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空上阳
　　
　　 天授中，则天好改新字，又多忌讳。有幽州人寻如意上封云：‘国’字中‘或’，‘或’乱天象，请‘口’中安‘武’以镇之。则天大喜，下制即依。月余，有上封者云：‘武’退在‘口’中，与‘囚’字无异，不祥之甚。则天愕然，遽追制，改令中为“八方”字。后孝和即位，果幽则天于上阳宫。
　　 这是唐代张鷟《朝野佥载》中的一则记载。说的是自比明空、改名为曌的武则天登上皇位，喜欢改造文字，在天授（公元六九零至六九二）年间，听了幽州寻如意的建议，改了“国”字（将“國”字“口”中的“或”换成“武”）。过了一个多月，有人说“武”在“口”中的“國”，跟“人”在“口”中的“囚”字差不多，是不吉利的。武则天就很惊愕地用回原先的“國”，接着，她又将“國”字“口”中的“或”改为“八方”（上“八”下“方”）。后来，中宗复辟，武则天被幽禁在上阳宫。这上阳宫的“上阳”二字，跟“八方”二字一样，含有明空昭朗之意；“八方”在“口”中，等于武则天被囚于上阳宫。
　　 可见，世间之事，一人之为，往往不乏幽默讽刺之针对。武则天敢于任用佞媚之言，妄改文字，最终落在所改之字的深刻讥诮之中！犹如商鞅的作法自毙，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个敢于改造文字之人，绝对是很聪明的。且先不说她是否领会了每一个文字的根本深意，因为，真的领会了文字本意之人是不会妄改文字的，就像不肯认真用功深入学习传统文化的“半桶水”才会晃晃动的标新立异，高喊着“张扬个性”。武则天不仅极其聪明、工于心计，她的文才也是相当不错的。以诗为证：
　　 《唐享昊天乐》之九：荷恩承顾托，执契恭临抚；庙略静边荒，天兵曜神武；有截资先化，无为遵旧矩；祯符降昊穹，大业光寰宇。
　　 《唐明堂乐章?外办将出》：总章陈昔典，衢室礼惟神；宏规则天地，神用叶陶钧；负扆三春旦，充庭万宇宾；顾己诚虚薄，空惭驭兆人。
　　 这两首武则天的五律，可谓对仗较稳，有帝王之志，足以窥见她在文学修养上的颇有造诣并且比较杰出。然而，文学修养并非等于对文字的深度领会，更不是扎扎实实的学术功底以及文品与人品相称的品德建树。
　　
　　 关于武则天，千古以来，褒者少，贬者多。《旧唐书》说：
　　 治乱，时也；存亡，势也。使桀、纣在上，虽十尧不能治；使尧、舜在上，虽十桀不能乱；使懦夫女子乘时得势，亦足坐制群生之命，肆行不义之威。观夫武氏称制之年，英才接轸，靡不痛心于家索，扼腕于朝危，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吾君之子。俄至无辜被陷，引颈就诛，天地为笼，去将安所？悲夫！昔掩鼻之谗，古称其毒；人彘之酷，世以为冤。武后夺嫡之谋也，振喉绝襁褓之儿，菹醢碎椒涂之骨，其不道也甚矣，亦奸人妒妇之恒态也。然犹泛延谠议，时礼正人，初虽牝鸡司晨，终能复子明辟，飞语辩元忠之罪，善言慰仁杰之心，尊时宪而抑幸臣，听忠言而诛酷吏。有旨哉，有旨哉！
　　 这是指出了武则天的当皇帝，完全属于坐制群生之命，行施不义之威。好在她曾经起用狄仁杰，并且最终能够退掉帝位。《新唐书》基于《旧唐书》的评论，指出武则天不至于被诛杀，已是她的大幸，说：
　　 武后之恶，不及于大戮，所谓幸免者也。至中宗韦氏，则祸不旋踵矣。然其亲遭母后之难，而躬自蹈之，所谓下愚之不移者欤！
　　 唐代以降，五代、两宋以及明、清，都是以类似于两《唐书》的评论为主，指责武则天的倒行逆施，只差没把整个国家彻底虚耗殆尽。不过，有人认为她是有功绩的，并且共有四个历史贡献：第一，打击了保守的门阀贵族（她成为皇后以后，把反对她做皇后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赶出朝廷，贬逐到边远地区）；第二，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在她统治时期，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有了长足的发展，人口由高宗初年的三百八十万户增加到六百十五万户）；第三，稳定了边疆形势；第四，推动了文化的发展。
　　 毛泽东说：武则天确实是个治国之才，她既有容人之量，又有识人之智，还有用人之术。她提拔过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刚刚提拔又杀了的也不少。郭沫若说：政启开元治宏贞观，芳流剑阁光被利州。宋庆龄说：武则天是封建时代杰出的女政治家，但就家庭角色而言，不难看出武则天也是个好妻子。
　　 也有人说，尽管她任用男宠、佞臣、酷吏，但当时社会大致稳定。当然，史料的记载，以官方的统计数据为准。而佞臣、酷吏的任用，最大的好处就是成为官方统计对朝廷政绩有利的维护。因此，我们是很容易看到佞臣、酷吏在官场上的表现，却不容易看到他们鱼肉百姓对社会的荼毒！但这里有个很简单的逻辑，一个敢于编织罪名、巧立刑罚、残害同僚的奸佞险恶的官员，他会善待百姓吗？
　　 其实，那时社会的大致稳定，完全是被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前后关联给造成的。武则天统治时期，滥杀李氏皇族以及元老功臣包括文武大员，李唐宗室之人以及大臣多次起兵反对，并有契丹族的起义，她的大兴土木掏空府库，民户流徙过半。这也算作整个社会的大致稳定，是很有问题的！并且，我们都知道，唐朝之所以灭亡，最直接原因是藩镇割据。导致藩镇割据之因，乃是始于武则天之时实行的募兵制。募兵制的实行，使府兵制名存实亡。
　　 府兵制，是由西魏权臣宇文泰建立于大统年间（公元五三五至五五一），经历了北周、隋，在唐太宗时期达到鼎盛，唐玄宗天宝年间（公元七四二至七五五）停废，历时约二百年。它最重要的特点是兵农合一，府兵不能随便迁徙出界，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其主要任务是番上宿卫和征防。番上宿卫，即轮流到京师宿卫，按照距离长安的远近分别给番。法令规定：百里外五番，五百里外七番，一千里外八番，每番一个月；二千里外九番，每番两个月。征防是由朝廷命将统率，调遣时必须持兵部所下鱼符，经州刺史与折冲府将领勘合之后，才得发兵出征，征战结束，兵归于府，将归于朝，这样，将帅就不能拥兵自重了。
　　 府兵制被败坏的主要原因，在于战事频繁、防御线延长、兵役繁重、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原先的防戍是有一定的番休期限，后来常被强留以至久戍不归，导致人民避役、兵士逃亡。府兵的征发对象主要是均田制保障的农民，武则天之时土地兼并日益严重。随着均田制的破坏，府兵征点制便失去了赖以实行的基本条件。唐初继承前代遗风，对卫士比较尊重，但是，“贞观之治”之后，番上卫士往往被贵族官僚借为私家役使，导致社会上以充当府兵为耻辱，产生了“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的俗语。
　　 募兵制出现了团结兵，也就是防卫各州的团练，使藩镇从此有了可以拥兵自重的基本条件。均田制在土地兼并中开始瓦解之时，民户逃亡现象开始普遍于全国。在兵备变更与民户逃亡的时候，继武则天打击了保守的门阀贵族之后，随即崛起了急速扩张势力的武氏权贵，他们毫不保守，野心与贪婪极度膨胀！社会民生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边缘！
　　
　　 武则天出身于乱世发迹的家庭，她十四岁入宫，起初受到唐太宗的宠爱，赐名为“媚”。应当是名如其人，是宫中佳丽中的最媚者。但太宗帝只是一时宠她，后来便不受她的媚惑了，使她做了十二年的五品才人，因太宗帝的去世而入感业寺为尼。高宗帝在做太子时与她有过欢情，继位之后宠爱萧淑妃，王皇后将她复召回宫，企图以武氏之媚使高宗移宠从而冷落萧淑妃。二十七岁的她回宫之后迅速打败萧淑妃，获得高宗的宠爱，设计杀死王皇后，帮助高宗实行专制，将长孙无忌、于志宁、韩瑗、来济等大臣削职免官贬出京师。
　　 高宗曾因她擅权准备废掉她的皇后之位，但上官仪的废后诏书还未草拟好，她已获悉而来追问高宗，高宗把责任推到上官仪身上，她便杀了上官仪。高宗因为久病缠身，命太子李弘监国，她上表建言十二事重视农业，获取政绩然后摄政并加害于李弘。高宗病逝，李显于柩前即位，是为中宗帝，很快地被她废为庐陵王，另立李旦为帝，是为睿宗帝。她临朝称制，自专国政。徐敬业、徐敬猷兄弟联合唐之奇、杜求仁等以扶持庐陵王为号召，在扬州举兵反武，十多天内聚合了十万部众。她以大将军李孝逸率兵三十万，前往征讨，徐敬业兵败自杀。
　　 她先后任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一大批酷吏，掌管制狱，随着告密之风日益兴盛，被酷吏严刑拷打致死之人日渐增多，朝廷内外便形成了十分恐怖的气氛，大臣们每次上朝之前都要和家人诀别。翦除李唐宗室，杀安南王李颖等宗室十二人，鞭杀故太子李贤二子。博州刺史琅邪王李冲、豫州刺史越王李贞相继起兵，分别败死。她乘机迫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东莞郡公李融、常乐公主等自杀。
　　 命令男宠冯小宝（僧薛怀义）毁乾元殿，建二百九十四尺高的明堂，饰以黄金，称为“万象神宫”。又铸大像，造“天堂”纳大像，政府财政为之枯竭。以铜铁铸“天枢”，因府库铜铁足，便征用民间农器来完成。亲发策问，始行殿试之始，遣“存抚使”十人巡抚推举人才，一年后举荐一百余人，使当时文人乐于为她效力。僧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说她是弥勒佛化身下凡，应作为天下主人，她下令提升佛教地位在道教之上。称帝之后，改国号为周，武氏贵族权倾朝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年少貌美，成为最风光的男宠。中宗长子邵王李重润与妹永泰郡主窃议张易之兄弟“何得任意入宫”，皆遭赐死。
　　 公元七零五年，宰相张柬之等人联合禁军将领，发动宫廷政变，立李显为皇帝，是为中宗复辟。她只好下诏去帝称后，宣告了大周武氏统治的结束。最后，她在上阳宫病死。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藜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上录之文，是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光宅元年（公元六八四），徐敬业等人起兵反武。徐敬业的祖父是初唐名将徐茂功，曾有助于武则天登上皇后之位，但徐敬业横遭贬谪。骆宾王基于武则天的所作所为，毫无添油加醋，只是作了归纳条理，历数了她的罪状。
　　 武则天的狠毒，连自家母、姐、子、女都不放过。曾因姐姐受宠于高宗帝便进行迫害并害及为姐说情的母亲，亲手掐死襁褓中的女儿嫁祸于王皇后。
　　 她对农业生产比较重视的政绩，是下令禁止“世业口分田”的买卖，并清查、搜刮了一些豪门贵族非法占田、控制劳力的事件。通过清查，取消和削减了一些贵族的封邑和食封田；通过搜刮“隐户”，减少了部份豪门贵族所控制的劳动力。她提出“重农桑，薄赋徭”的主张，规定地方官吏做到“田畴垦辟，家有余粮”的升官，“为政苛滥，户口流移”的受罚。并用减免赋税的办法，吸引逃亡人口到长安和洛阳周围的州县落户，以减轻农民的困难。
　　 但她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执政二十余年，宰相换过七十多个，“不拘一格”录用大批官吏，官僚机构空前膨胀，官吏兼并土地，深重地加大了兵役徭役和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导致“天下户口，逃亡过半”。她采取严刑峻法，大肆诛杀异己，奖励告密，使那些出身无赖、性情残忍、善于罗织罪名陷害无辜的奸佞阴恶之徒飞黄腾达。她又为了神化自己的威权，大肆崇佛，广建庙宇，构筑极其高大的“明堂”、“天堂”、“天枢”，虚耗了府库。因她换了男宠使冯小宝吃醋，一把大火烧毁了“万象神宫”与多次被风吹倒重建的“天堂”（当时国内最高的第一、第二大楼）。
　　 武则天的罪大恶极已无可辩驳，而问题也随之产生。武氏如此之多的罪恶，在道德上已经破产，但武氏政权不曾有所削弱。可见，一个政权的生存与否，道德因素并非至关重要。当一个权力可以予人好处，它总是能够有效地运转。
　　 武则天不以杀功臣著称，但她杀功臣的数量之多，在历史上可以名列前茅。为她取得政权出过死力之人，其中有一大半为她所杀。她如此作派，竟毫不担心会无人替她的政权效力。因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只为眼前的光耀！不论社会精英受到何等程度的摧残，都不会使一个政权迅即崩溃。它所换来的代价，只是社会发展的停滞与人民生活的黑暗，而这一切灾难是由社会底层承受的，统治阶级非但威福仍在并且更为突出。既然施虐者在施虐时没有任何的直接损失，又怎能奢望这些暴虐会停止下来呢？
　　 一人之善可以感动他人之心，一人之恶可以打动他人之身。感动于心是无形的，打动于身是有形的。因此，善是一种情势，而恶是一种形势。情势是可以缓冲的，形势却是直接逼人的。一旦大奸大恶之人乘时得势，就会使不义之威大肆横行。所以，道德滑坡之时，只有视恶如仇，才可以切实地挽救世道。而在奸人当权的实际形势之中，道德则是很无力了的。
　　 当然，道德不是自诩的，就像明空不是自耀的，以明空自耀的武则天最终幽囚在上阳宫中，倒是可以让她仔细的自我照鉴其明空的了！真正的道德，是人们质朴正直之心的最大顺应，质朴正直是做人的根本基调，千奸万伪的复杂，最终都会落叶归根似的重归于简朴。因此，猖狂得势的罪恶之徒，最终都会受到千古道德的审判！
　　
　　 二零一二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