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许慎注《淮南子》云：“斥，度也。候，视也，望也。”元稹《加乌重胤检校司徒制》：“明于斥候，善揣敌情。”
　　
　　 1.
　　 再看见军哥，已经是二十七年以后了。如果不是表姐介绍，我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瘦弱汉子，就是曾经英姿飒爽、目光如电的军哥。
　　 看着他佝偻着坐在马扎上，默默地抽着劣质烟卷儿，一阵阵白烟，直呛鼻膛，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大声咳嗽，使劲儿憋了憋，还是忍住了。
　　 起初，我还在感叹岁月这把刀真是厉害，不仅在军哥额头刻出了一道道年轮，还风蚀了他的腰杆。听了表姐的讲述，才知道，军哥现在的样子与岁月的变迁没有多大关系，而是跟狗日的生活有关。
　　 在我的记忆里，军哥始终是以一个很“牛逼”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里的。
　　 军哥刚从老山前线回来那会儿，刚下火车，家乡人便送给他一份“见面礼”。在车站广场他遇见了强买强卖的一伙青皮，为首的把军哥骂得火起，一拳上去，当时就把这人拿的一根木棒打断了，吓得地痞四散奔逃，唯恐避之不及。民警来了之后，问军哥为什么打人，军哥说，老子没打人，就算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老子在前线人都杀了！民警这才知道，原来军哥是从老山前线下来的军人。
　　 其实，民警不了解军哥。军哥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是经历了血火考验的侦察兵，二等功臣。
　　 家里人包括亲戚除了我以外，都不知道他在前线到底做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家人觉得军哥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有时候坐在院子里，一呆就是好几个钟头。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管是谁进了他的屋子，他都会忽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让人瘆得慌。这样的场景很多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后来，我怀疑军哥是患了退伍综合症。
　　 军哥从不参加什么“讲述战斗故事”之类的活动，即使有人刨根问底地问，他也以沉默对之，也只有在我的缠磨下，才把军哥从军的故事淘了七七八八。军哥当兵前就稀罕我这个表弟，退伍的时候，我正在县里上高中，回家见到他后，军哥送给我一只钢笔，冲我笑笑，嘱咐我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很可惜，这只让我在班里牛逼一时，俗称“大马牙”的钢笔，后来被同学给踩烂了。
　　 因为军哥是二等功臣，按照政策规定，是要安排工作的。所以军哥在家里只呆了一个月就上班了，单位是县里第一毛纺织厂，一去就当了保卫科长，手底下有七八个下属，看得出来，厂里对他这个老山前线侦察兵、二等功臣很重视。
　　 那时的军哥不抽烟，一次我去他宿舍玩儿，拿了盒刚买的画苑烟，送给他，却让他一把夺过去，三下两下揉个粉碎，恶狠狠地跟我说，要是再看见我抽烟，就打断我的腿。看见我吓得脸都白了，他叹口气，摸着我的脑袋瓜子，低沉着声音开了腔儿，小弟，你还上学呢，哪来的钱买烟？二姑二姑父苦扒苦熬，地里头挣命，供你上学不容易，你可别学坏了啊。等你上了大学，想抽烟了，哥给你买。顿了顿，他又幽幽地说话，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哥不抽烟，哥是侦察兵出身，抽烟会害人害己的。
　　 这个插曲让我记忆弥深，一直到毕业十年后，我才真正开始加入烟民的行列，不能不说，完全是受了军哥的影响。
　　 2.
　　 老山前线509高地，军哥在班长大刘带领下，执行护送团部副参谋长去二营前指任务。
　　 副参谋长姓马，是从集团军空降来的，学历高，人长得也白净。可是，这样白生生的脸庞，在前线一帮子黑黢黢的大兵中间，显得很扎眼，很另类。
　　 从团指到二营营部猫耳洞直线距离不过三公里，问题是需要从两个山包夹缝中间穿插过去，这给护送的任务增加了很多变数。即使如此，接了这个任务，班长大刘却很是轻松与不屑。笑话，堂堂侦察兵，这么个小任务再完不成，干脆回家哄孩子吧。大刘这么一说，军哥他们都咧了嘴，点头称是。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趟看似很简单至极的任务，却让大刘连回家哄孩子的机会都被断送了。
　　 出发的时间定在晚上七点钟，大刘重复了一遍任务，请示了副参谋长同意后，一挥手，全班战士呈战斗队形，弯着腰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行进了大约两个小时，队伍来到了一处洼地，队伍前面的大刘抬手示意：停止前进！
　　 透过点点星光，前方不远处有块突出的石崖，侦察兵们叫它“虎头崖”。这样的地方，敌人一定会有驻兵，大刘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根据事先侦察的结果，在敌人哨兵换岗的短短一分钟内，快速穿插过去。要是平时，包括军哥在内的这些侦察兵，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穿过这样漏洞百出的防守阵地而不被发现，可是现在带着副参谋长和他的通讯员，就必须谨慎了。
　　 大刘在前面紧盯着“虎头崖”，军哥他们则静静地等待他的命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副参谋长跟通讯员蹲在地上，脚都要麻了。通讯员手撑着地，慢慢坐下来，想把腿放平，好揉一下。旁边的侦察兵小三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喝到：你干什么？找死！吓得通讯员一动不敢动了，可是小三子这个举动却引起了副参谋长的不快，军哥清楚地听到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大刘迅速地将手往前一指，军哥顺势拉起副参谋长：走！
　　 队伍无惊无险地穿过了“虎头崖”，来到密林深处，大刘再次停了下来，把大家招拢到一起，小三子与小秦负责警戒。
　　 首长，我们已经行进了三小时四十分钟，距离目的地还有大约两小时，现在可以短暂休息五分钟。大刘跟副参谋长说。
　　 副参谋长喘了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问，这个地方没有敌人？
　　 大刘回答：此处四面开阔，藏不住一些人，昨天我们来的时候，未发现敌迹，但是我们也必须要小心，原地休整，保持警惕。
　　 副参谋长听了，点了点头，没说话。一时间，整个队伍鸦雀无声。
　　 然而，变故就在下一刻发生了。副参谋长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没等大刘反应过来，他已经划了根火柴，点着了，一口青烟袅袅喷出。大刘劈手把香烟从副参谋长嘴上夺了下来，在手里捏灭了，你不要命了！？
　　 不等副参谋长说话，大刘旋即命令队伍马上出发！命令刚发出去，枪声响了，大刘身子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军哥赶紧过去要扶他，大刘声音颤抖：别管我！快带着首长走！
　　 副参谋长已经傻了，军哥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摁着他的脑袋，矮着身子往前跑，左后方连续又传来两声枪响，军哥明白，这是敌人的狙击手。
　　 队伍钻进了前方的密林，军哥转头查看，大刘没有跟上来。班长没跟上来！可能中枪了，三子，跟我回去找班长！
　　 来处的枪声已经平息，可是军哥俩人却丝毫不敢大意，交叉掩进，在距离休息处不到十米的地方，军哥用一根树枝顶着军帽，慢慢地从树后伸出，轻轻摇晃了摇晃，没有动静。这时，听见小三子在一棵树下轻声呼唤：军子！快来！
　　 小三子抱着一个人，是小秦，已经死了。军哥看着小秦，胸膛一团火好像要炸了。
　　 军子，那狙击手让小秦干掉了，刚才他还说话呢。军哥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大踏步朝大刘那里跑去，身后，小三子背起小秦跟着。
　　 在休整地不远的灌木丛里，军哥找到了班长大刘。大刘还在保持着警戒射击的姿势……
　　 当队伍被军哥带到了目的地，二营营指。看着地上躺着的大刘、小秦，他们再也忍不住了，小三子用枪指着副参谋长的脑袋咆哮：我操你奶奶！小白脸儿！我崩了你！
　　 二营副营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带着鄙夷的目光看着副参谋长。马副参谋长，我知道，你来这是兼任二营营长的，你也是军校出身的高材生，你不懂常识？你的行为够执行战场纪律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呸！
　　 这件事情最终被副营长报告了上级，至于副参谋长受到了什么处分，军哥他们就不知道了，因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马副参谋长。
　　 3.
　　 军哥退伍以后到底什么时间开始学会抽烟的，我不清楚，表姐也语焉不详。
　　 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军哥，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我心里头一阵酸意顶上来，泪在眼圈里直转悠，赶紧扭头擦了去。军哥最不喜欢男人掉眼泪，他说，动不动掉眼泪疙瘩的，就不叫个爷们儿。小时候，我在外面挨欺负了，哭着找他，军哥会领着我去帮我“报仇”，完了还要教训我一顿：哭啥？都是两个肩膀头顶一个脑袋瓜子，咱不欺负别人，可谁要欺负咱头上了，死了命打回去！
　　 听说，就是因为军哥的这种个性，刚当兵没多久，就被选进了侦察兵部队。
　　 印象中，除了跟我在一起以外，军哥对谁都是少言寡语，脸色淡淡的，即使初次与我表嫂见面，也是如此。
　　 表嫂是表姐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小学里当代课老师，性格温柔贤淑，连说话声音都柔柔的。表姐很相中，就撺掇着介绍给了军哥。
　　 听表姐讲，相亲那天，军哥的性子差点让这桩婚事黄了。表嫂的父亲给军哥递烟，军哥硬撅撅地回了句：不会！让老爷子很是下不来台，当时就撂了脸子。表姐她们好说歹说，才把婚事定下来。
　　 婚后的生活还算不错，只是表嫂身子骨有点儿弱，两年了也没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军哥没说什么，舅舅、舅妈等不及了，每每守着表嫂不咸不淡地点两句小话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表嫂在婆家始终抬不起头。长期的压抑，身子越发孱弱，甚至一阵风都好像能吹跑。
　　 军哥也上火，带着表嫂看了很多老中医，大夫都说表嫂的身体没大事儿，就是气血瘀滞，主要还得保持心情舒畅才行。于是，军哥干脆把表嫂的工作转到毛纺厂子弟小学，也好远离父母的唠叨。
　　 也许是军哥伺候得好，表嫂的身子一天天见好，进而怀孕了。这让军哥喜出望外，这么多年来，破天荒带着笑脸去上班。
　　 转年，表嫂生了一个小丫头，军哥虽然很遗憾，但还是把全部的父爱都倾注在我这个小侄女儿身上。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在当时来说，已经算很好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侄女儿黑豆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军哥夫妻俩带着孩子去大医院作了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大夫说，孩子有可能是先天性智力发育不全，由于孩子现在还小，到底是不是，还不能够确诊。
　　 听到这个结果，军哥跟表嫂的世界顿时塌了，又不敢跟父母说，怕他们受不了，军哥更怕他们闹腾起来，那就把表嫂往死路上逼了。
　　 正当夫妻两个四处张罗钱，准备带孩子去省城看病的时候，又一件事发生了。
　　 表嫂的户口一直在农村，结了婚也没转到城里来。乡里计划生育普查，通知表嫂限期做节育手术，这个通知让军哥当时就撕了。开玩笑！闺女的病还没有确诊，如果确诊，老子可以要二胎的！
　　 乡里计生办看看期限都过了，表嫂还是没动静，很生气，再次通知，措辞极其严厉，要求军哥来乡里参加“后进学习班”，为期一个月。
　　 到毛纺厂来下通知的人，是被军哥吓跑的，回去汇报说，这人是老山前线侦察兵出身，不敢惹。计生办主任咬牙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主意，不再继续通知，等学习班时间一过，就把女人强制带到医院做手术。
　　 这个决定在军哥本来就冰霜密布的心坎上又重重地踩了一脚，这一脚，直接毁了军哥的希望。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军哥在家休息带孩子，乡计生办来了几个人，把刚刚买菜回到厂子大门口的表嫂截住，连拉带扯，要把表嫂拽到车上。表嫂不知怎么回事，大声呼救，死命挣扎，军哥的同事看到这个情景，纷纷拿着警棍跑出来。计生办的人一看事儿不好，一撒手，表嫂仰面朝天摔倒，腰杆正压在一块石头上，惨呼一声晕了过去。等人们把她扶到旁边，掐人中，缓醒过来的时候，表嫂已经不能动了，腰部以下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
　　 随后赶来的军哥，红了眼，一脚踹过去，计生办的面包车车门整个塌进去不成样子了，要不是同事拦着，那天计生办有几条人命恐怕都得交代在这里。
　　 医院给表嫂检查的结果，是腰椎骨折，好在手术还算成功，表嫂能够下地行走了。但是医生说，以后表嫂的腰绝不敢吃硬。当表嫂问及还能否怀孕生孩子时，医生连连摇头：不可能了，别说生孩子这一关，你这腰恐怕连孕期的大肚子都承受不住，要是再断，等待你的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高位截瘫！
　　 一连串的打击，让军哥撑不住了。我估计，就是这个时候，军哥开始学会了抽烟。
　　 4.
　　 村里人包括厂子里的同事对军哥很是不理解，一个当过侦察兵的人，怎么就这么杀猪不吹—蔫退（褪）了？要是我遇到这事儿如何如何，云云。
　　 我却知道军哥不是没有火气的人，更知道他之所以没有效匹夫一怒的缘由。记得有一次，我从他退伍带回来的背包里翻出来两把匕首，匕首很漂亮，一把只有一巴掌长，象飞镖，另一把泛着黑黝黝的光芒。
　　 当我拿着两把匕首，缠着军哥讲故事。他把短匕首拿在手里，手指灵动，匕首在指间如同灵蛇吞吐一般。许久，他才跟我讲述起匕首的来历。
　　 在老山前线，侦察兵们每人都配发了几把不同制式的军用匕首，在退伍的时候，要全部缴回。这两把，军哥指着匕首上的号码跟我说，不是他原来配发的武器，是他老排长张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