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敢谈世俗，可又不得不谈。一个人未成佛升仙怎能不谈世俗？凡人，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世俗，若是凡人，就得融入世俗。一个人的本身是美好的，有着丰富的情感，还有既善良温顺、又天真坦率的可爱。世俗是邪恶的，冷漠的，残忍的，麻木的，可怕的。它气势磅礴，力大无穷，它感染一个人，就像捏死一蚂蚁，那样简单。当它如同瘟疫般，在世界各个角落蔓延，世间的人是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它向人类进攻，世间的人无一幸免。被世俗感染上的人，首先会痛苦不堪，然后无奈，再者看谈，最后变得麻木。
　　 为什么人们都认为小孩子单纯？那是因为他不谙世事，不懂世俗，空白的脑袋装着最纯的思想与情感。可小孩始终会长大，长大之后就会在不知不觉就卷入世俗的泥土中。
　　 然而，夏素雅却是一个奇人。她像是生长在水池中央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妩媚而又清雅脱俗。不过那也只是在二十五、六岁之前的事了。曾经她的确是，可现在她已为人母。对于一个做了母亲的人，关心最多的，是孩子。对于一个做妻子的人，关心最多的，是丈夫。这些都没有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这是在她责任以内的事。可是，每天除了柴米油盐之外，还得关心着房价，车价，她那就彻底落了俗。可现在的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每天算着丈夫的工资，算着自己的工资，算着家里的开销，算就何时能在亲人们面前亮一亮自己的新房子，新车。
　　 她变了，以前的她不是这样子的。她一结婚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以前喜欢绘画，有事没事总在纸上涂过不停，可结婚之后，她再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她以前喜欢听歌，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会搬着一张可以拉长的椅子到楼顶，躺在上面，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很惬意，也很有品味，可现在的她，一听到歌就会觉得烦燥。以前的她，活泼开朗，很喜欢热闹，也很爱交朋友，可现在的她，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厨房里传来“嘣嘣”厨具碰撞的声响，夏素雅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厨房里忙着，一会剥蒜，一会洗菜，一会又揭锅盖。她头上松松垮垮随意地挽一个鬓，看上去有些凌乱，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上衣，一条黑色长裤。成了家之后，她渐渐地就不再穿那些颜鲜艳的衣服，因为不耐脏，又不好洗，身上永远都只是蓝，灰，黑，这几种颜色。她也不像从前那样爱装扮了，有时候，头发乱了她也难得理。她从前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可现在变邋遢了。以前自己的房间，一天打扫几次，现在三天也不见打扫过一次，以前身上穿的衣服未脏就要换，而现在衣服上有一层垢了，还舍不得换。她每天除了上班之外，还得照顾孩子，做家务，哪还有时间顾到卫生上面去。不过她丈夫倒很不介意，或许他根本就在意自己的女人美还是美，或许他认为一个人结婚也不过是为了生活。是，生活，他们的结合纯粹是为了生活，他们是为了结婚而结婚。至于她丈夫对她有没有情感就不清楚了，不过她对他丈夫是一丝感情都没有的。是的，她不爱他，一点都不。
　　 一撮长长的头发打在她那清秀的眼睛上，她没时间理它，她手里正拿着锅铲，在锅里翻来翻去。锅里的冒出的热气熏到她那白净的脸上，她微微地抬起了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她仍旧那样的美，风韵不减当年。不过，即使美丽，也不能发光。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的美丽，就像一个放进地下室的珍珠，再美丽，也不能作任何改变。所以，美，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奢侈的。曾经的她很美，人人都赞她美，在班上她是班花，在校她是校花，进厂，她又是厂花。可家里的人并不认为她很美，也许他们对美的理解与定义有所不同。在他们眼中的美，是世俗的美。世俗美讲得是婚姻，生活，孩子。可她二十七岁才结婚，怎能说美？
　　 她与她的丈夫只有一墙之隔，她只要轻轻地那么一抬头，她便可以透过窗户清楚地看见他。他正在修一部破旧不堪的车，他用铁锺用力地敲了几下，再用脚踢了两下，然后骑上去，转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与她的目光撞过正着。两人没有悸动，没有惊喜，甚至也用不着会意，表示对方已经看见了，就那么一眼，随既，把目光移开。开始，各做各的。
　　 夏素雅曾经也谈过恋爱，可那些事对于她来说，仿佛是上个世纪。现在的她，不谈家庭以外的话题，情感对她，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有时，她也会想到他，但也不过只是点到即止。她不愿想起他，一想到他，她的罪恶感就急速上升，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倒不是因为是否对丈夫忠贞的问题，那是因为生活。对于生活，人们似乎尽量要自己变得成熟，更有气质一点。什么才叫可以成熟，有气质？成熟，有气质，就是大气。世俗大气，就如那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样，感情太过重了，就没了大气。就像她的二表哥，她越来越像她的二表哥了。
　　 当年夏素雅的二表嫂病危的时候，二表哥竭力抑制住自己感情，故作潇洒地与人谈起发病那晚的情形，他说：“那晚送她到医院，医生就说她不行了，没得救了，是没得救了。”他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洒脱一点，甚至还想让自己笑，可是他失败了，话还没说到一半，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哽咽起来。他没再往下说，他怕自己失态。似乎是怕被看扁，又像是怕惹别人笑话，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哭？那也未免显得太没志气了？不能哭。对，不能哭，他从头到尾都未曾放声大哭过。二表嫂还躺在病床上，亲戚们又开始谈起他的婚事了。他们问夏素雅，可否有适合的女子介绍与他？夏素雅她说不知道，没留意。没两天，二表哥也问夏素雅。不能说她二表哥无情，他的心里其实还是对二表嫂念念不忘的，不过她已经不在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必竟人死不能复生。而他还活着，生活还要继续，即使是痛彻心扉也要强忍着，活着的人是没有时间去伤心的。既然还活着，就必须结婚，生子。一个人除了事业要有成之处，也一定要开枝散叶，这才叫成器。至于对新人有没有感情，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就像张爱玲的《花凋》里云藩对川嫦那样。川嫦还躺在病床上，云藩就另结新欢了。为什么呢？因为她没得救了，她会死的，她以后不能再陪着他。而他却需要找一伴侣。二表嫂的病发的很突然，知道她没得救之后，没过几天就匆匆走了。她没有时间看他另结新欢，若是她再病长一点，而他身边刚好有适合的人，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不是因为他对她没有感情，是世俗。世俗就是这样。而她的二表哥偏偏是个俗气的男人。
　　 夏素雅写信告诉罗，说她要帮二表哥介绍女朋友，罗写信痛骂她一顿，说她太不够情义了，她的二表嫂的尸骨未寒，就急着给二表哥介绍女朋友。她看了之后，心里暗道，他到底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样的人，真值得她爱一辈子。可是，她万万没想，她竟会嫁给别人。不过她等他也等得够久的了，整整五年。从他还没出国前，她已经在等他了，两人说好，等他回国之后就结婚。五年里，两人一直通信，从未断息过，只是不是很频繁，语气也是淡淡的。她相信他回来这之后会娶她，她也愿意等他，即便等来的是一颗变了的心，她也愿意等，那样至少不会留任何遗憾。她愿意等，但她的家人未必让她等。事实上，她与他的爱情是得不到公认的。在他们眼里，一对男女，谈恋爱，未结婚，都算不上爱情，何况是一对异地恋人？他们对于爱情，只看重结果，只有结了婚，才叫爱情。他们一致认为，他是不会娶她的，他的学历比她高，条件比她优秀。甚至，他们还认为，他已经在外面找了一个了。她的等待，实在是傻的可笑。他们曾无数次劝她重新找男朋友，有的人还帮她介绍，她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她很固执，她仍旧坚持。或许是老天故意捉弄她，不让她再等下去，她最终还是嫁了。他回国知道她嫁之后，就没再找过她，两人也没再联系。
　　 夏素雅这一生最不愿提的就是与她结婚有关的话题，那是她永恒的痛。可是她却能常常听人提起，也不能怪别人提起，怪只怪这件事太过戏剧化了。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竟是在她父亲去逝的那天结的婚。事情这样的：
　　 夏老爷子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医院的门都几乎被他踏平了，可病还是没见好转。最后，医生也下了断语，说是治不好了。不过家里人怕老爷子听了难过，没敢告诉他，每天仍旧带他到医院去检查，还极力安慰他。不过睿智的老爷子很快察觉了，家里人见满不住了，也索性告诉他。反正迟早他都会知道的。老爷子听了很失望，也很难过。大概大多数人，对于死亡，都不能做到从容！死，没有人知道会怎样，可人没有一个愿意死的，老爷子也是一样。不过很快他又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既然已成定局，伤心也没有用。
　　 “老二平常待我不好，老屋留给他新屋留给老大，至于那笔退休金，你们兄妹三人平分。”老爷子开始下遗嘱。他曾经是干部，有不少的退休金。老大老实，老二奸诈，老三又是女娃。若是让自己的儿女自己去分遗产，肯会天下大乱，而且他敢断定，占上风的一定会是老二，吃亏的是他最疼爱的老大。为了避免引起纠纷，他觉得他应该立个遗嘱，把话说清楚，还请了律师立证。他本来想将四分之二的退休金给老大，可他又怕老二不服，找他质问，只好将新房子给老大，老房子给老二，其他的平分。不过刚刚这句话是私下里对老大说的，要是给老二听到，老二又得暴跳如雷了。
　　 这时，夏素雅也坐在旁边。她在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他相信她不会在她大哥二哥之间挑拨离间的。
　　 老大思付一会说：“算了，还是把新房子让给老二吧！”他知道要是把新房子给他，老房子给老二，老二一定会不服气。老二生性好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要的。新房子还可以卖给几个钱，可老房子就算卖，恐怕也没人要，实在太偏僻了。为了不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主动让出新房子。他也觉得做老大，应该让着弟弟。这就是他的可爱之处。难怪老爷子会那么喜欢他。
　　 正在这时，大嫂和二嫂走了进来。
　　 “先不忙着立遗嘱，我觉得三妹的事最要紧。”二嫂一进门尖声尖气说。
　　 “爸还病着哩！哪有闲情谈三妹的事？”老大知道二嫂打的是什么算盘。她必定认为，三妹嫁出去了，遗产就没有她的份了。
　　 精明的二嫂一眼就能看出老大的想法，于是说：“你别以为是打什么歪心眼。我这都是为三妹好，为老爷子好。”
　　 众人听之后，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二嫂继续说：“三妹的事，一直是爸的心结，若是三妹能嫁出去，说不定爸一开心，病就好了。古代人，不是常说，冲喜，冲喜，我们不妨冲一次喜。”
　　 众人频频点头，觉得有道理。老爷子似乎看到了希望。夏素雅觉得二嫂那尖锐的声音有些刺耳，明显不高兴。
　　 二嫂看了夏素雅一眼，用挑衅的语气，说：“说是爸要是去了，三妹可要守三年的孝。那时，恐怕就年龄太过大，不好嫁。”
　　 老爷子听，脸色一沉。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道理。
　　 家人们又开始帮她张罗对象，素雅刚开始不同意，可最终还是拗不过病危的老人。
　　 于是一段很戏剧化的约会就上演了。或许，历史以来都没见过，父亲病重，女儿却得奉命约会。
　　 两人约会基本没人什么话说，素雅很忧虑，而男方也不过说一些安慰的话。
　　 半个月之后，双方商议，决定结婚。可就在准备结婚的前几天，老爷子的病情加重了。素雅这边的人都提议，让婚礼提前举行。可男方坚持不肯，说他们就只有一个儿子，而且结婚是一个的人终身大事，婚礼一定要盛大隆重，这才有纪念价值。非得好好张罗一番。再说日期是请算命先生看的，不可以随意更改，更改了，就不吉利了。
　　 就在素雅结婚的那天中午，夏老爷子去逝了。得知这消息的时候，素雅刚踏婚礼的殿堂。素雅很想去见父亲，可众人都不让她去。伴娘叫她不要哭，哭了就不吉利。可她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新娘子出嫁，那是一定得哭，哭不出来都得哭，哭就代表自己舍不得自己父母，那样才能证明自己孝顺。可短短的几年时间，这个世界就变了。现在的新娘出嫁，必须得笑，笑不出来，也得笑，那是象征自己以后婚姻是否能美满幸福。
　　 婚礼结束之后，素雅就往自己家里跑。现在，天气热，若是死了人，可能不能在家停留太久，说不定家里已经开始举行葬礼了。
　　 她一边跑，一边哭，眼泪划过她那张美丽的脸，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而她的心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