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一般不容易看到罂粟花了。但在我的记忆中，却给我留下隽永的失意和无穷的联想。
　　 在我的孩提时代，我们乡下人家几乎户户都种罂粟。成熟的罂粟高三四尺，茎直叶厚，上下一身深靛色，密匝匝的罂粟一株挨着一株，一垄靠着一垄，一畦连着一畦，站在高处往下看，好似一泓湛蓝湛蓝的海水漫进来。那一排排的花儿，白的像海浪，红的呢，就是海里的珊瑚了。
　　 罂粟花凋落后，就结出拳头般大的果实，我们管它叫罂桃。用齿形的小刀在罂桃上轻轻地拉下几道痕，就慢慢渗出乳白色的汁液。对于我，最有意思的莫过于跟着姑姑去拉罂桃了。夏末秋初，花事未了罂桃熟的时节，一到夜晚，人们都提着灯盏，忙碌在各自的罂粟地里。田地上，星光璀璨，灯火闪烁，像仙山琼阁中飘渺的幻景。习习的晚风又不时送来姑娘们缠绵甜蜜的歌声。这时，你会觉得是置身在美妙的童话世界里，自己就是童话中的主人公。
　　 罂桃上乳白色的汁液调和着露水，到了第二天的早晨，颜色便逐渐变黄。用削成铲形的橡皮把它刮下来，盛在瓷盅里，放在太阳底下烤晒，慢慢地就成为黑色的软膏。这种黑色的软膏到底有什用，我那时年纪小，一点也弄不明白。我本能地感到，这是一种贵重的东西，跟家里的生活也有着密切的联系。有了它，平日总是清淡无味的菜汤里会飘起一层油花，饭桌上也许偶尔摆着一尾从镇上买回来的咸乌鱼。而且，姑姑这时能穿上一件花布小褂，辫梢上扎着一对红绸做的蝴蝶结，显得比平常更俏丽，更动人了。
　　 这就是在我记忆中，罂粟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它是美丽的花儿，神奇的花儿，也是最珍贵的花儿。
　　 以后，姑姑出嫁了。她嫁得那么远，我那时又还小，平常不能去看她。罂粟花开时节，我思念姑姑，憧憬那童话般的世界，而且，仿佛看到黑色软膏和由它变成的油花、乌鱼和花布褂子。
　　 有一年夏天，也是罂粟花开的季节，母亲领我到姑姑家去。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走了好长时间的乡间小路，我们来到一个村落。刚踏进一家大门，我就听见里面沸沸扬扬的哭声。还没等我弄情怎么回事，一身披麻戴孝的姑姑已抢过来，抱着母亲嚎啕大哭。接着，母亲领我走到房子的正厅。那里，地上放着一块宽大的木板，上面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大人。有人过来揭去盖在他脸上的草纸，露出一张焦黄的干瘪脸，活像戏台上涂了一头一面黄连粉的饿死鬼。我吓得赶忙躲在母亲的背后，紧紧扯住她的衣角。
　　 “妈妈，这是谁？”我怯怯地问。
　　 “你姑父。”
　　 “他怎么啦？”
　　 “死了。”母亲说着叹了口气。
　　 我真不明白，姑父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他的脸怎么那样怕人？再问妈妈，妈妈只说：“毒药毒死的。孩子家不懂，莫问。”
　　 姑父入葬后，我跟着母亲回家。路上，我老想着死去的姑父，想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妈妈，姑父让什么毒死了？”我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鸦片。”妈妈声调沉重地说，“唉，这东西害人啊！”
　　 “鸦片是什么呢？”我不解地接着问。
　　 “傻孩子，鸦片就是罂粟。”
　　 妈妈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这种惊讶恐惧的程度不亚于最初看见姑父那张脸的一刹那。啊，美丽的罂粟花，那么富有诗意的罂桃，能给我们生活带来安慰和欢乐的黑色软膏，原来是杀死姑父并给姑姑制造灾难的毒药！可是，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怎么连在一起呢？而且，既然罂粟有毒，为什么人们还种它，为什么还会有人被它毒死？我弄不懂其中的奥妙复杂的道理。但我相信母亲的话：“这是毒药。”这时，我仿佛看到，田野里盛开的罂粟花，红的变成一滩一滩的鲜血，白的变成一堆一堆的骨骸。童年记忆中罂粟的美好影像开始在我的心目中动摇了，模糊了，变丑了。
　　 以后读了小学，我从历史课本上读到了鸦片战争的课文。我仿佛看到海盗式的英国炮舰喷射着凶猛的火焰，用武力把鸦片源源输入中国，我仿佛听到那些因吸鸦片而变得面黄肌瘦、精神麻木的人低沉的呻吟和他们亲人悲痛的哭声。啊，罂粟，原来是万恶之魁，至毒孽障！世界上没有比它更丑恶、更险毒的东西了！
　　 后来，我进入县城一所中学念书。这时，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了。在我的家乡，原野照旧是那样平坦，花依然是如此的美妙。但人们都察觉到家乡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再也没有人种罂粟了。夏天，滚滚麦浪在田野里形成波浪；秋天，金黄的玉米挂在房前屋后，村民们的脸上浮现出永不消失的笑容。这时，我有了第二个姑父，一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子。
　　 记得暑假一个炎热的中午，姑父从田里作活回到家，突然发起病来。他紧紧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咬牙呻吟，头发都让汗水浸透了。姑姑吓得六神无主，母亲和我也一时不知所措。邻居中有的说这是绞肠痧，得立即抢救。几个人相帮着扎了个担架，把姑父抬到镇上的医院。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夫俯下身子对躺在担架上的姑父瞧了瞧，摸摸他的腹部，马上朝药房走去。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大夫，”我忧心忡忡地问，“我姑父得的什么病？”
　　 “这叫‘我会勒死’（volvules）。”大夫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回答我。
　　 我听不懂大夫的话。但那个‘死’字分明意味着症状极为危险。我十分焦虑，甚至感到绝望。这时，大夫拿来三粒黑色的药丸，吩咐给我的姑父吃；并说，一待病人安静下来，马上进行技术治疗。
　　 黑色的药丸产生了奇迹。姑父服药后不一会儿，痛苦的呻吟底下去了，呼吸变得均匀起来，而且汗珠也在逐渐消失。看见姑父安静地睡去，我们放了心，觉得有了救活的希望。
　　 治疗在迅速地、顺利地进行中结束了。
　　 啊，黑色的药丸，它神奇的力量引起我的兴趣和崇拜。这是什么仙丹灵药，能把去往死神路上的姑父召唤回来？趁大夫有空，我带着好奇而敬畏的心情向他请教：
　　 “大夫，请问那种药——就是那种黑色的药丸，叫做什么？”
　　 “止痛丸。”大概大夫见我无知而又卑恭，所以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
　　 “这……这种止痛丸又是什么呢？”我想知道个究竟。
　　 “鸦片。”大夫开始带着有点不屑解疑的神情说。
　　 我愕然了。又是鸦片！那红红白白的罂粟花，那拳头大的罂桃，那黑色的软膏，那被我深恶痛绝的毒药，却是治病救人的宝贝儿！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不管怎么样，姑父的病好了。我对罂粟的感情又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最初我喜欢它，以后憎恨它，现在又觉得它是那样值得珍惜。这种种绝然不同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呢？我一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多年过去了。时代在不停地前进，生活一再给我们有益的教训。我也从罂粟中领悟出一番道理。正如世上许许多多东西一样，罂粟有害，但也能为人们所利用，就看我们怎样对待它。生活的规律告诉我们：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只看它的一面，而应该进行全面的分析，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因为事物往往有它的两面性。对事物如此，对人又何尝不这样呢？我们不能因人有功而对其盲目崇拜，也不能因人有过而将其全部否定。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富于戏剧性。这也是辩证法的一个重要方面。
　　 哦，罂粟，你留给我的记忆内涵实在太丰富、太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