楼        文友:浅泠        2011-03-26 12:15:06
  作品选择了从不同的人物视角去描述一段感情,立体而多角度的呈现感情本身的轮廓,现实里任何一个独立的视角都看不清感情的真像,作者却用这样多维的方式来展现,让读者看清感情适合的距离。
3 楼        文友:李学民        2011-08-30 23:08:24
  作者的文字,让读者自己去体味和评说。这就是高超之处。
发表文章近百篇
4 楼        文友:浅泠        2012-03-07 09:36:28
  在同一场景里,通过更换不同的人物叙事(自然也更换不同的行文视角),去描述一段感情的始末,别有一种生活的琐碎逼真的意味,看似没有连贯的情节,却始终围绕着一段感情的发展始末展开,人物形象鲜明,更是借由不同的人物传达出关于感情本身的思考。这样的写法有些类似于王家卫后现代的解构,却又不至晦涩另类,有近似戏剧走台的场景模式,却传达出无限的空间感与时间感。
5 楼        文友:鲁迅        2015-09-12 15:41:2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6 楼        文友:沈贱赢        2015-09-12 17:22:29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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