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九月，漫天秋黄。
　　 思念，走过了一季又一季，寻觅了一年又一年，蜿蜒绵长。
　　 街头树影婆娑，黄叶在空中乱舞，飘落在行人的肩头，也飘洒在我寂寞的心上。
　　 蓦地，我急匆匆追上前去，对着一个老者的背影颤声叫道：“李——”
　　 “姑娘，你叫谁呀？”老者缓缓转过身。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顿时，我的脸色绯红！
　　 于是，一种淡淡的伤情，一个挥之不去的记忆，立刻由心底向外散发……
　　 时间追溯至上世纪八十年代。
　　
　　 一、
　　 结束了一个快乐的暑假，清秋，如约而至，终于又开学了！
　　 当我背着书包兴奋地奔出家门时，身后传来母亲焦虑的声音：“羊羊，作业全部完成了没有？作文都写好了吗？”
　　 “嗯，写好了！你放心！”话还没说完，人已飘出去很远，也不知母亲在家是否能听见。
　　 母亲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因为我平时太贪玩，作业从不认真做，经常偷工减料。特别到了假期，我就会把书本忘到了脑后，尽情地和伙伴们在一起玩耍。直至快要开学时，才被父母押着，困在房间里做作业。我与哥哥在同一个学校，哥哥从小文静，成绩优秀，即使放假也足不出户。于是，母亲逢人便叹：我家的孩子性格生反了，儿子像女孩，姑娘像男孩。一个怎么赶也赶不出去，一个怎么困也困不住！
　　 然而，尽管这样，我还是深受父母的宠爱。特别是父亲，他温文尔雅，一生中，我只挨过他一次巴掌，并成为我与他终身难忘的记忆。
　　 那是在去年小升初放假时，老师布置了大量的作业。除去数学等科目不谈，单语文一门就要将书后所有的词组和生字抄写五遍，并要默写课文中所有需要背诵的段落，还要做大量的改病句、多音字组词，同时还得写十八篇600字以上的作文！面对这堆积如山的作业，我一边在心里暗暗憎恨着老师的无情，一边继续偷偷地跑出去扑蝴蝶、捉蜻蜓、抓知了、摘野果……结果，新学期来临时，尽管在父母的督促下日追夜赶，那十八篇作文，我只完成了三篇！
　　 开学的那一天，当我按照老师的命令把父亲叫到学校时，当我看到父亲又满面羞红地从老师的办公室离开时，我立即感到了不妙。果然，刚踏进家门，便碰上父亲正一脸铁青地站在堂屋中间，而全家老小则都紧张地立在他的身后，心里顿时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还没容我多想，突然，“啪”的一声，我立刻腾腾腾地向后退出去好远！随即，父亲的身后出现一片骚乱。“乖乖！我的好乖乖！”有人跑过来搂住了我。只听见奶奶和母亲都冲着父亲喊：“你要吓死孩子呀？下手这么重！她都被你打到院子里来了！你真狠心！”
　　 我麻木地呆立在那儿，抬头望着父亲，只见父亲的手停在空中，久久不落。当他的目光与我触及的一刹那，我看到一粒晶莹的东西在他的眼眶里滚动，随即父亲扭头走进了房间。此刻，我才感到脸上有火辣辣的痛！
　　 从那天起，我被停学了，老师说什么时候把作文全部补齐，什么时候来学校上课。于是，我含着羞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夜不停地写着。家里人也整天小心翼翼地，说话和走路都变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我的构思。父亲也没有再冲我发火，只是到了深夜就悄悄地和母亲来到我房间，把睡着了的我抱上床，为我盖好被子。就这样，我用了五天的时间，写出了十五篇不同体裁的作文！
　　 当父亲再次陪着我走进老师办公室时，我已落下了整整一周的课程。面对父亲焦虑的眼神，校长（我父亲的朋友）赶过来说：“干脆就让她再读一年小学吧！她太小，还没懂事，不适合上初中。”我当时就蒙了！为什么？我小升初的考试成绩挺好呀！凭什么不让我上？难道这些作文补齐了也没用吗？顿时，我像受到了羞辱一般，心变得好冷好冷！
　　 父亲嚅动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和校长紧紧地握了握手。临别时，校长安慰我父亲说：“你放心，我会给她安排个好老师的！”（我那时的小学与初中都在同一学校里）
　　 第二天，我被校长带到了新的班主任面前。抬头一看，立刻，腿就软了！是他吗？我的班主任？——我的姑爷爷呀！天哪！他怎么调来这个学校？我平时一直就很怕他，他那个眼睛瞪起来比铜铃还大，我若在他手里有个什么事，那父母必定全知道了！就这样，我忐忑不安地上完了第一天的课，心事重重地收拾好书包，刚准备回家，就被他叫到了办公室。
　　 “怎么？看到我，不知道叫吗？”耳边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
　　 “姑爷爷。”我的叫声细若游丝。
　　 “嗯？在学校应该叫我什么？”头顶突然炸起了一声响雷。
　　 “方、方老师！”我慌忙改口，腿开始有些打颤。
　　 “我听说你相当调皮，作业经常不做，上课又不认真听讲，有这回事吗？”
　　 “我、我……”我结巴着半天说不出话。
　　 “嗯？怎么不回答？”他突然顶起我的下巴，瞪起那令人恐怖的大眼，“说！以后的作业要不要按时做？作文写不写？”
　　 “我、我……”我已吓得语无伦次！
　　 “快点说！作业以后做不做？作文写不写？再不说，我把你的下巴拿下来！”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突然在我的下巴上着了劲，我的头立刻动弹不得！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别！别拿！我写！我写！”
　　 “真写假写？”他还是捏着我下巴不放。
　　 “真写！”
　　 “那好！如果以后再见你不写，就把你下巴拿下来！听见没有？”他凶恶地瞪着我。
　　 “听见了！”我的泪一直滴到他的手上。
　　 他终于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在我的脸上轻轻擦了擦，语气缓和了下来，“把这本《少年文艺》带回去，我听说你比较爱读。”
　　 是的，平时我确实喜欢阅读《少年文艺》，这主要因为我对外界特别好奇，而《少年文艺》则能满足我当时的好奇心。再说，虽然我较贪玩，但学习可不差，作文写得也很棒，所以老师对我一般是既爱又恨。当然，每期的《少年文艺》，都会主动让我带回去看。
　　 就这样，在方老师的严厉管教下，我变得乖顺了许多，加之本来基础就不弱，成绩便更加突飞猛进。特别是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拿到其他班级去阅读。由于成绩的突出，我在班上常常一人身兼数职，逢到老师忙碌时，还代为批改班级试卷和作业。于是，很快我便有了个“二等老师”的头衔。当然，我的这些变化全逃不过父母的眼睛，看着父亲脸上重新绽放出来的笑容，我心里也顿觉轻松了许多！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第二年，我终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再次通过了小升初考试！同时，也未再让父母蒙羞和失望，所有的作业皆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呵呵！经过了一年的忍辱负重，终于又迎来了这金黄的季节，看到了秋天的硕果，同时，也离开了凶神恶煞的方老师，我的心则如这头顶的霞光一样绚烂无比！
　　
　　 二、
　　 转眼，深秋渐逝，寒冷的冬季随之来临。由于贪恋早晨的热被窝，我每天的起床成了父母最烦心的一件大事。几乎是全家总动员，甚至包括哥哥在内，他们每天早上轮番在我的门外大声叫喊：“羊羊，快起来！太阳都晒到你的屁股了！再不起，就要迟到了！”
　　 由于经常这样被骚扰，我早掌握了他们的秘密，知道他们都是提前来叫我，而且还故意谎报时间，所以心里一点也不紧张，继续睡我的懒觉。有时，实在被叫急了，就迷迷糊糊地躲在被子里应两声，但，不一会就又睡着了！然而，当离上课时间只剩最后半钟头时，母亲便不由分说地冲到我的房间，一把掀掉我身上的被子，将尚在梦乡游走的我拎到了床下，急迫地命我穿好衣服。这时我方彻底清醒，于是，那些慵懒立刻便被慌乱与焦虑所代替。急忙冲到院内洗漱，母亲则早已将我的早餐端到了桌上，我一阵狼吞虎咽，实在来不及，就乘其不备，偷偷地又倒回锅里，然后，一抹嘴，说声吃完了，背起书包就往外狂奔！尽管这样，我还是免不了常常迟到，被老师罚站在门外！
　　 值得庆幸的是，每天早上负责早读的英语老师不久就回家休假了，据说是即将生养，而且是晚产，起码要休息好几个月。由于当时我校只有她一个英语老师，她休息后，所有的英语课都要被迫停下来，而被其它科目所代替。于是，我与同学们都显得相当兴奋，从此，再不会有人每天监督着我们背那些枯燥无味的英语单词了！我也再不怕被罚站了！
　　 就这样，我们快活了将近一个星期，那个星期我几乎天天迟到。一天早晨，我去办公室送班级作业本，刚放下准备离开，突然迎面碰上了校长。只见他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对每一位在座的老师宣布：“从今天起，我们学校又有英语老师了！而且还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
　　 “这下好了！同学们有希望了！”办公室里立刻变得喜气洋洋。
　　 我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准备从校长身边插过。可就在这时，臂膀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韩洋，过来！见一见你的英语老师！”校长拉着我转过身，“李老师，这就是我们校有名的捣蛋鬼，也是一个小才女！”
　　 “哈哈！是吗？好可爱乖巧的一个小女孩！”耳边响起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
　　 顺着声音，我偷偷抬头一看，惊讶得呆住了！这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年龄几乎跟我的爷爷一样大了！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还缺颗门牙，说话竟有些不关风！这英语单词能读得准吗？我心里正在嘀咕，校长把我往前一推，“快叫老师！李老师是我费尽心机才请来的一个学者，以后你和同学们要尊敬他！不准给他添乱！”
　　 “哈哈！没关系！不要为难她！刚见面总有些陌生，女孩子害羞嘛！”他一脸慈祥地在为我解围。
　　 如此，我反倒真的红了脸！低着头轻轻地叫了声：“李老师，欢迎您！”
　　 “哈哈——好！好！”他随即爽朗地大笑起来，“声音甜润如甘泉，清脆动听！以后就帮我在班上领读课文吧！”
　　 我早已站立不住，一溜烟跑了出去，只听见身后传来阵阵笑声！
　　 后来，才慢慢知道，李老师是台湾过来的一位著名学者，年轻时曾在国民党部队做过翻译官，精通几国语言。他的家小大部分在台湾，当然扬州这边也有他的亲戚和一些过去的老朋友。因我校英语老师紧缺，校长才通过多方渠道请他出来为我们临时代课。由于当时校舍紧张，住宿条件简陋，李老师每天都要往返于学校和市区。而那时从城市到乡镇的交通也较差，另外，由集镇车站到我们学校还得再步行一个多小时，加之冬季经常有雨雪，路途泥泞，这对一位已七十岁高龄的老人来说，不能不算是一个考验。然而，他身上却具有一种常人所不及的顽强毅力，无论天气怎样寒冷和恶劣，他都风雨无阻，而且从不迟到。
　　 也许是命里有缘，他对我十分的喜欢，并寄予了很大期望。来校后，就多次找我谈心，督促我不要象其他农村娃一样仅知道玩耍，要好好学习，志存高远，将来成就一番大业。我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尽管嘴里应诺，可背后还是相当顽劣。但是，他却始终不放弃，不停地在耳边叮咛，同时也象个慈祥的长者一样关心并宠溺着我。
　　 难忘那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一惯爱睡懒觉的我正躲在温暖的被子里，徜徉在梦乡，突然被母亲一阵急促的叫喊所惊醒。原来他老人家已顶着风雪、拄着拐杖从市区赶到我家来了！天哪！市区到集镇的路程不算，单从镇上到我家，他也得在雪地里走四十多分钟啊！更何况他还不认识我家的路，肯定是一边走一边打听啊！我再也睡不住了，急忙起身穿衣服，只听见他在门外喊：“不要急，坐在被子里慢慢穿，别受凉！”
　　 等我穿好衣服，来到堂屋，只见全家人正围在他身边，母亲已为他沏好了一杯热茶。他一见到我，便立即笑眯眯地站起身，用一双冻得直哆嗦的手，从衣服夹层里拿出一本带着他体温的英语书交到我手上：“孩子，这是我昨晚刚在书店买到的一本英语广播教材，你一定要坚持认真学啊！”
　　 毫无思想准备的我顿时胸口一阵发热，连忙扶他重新坐下。
　　 见此情景，我的家人全被深深感动了。父亲满怀愧疚地对他说：“您老人家对她如此关心和器重，我们做父母的反不及，真的十分惭愧呀！今后我们一定配合您的教育工作，好好训导她。”
　　 “哈哈！也不要对她太严，她还小嘛！我非常喜欢她！她浑身充满了灵气，特别是她的眉宇之间和这对眼睛里面，蕴藏着非同寻常的智慧！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的这对眼睛吸引了，真的很少见！是个极具潜质的好苗子啊！这决不是恭维，她犹如一块落在泥尘里未经雕凿的璧玉，只要被细心打磨，日后必会大放异彩！你们一定要好好培养，切不可耽误了她呀！”他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一边恳切地对父亲说。
　　 “是！是！既然您老如此看重，明天我就去为她买收音机，让她好好学习！谢谢您老！”父亲连连点头应诺。
　　 于是，第二天放学后，我的桌上就多了个专属于自己的崭新家电——一台桔黄色的长方形半导体收音机，是专门供我学习英语用的，这也是我家的第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至此，我心里便暗暗有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并意识到今后玩耍的时间可能会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