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妹真的老了，先前白净粉嫩的小脸已是沟壑纵横，连头发都已白了，牙齿也掉了大半。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家门口那把发黑的摇椅上晒太阳，无聊就眨下眼皮，用干枯的手抓抓头发。
　　 她有个爱好，每天必须得盯着村口那条公路，盯着公路上的行人及下车的人，这是她唯一的乐趣，更是唯一的希望。虽然自从摔坏了腿后已经半年了，半年来，每天失望，每天又集中精力用满含希望的眼神盯上那水泥铺就的公路。
　　 她在寻找一个人。
　　 王二妹有个姐姐，叫王大妹。两姐妹的美丽就如地里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不加任何装饰就那么如火如荼的张扬着。她们为村人寡淡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村里的小伙子总是惦念着两姐妹的饮食起居，喜怒爱好。当然，这些都是他们臆想的，总之，小伙子们关注着她们的一切。她们就像是上天赐予的一抹光彩，弥漫在村子上空，家家户户的小伙子都因为时刻想着那抹飘在空中的亮光而有了激情，他们掐着两姐妹上街卖菜的时间，故作巧遇的拉上几句闲话，可往往是一见到两姐妹就紧张得张大嘴巴而忘记说话，看着两姐妹婀娜的身姿远去，才回过神来骂自己没出息。
　　 小伙子们在背后关注着两姐妹，两姐妹的父亲王老汉却在背后骂赞叹女儿的小伙，说他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出息的东西。王二妹的父亲是个倔强的老古董，年轻时候一心想要个男孩，却生了两个女儿。他整天紧绷着一张世人都亏欠他的臭脸，遇到赞叹女儿的小伙子就喷出一口唾沫星子。
　　 两姐妹天天早上五点起床到县城卖菜，不论刮风下雨都不停歇。卖菜是家里唯一的现钱收入，小时候父母卖，父母老了，两姐妹接着卖，几十年还住着两间矮矮的土房子。要是以前，人人都住这样的土房子，也不奇怪，可如今大部分人都住上了烧砖砌成的崭新的楼房，土房就像一个干瘪的老人苟延残踹，多少有点不合时宜。王老汉甘于这样的不合时宜，他说，老子给别人养大了女儿，还要老子给别人修房子，没门。
　　 女儿出落得水灵时，王老汉老了，那么明显。每天早上起床外出干活时总觉得脚下飘忽，锄地也是力不从心，明明用了十分力气，地却只有八分劲。特别是挑水担粪这样的重活，他更是气喘吁吁。他终于失去信心，开始绝望，不得不承认自己衰老的事实。人老了，心眼也变小了。他突然害怕女儿被那些馋猫子拐走，他不允许女儿跟小伙子说话，说都是些骗子，骗了你的身子就没影了，要么娶回家后就给你罪受。而他自己却打起了招一门亲的算盘。
　　 他四处物色，左右观察，看上了隔壁村的李云。李云是一名退伍军人，小伙子言谈举止中都带有军人特有的忠诚稳重，诚实可靠，还有一门手艺。况且李云还有三个哥哥，早已过了婚龄都未娶妻，如果提出招亲，李家上下应该没有一个人不乐意。王老汉认定，李云将来会服侍他终老。
　　 王老汉瞅准了李云，王大妹也瞅准了李云。他觉得李云面目清秀，身姿挺拔，有种军人特有的气质。在这一点上，经常为生活琐事而抬杠的父女却是不谋而合，高度一致。他们为彼此有同样想法而感到惊喜，父女显出了前所未有的亲密。王老汉非常享受和女儿融洽的关系，而这种亲密来自于一个外人李云，他巴不得李云早日住进自己的家里。
　　 王大妹卖菜回来，正好碰上拉货去乡下的李云，她伸出嫩手一招说，带我回家。李云非常诧异，在脑子搜索什么时候认得了这个女孩，却始终没有印象，他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他人心上的肉。等到回过神来，赶快一个急刹，差点碰到脑门。王大妹看着李云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其他小伙子看着自己都是紧张得忘记说话，这个人却不紧张，她对李云的不在乎有些不满甚至有些愤怒。转念一想，又不免佩服，这才是真正处变不惊见过世面的人，是一个正人君子，和那些见到漂亮女人就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有着天壤之别。其实李云并不是觉得她不漂亮，他只是觉得自己家境贫寒，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再漂亮的女人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大妹每天卖菜回来都能坐上李云的车，这在村里成了特大新闻。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是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小伙子们却是扼腕叹息，羡慕嫉妒恨。
　　 王老汉找了媒人，上李家提亲。果然，李家人并没有反对儿子做上门女婿，虽然这是极不光彩的事情，但是家里的处境让李家人不得不接受现实。
　　 李云搬去了王大妹家，王大妹怀孕了，不能再卖菜了，以前两个人卖的菜全加在了王二妹身上。王二妹不得不更早起床，即便如此，其他人都卖完了菜，她还守着两大筐，心里焦急不安，她觉得整条街就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两大筐菜实在是太突兀了，她有点不自在，觉得很多双眼睛都有意无意的注视着她，甚至嘲笑她鄙视她，以至于有人叫了几声买菜她都没有听见，只感觉到谁拍了一下自己的肩头，一惊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小伙子说所有的菜他全要了，王二妹又是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伙子微微一笑，抢过扁担挑着就走，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这个小伙子简直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解救自己于街边市井那么显眼丢人的地方，她很自然的对小伙子生出了一种好感。小伙子心里暗笑，一惊一乍，好一个单纯美丽的女孩。
　　 此后，每天早上，王二妹都能遇见年轻厨师，厨师每次都买下他所有的菜。时间长了，才知道，小伙子叫张勇，是城里人。
　　 王二妹每天都早早的回到家里，王老汉觉得不对劲，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她还有什么门道。不过他年老力衰，又想着抱孙子，没有特别上心，也不再琢磨，反正能卖出钱来就行。他也不再干涉王二妹与小伙子的交往，大妹已经留在了家里，留一个是福气，如果两个女儿都留在身边势必会出现些争执矛盾，远香近臭嘛。
　　 寒来暑往，张勇看王二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他经常给王二妹带些发夹口红之内的小玩意，讲些稀奇古怪的笑话，王二妹渐渐习惯了有张勇的日子，他给她快乐，给她一种踏实感。王二妹心想，只有自己的父亲同意了，他们二人才有可能。她特意挑了一个晚上鼓气勇气告诉父亲，交了男朋友叫张勇。趁着夜色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她才会有些安全感和希望。王老汉一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啪嗒啪嗒抽了一支烟。王二妹的心里却是紧张不安，究竟父亲是啥意思，不管怎么说，得给他一个见面的机会吧！自己的终身幸福就在面前这个含着烟的嘴里啊。她等啊等，王老汉那根烟终于烧到了尽头，火星子也熄了，周围一片沉寂。只听得王老汉淡淡地说带回来看看。她没想到这么简单，原来严肃的父亲其实挺善解人意。闺女大了不由娘，王老汉想留也留不住，但是他怪女儿为什么谈成了才告诉他，为啥不让自己物色，像物色李云那样，但终究还是忍下气，毕竟是女儿的幸福，先看一眼那人再说吧。
　　 王二妹选了个好日子，太阳很精神，天空澄澈透明，她领着张勇走上了弯弯曲曲的村道。一进屋，就看父亲见板着脸，用审视犯人的眼神把张勇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个子不如李云高也没有李云挺拔。王老汉脸色更加深沉，半天才把张勇让进屋里，二人隔桌对坐，王老汉瞪着铜铃似的眼睛盯着张勇，足足盯了半个小时没出声，硬是把张勇盯得面红耳赤，胆颤心惊，头都不敢抬。二人的幸福生活就在这张嘴里，张勇觉得从来没有如此尴尬心慌过，就快扛不住了。猛听得啪得一声，王老汉一掌拍在桌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扯了扯嘴角，笑了。张勇二妹心里才石头落地。王老汉觉得，长得虽不如李云，却也是个老实人，二妹跟了他，不吃亏。
　　 王老汉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大女婿是司机，二女婿是厨师，还是城里人，都是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比庄稼汉高等，他的脊梁骨越来越直，和村人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感觉特有分量。他抱上了孙子，李云攒了几年的钱，买了一个面包车，自己搞起了客运，收入更高了，终于也用烧砖修起了二层小楼，小楼的顶上还做了一只飞鹰，比村长家里的楼房还气派。二妹生了一个女儿，当起了全职太太，终于摆脱了肩挑背磨的辛苦，张勇对自己仍是百般疼爱，言听计从。王老汉对于自己识人的本领沾沾自喜，没有儿子被人戳脊梁骨的煎熬已经完全不在，他的女婿比别人儿子更有本事。他胖了，过得舒心，浑身长起不少赘肉，那张年轻时候又瘦又长的脸堆满了肥肉，人胖了，腰包也胖了，他完全脱离了劳动的快乐，他唯一的事情就是逗着小孙子说话唱歌。他现在是要解决吃饱了撑得慌的问题，他也学着城里人像模像样的打起了太极，练起了气功，他要强健体魄，他还想看到孙子们的幸福。
　　 李云天天在外跑客运，在车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晚上还要继续开，深更半夜的回来，王大妹总是烧好了热水等他洗澡，给他搓背。李云从心底感激王家对他的一切，感激这个贤惠能干有心疼自己的媳妇，他唯一的报答方式就是更加精神的开车拉客，挣更多的钱。一个很平常的早上，天色微亮，儿子仍然还打着鼾声，大妹给他做了可口的饭菜，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重复着昨天的昨天的生活。他开着车在路上招揽生意，看见前面走着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步履飘忽轻快。哪个女的无事起早出门呢？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王大妹，怎么可能，出门时大妹不是还在吃饭吗？可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穿的白色裙子，明明是自己在大妹生日时亲手买啊，他再揉了揉眼睛，前面的人影突然不见了，他转了个弯，继续搜索，确实没有人影。他埋怨自己看花了眼，还没老眼神怎么就不中用了，根本是莫须有的事。可是那一幕却是如此真切，那长裙是自己亲手买的，他有点不放心，心里忐忑不安，还没到中午，就调转方向把车开回了家。奇怪，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都到哪里去了呢？他看见邻居王婆婆同情的望着自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尽管他全力抵抗，可那预感如此强大，排山倒海地扑向他。王婆婆告诉他，人都去了水库边，有小孩在水库洗澡时淹了，全村人都在那里打捞。他浑身一软，心急火燎的赶往水库，远远的就望见一群人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他听到了从圈里传来的凄厉的哭声，是大妹的声音。那个预感终于把他死死按住，他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没觉得痛，他想爬起来，可是腿脚就是没劲。村人连忙把他拉起来，同情的安慰他。儿子没了，就这样没了。
　　 王老汉没了孙子，也不打太极不练气功，却出奇地瘦了下来。不过，事已至此，只有节哀顺变。他鼓动女儿赶快趁年轻再生一个，三十多的王大妹又怀孕了，这个家有升起了新的希望，看着大妹的肚子越来越挺，一家人都从失去孙子的阴郁中走了出来，李云也更加卖力的挣钱，已是中年，才又有孩子，还不赶紧挣钱存着，等孩子需要用钱时，那就干不动没钱花啊。
　　 一大清早，李云就出了门。中午饭后，大妹觉得肚子开始胀痛，根据经验是要生了，她想去医院，母亲却说，来不及，一回生二回熟，就在家生，我守着没事。大妹躺在床上疼得哇哇大叫，王老汉在外着急得晕头转向，报纸上经常说有些小女孩子上个厕所就生下了孩子，为什么到女儿这里就这么慢，这么难熬啊？他不知道高龄产妇的危险。老婆子看到孙子的头，欣喜万分，安慰着女儿不要怕，再使点劲，马上就好。孩子终于出生了，可是迟迟不见胎盘，老婆子心想，女儿已经痛了大半天，也累得筋疲力尽了，得帮帮她。她拉着脐带，轻轻一拽，突然血水就像山洪爆发似的把胎盘冲了出来，大出血了，老婆子慌了神。连忙吼道，出血了，赶快叫医生，她眼见着自己的女儿皮肤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冷，等医生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大妹就这样，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一个小孩。王老汉把老婆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婆子懊悔万分，李云悲恸不已，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没有母亲，怎么能抚养大。没有大妹，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大妹。全家并没有因一个孩子的到来而感觉到些许温暖，只有担忧伤心痛苦。
　　 王老汉没了女儿，那女婿和自己有啥关系。何况现在李云又会挣钱，虽然是一个孩子的父亲，那也是香饽饽，说不定哪天被外面狐狸精骗了去，自己还不得被赶回那个千疮百孔的土屋子。他日日担心，夜夜不能成眠，没有了女儿的日子就像是飘忽在空中一般，一点也不踏实。他想到自己的二女婿还是一个小厨师，又开始打起了算盘。他通知二妹回来照看孙子，说孙子太小，没有娘，李云那个大男人要挣钱，又不会带小孩，这个孙子命苦，能指望的就二妹这个姨妈了。二妹心肠软，回来就住半个月，舍不得小孩。王老汉看时机成熟，终于说出了那个想法，让二妹回来嫁给李云，代替姐姐照顾孩子。二妹哪能愿意，自己有个女儿，还有张勇，在城里有个幸福的家。
　　 王老汉却铮铮有声，不同意就断绝父女关系，我把你养大是白养你吗？你姐姐的孩子你回来照顾又有何不可。王老汉把刀子架在脖子上说，二妹如是离开，他要立马抹了脖子，女儿都不要了我这个老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二妹不敢出门，她想绝食动摇父亲，母亲在却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一辈子的希望就两个女儿，已经去了一个，要是再去一个，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希望，一辈子的辛苦都白费了啊！二妹听到母亲绝望的诉说，也是泪流满面，难道真要用自己的幸福才换得回父母的安心，如果真是那样，她愿意牺牲。她选择了牺牲，用泪水冲走了对张勇的思念与不舍。母亲见她好转，又劝说，李云现在能挣钱，回来跟着他，不吃亏。张勇见二妹一去不回，心中不安，提了好酒去拜见岳父母，王老汉却把它撵了出来，说再无瓜葛，不要纠缠。张勇想亲自问二妹一句话，这么多年的感情，能放得下吗？可是没有机会。他只有怏怏而回，却并不死心。他想，不让我见，我就偷偷地见。他深更半夜摸到李云二层楼前，没有风，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预想中的不眠和悲痛，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怎么可以如此没有脸皮，心里异常气愤，他突然憎恨起了二妹。他绕着沉睡的小楼转了一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正跟着姐夫在床上缠绵，又想撞开一个洞进去看个究竟，当场抓下奸夫淫妇，让全村人都知道，让他们一辈子背上良心债。天色渐亮，有人咳嗽着起床，他连忙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又沿着竹林爬上公路回去了。从此，他憎恨二妹，他没有作过多挽留，连见面都不成，又何谈挽留？当然，他是不知道二妹有多少泪水为他而流，他以为二妹选择了有本事的李云。
　　 张勇唯一能够反击二妹的，那就是二妹的心头肉——女儿。他不允许二妹与女儿见面，自己也开始过着吊儿郎当的生活，女人都跟姐夫跑了，那是最大的笑话，他认为所有的男人女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背后讥笑他，说着他的故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他每天开始混迹于棋牌室茶馆，赌到半夜才回或是不回。只有专心赌博的时候他才会忘记二妹，忘记伤痛，忘记一切的不如意，累得筋疲力尽回到空荡荡的屋子才会沉沉睡去，赌博成了医治伤痛的良药。
　　 张勇正在桌上玩得情绪高涨，就要胡牌了，女儿的老师却来了，老师问，女儿为啥不去上课，他才记起，昨晚和今早都没有见到女儿，女儿呢？丢了。张勇彻底急了，女儿也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是与二妹唯一的牵连。他急得四处乱撞，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也报了案，可是，整整一个月过去，没有一点女儿的消息。他绝望了，这十几年来的生活，与二妹相遇相知又相离的生活，终是在他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痕迹。
　　 姐姐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已经搬进了城市，她曾经住过的城市，回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二妹养大了姐姐的孩子，却丢了自己的孩子。她送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李云，自己却要一个人孤独终老。她守着那个二层小楼，当时很气派如今却已破旧不堪的小楼，楼顶的飞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就不在了。她的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漏风已少有人懂，只是她还记得张勇，还记得女儿，还记得那些久远的事情，记得，总是燃起希望。她每天都坐在门前的摇椅上，眼神定定的望着进城的公路，时不时缕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挠挠蚊虫叮咬的腿脚。累了她就仰望一眼澄澈的蓝天，她觉得跟张勇第一次来家里那天一样蓝，她就又有了劲，又立马瞪圆了双眼，望向那条在村口拐了一个弯的通往城里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