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存心去跟一座千年故城的遗址赴心灵之约，也许算得上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动身之前，有文友相劝：“最好是秋风秋雨乍起时去，那样才能情景相融，相得益彰。”冥顽如我，却不以为然，窃想，烂漫的大自然春光与衰败的废弃之城形成的强烈反差，对我们这一颗颗在春天蠢蠢欲动的灵魂产生的视觉冲击力，可能更为强烈一些吧？
　　 说去就去。所谓千年故城，乃三国时期的新平县遗址是也。它距我们蜗居的矿区小镇，仅为水路十里之遥。据《常宁县志》记载，“在柏坊镇双白村内，三国吴太平二年（257）今耒阳县西南置新平、新宁两县，属湘东郡。东晋太元二十年，新平县并入新宁县。（因四川亦有新宁县于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称常宁县，沿用至今。）故城座落在湘江南岸一椭圆形台地上，原护城河遗迹依稀可辨。古城墙遗址环台周长973米，人称古城廓。”
　　 驱车至大渔湾，下河滩问道于船，果然，在这里栖息的几条渔船上的人都知其名。鹤发老翁忙起锚拔篙，突突作响的机船，逆湘水而上，把我们带到这个叫古城廓的地方。
　　 弃船上岸，茫然回顾，映入眼帘的，分明清一色葱笼得可以的桔子树，还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为新栽的小桔苗施肥培土，就近问桔园内的中年汉子：“这就是古城廓吗？”
　　 回答是肯定的，我们却不愿相信。那汉子见我们站着不动，就说：“当真在咯里，过去满山是一色的坟地，后来把坟地刨了，我屋里才承包这片桔子林。你们看，那边有常宁市政府立的标志呢”。
　　 果然，顺着汉子的手势，我们见到了那块“新平故城”的标志碑。其中还提到，保护范围以土城墙外缘为起点，东40米，南38米，西34米，北38米。
　　 就在这块地盘上，我们开始寻寻觅觅。
　　 果然，就不断有新的发现。从桔园里那翻起的土坷堆里，被我们称之为“汉瓦”的瓦砾、瓦当什么的，几乎俯拾皆是。掂量着那一块块带着1700多年前独特花纹的瓦砾、瓦当，我们似乎还能辨识古人粗糙的指印。
　　 “哈，这不就是余秋雨先生说的文明的碎片吗？”我不禁脱口而出，在一旁翻翻拣拣的同伴点头称是。
　　 果然，我们找到了那个唯一可以作为故城见证的椭圆形台地，登临其上，举目四顾，这个千年土城墙的遗址，活像洒酒祭雄杰的祭台。千年古城，一朝毁圮，兵燹之祸乎，水火之灾乎？旁边的小路，把我们带入一片不见天日的树林里，对那稀稀拉拉的坟碑，随意一瞥，“咸丰”、“光绪”的字眼清晰可见。脚下被同伴戏称为“小三峡”的那几曲回肠般的涧水，谷深莫测，它是不是护城河的余脉呢？我们不得而知。
　　 循着袅袅炊烟，去附近农家觅食。古稀之年的主人告诉我们，据传三国时期的吴主孙亮，曾统兵三千在此驻守，却无从查实。不过，护城河被毁填为桔园，还是十几年前的事。
　　 “你们知道老祖先是从哪里来的么？”我随意向一旁吞吐旱烟的老者打听。
　　 “晓得，晓得，族谱上讲是明朝手里从江西泰和来的。”满嘴常宁方言的老者连忙应道。
　　 看来，在古城廓我们今天已经找不到当年土著居民的后裔，但对眼前这些江西老表后人的来龙去脉却略有所知。有朱元璋“血洗湖南街”的故事为证。
　　 话说朱元璋当上皇帝以后，完全忘记了过去放牛、当和尚和讨米要饭的日子，害死功臣还不够，又整天疑神疑鬼，生怕别人夺去手中江山。于是，滥施淫威，鱼肉百姓。明都金陵（南京）有条“湖南街”，大都为湖南商人和退伍湘籍老兵。那年正月十五，“湖南街”兴了一台花灯，其中，有两个人扮演老生、老旦。老生满脸麻子，丑陋极了，老旦头戴凤冠，面目十分难看，光那双大脚足有三尺来长。
　　 朱元璋一看，先是哈哈大笑，后经奸臣挑拨，便以为是侮辱自己，气得七窍生烟，原来他长相难看得很，满脸麻子，其妻马大脚不仅脚大，还长得一副马脸，丑得出奇。一气之下，朱元璋下旨“给我把湖南街杀尽”，奸臣传旨“把湖南皆杀尽”，这“皆”与“街”虽一字之差，却使湖南百姓遭受一场千古劫难，无数百姓枉成刀下鬼。
　　 事后第二天，朱元璋才知错而改，传旨斩了那错传圣旨的奸臣，火速召回征剿湖南的军队，后来又下旨要江西人移民湖南，所以才有了流传六百多年的“扯江西填湖南”的说法。
　　 在农家的红砖瓦屋里酒足饭饱之余，我们几个人还想到处转转，有收藏癖好的宁先生四处打听老古董，还真让他访到一只缺灯罩的老油灯盏，一枚文革时期的毛主席像章。
　　 走得累了，我就近在一棵老樟树下枕石假寐，不料竟酣然入梦。梦中竟逛了一回千年前的新平县城，正逛老街看花眼，忽被高低不平的青石板绊了一跤，醒来一看，除了眼前晃动着几张陌生村童的小脸蛋，哪里有什么故城风情呢？
　　 端坐于河畔，河滩上开满星星点点或红或紫的野花，古老的湘江视而不见，还在不舍昼夜地奔流，我们也可以像流水一样回溯千年往事。
　　 也许，这里的大街上，曾经有过堪与清明上河图媲美的情景和同样喧闹的市声……
　　 也许，这里的河滩上，曾经站立过鬓插野花的二八村姑，望穿秋水，盼着心爱的打渔郎满载而归……
　　 也许，这里的河面上，曾经活跃过为掌父兄之业坐领江南八十一洲的吴主征战的舟楫和旌旗……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里的句子耳熟能详，除了合理的想象，我们无法与千年故城作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回到家里，我搬出《三国演义》翻了几遍，又跑到书店，把《三国志》翻了一遍，有关孙亮的记载，文字寥寥，大同小异。哦，我们见识了那个凭蜜中鼠粪“外湿内燥”巧识栽赃陷害藏吏的歹人黄门祸心的幼主孙亮。我们见识了那个欲对“专权妄杀”的东吴大将军孙繗下手，却先被废帝为王大哭而去的幼主孙亮。无论《三国演义》，还是《三国志》，皆记载下东吴幼主孙亮当时的实际年龄：“年方十六”，我们不敢妄议仅仅在任两载的东吴幼主，能有多大的作为，也无从瞎猜其“大哭而去”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淘尽无数英雄的浪花，依稀还在我们耳畔轰然作响。“是非成败转头空”。沧海桑田，废墟桔园，何其相似？遥想金秋时节飘来淡淡桔香的地方，正是人间古城廓，内心不禁释然。
　　 古城廓里品秋桔，乃我们对伺弄桔园的中年汉子的承诺。因为我们心知肚明。有过喧喧市声的新平故城失踪不见了，有着淡淡桔香的古城廓，却并非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