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回到山沟沟，不是铩羽而归。尽管在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他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毕竟自己是山沟沟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毕业于省城的名牌大学，比起城里的年轻人，他多了一份吃苦耐劳的精神。天道酬勤，就是对这种精神的褒扬和肯定。正因为有了这份自信，大山才没有被现实的挫折彻底打败。
　　 大山也有梦，梦想着毕业以后，找一份好工作，赚更多的钱，孝敬操劳大半辈子的娘。大山娘真的不容易，年轻时就守寡，一直不肯改嫁，就是担心大山受委屈。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大山拉扯大，供上了大学，而自己也在岁月的风霜中，渐渐地老去，疾病缠身。
　　 可是，现实远比大山想象的残酷。虽然是重点大学毕业，但就业的压力依然不小。他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招聘会，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岗位。那些只需动手，不需动脑，豁出脸皮的工作，他根本不屑一顾。他不断鼓励自己，以超凡的才华和能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他只能吃方便面、干馒头，住条件最差的地下室。他一直没有回山沟沟，就是不想让娘失望，让乡亲们原本对娘的羡慕和仰视的状态发生改变。
　　 这次回山沟沟，大山主要是担心娘的身体。上次大山娘打来电话，他骗娘说，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电话那端，娘似乎很开心，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病意。不久前，大山娘犯了一次严重的心脏病，经乡亲们帮忙，送到县医院抢救才保住了命。大山实在不放心，在城里买了几瓶最好的速效救心丸，匆匆赶回了山沟沟。
　　 大山娘确实一脸病容，见到儿子，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嘴唇不停地打颤。伸出粗糙的手，摩挲着儿子的脸，眼睛里噙满泪花。大山搂着娘，失声痛哭。娘俩见面了，终于可以说说贴心的话。乡亲们闻讯赶来，都夸大山娘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娃。大山娘高兴坏了，生起炉灶的火，做了一桌子饭菜，请乡亲们大吃一顿。
　　 第二天，大山来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山坡上。这里可以鸟瞰整个小村子，每到夏季，放眼望去，满目葱茏，仿佛就是绿色的海洋。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里，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小村庄显得静谧安详，一派和谐的田园风光。秋天来临的时候，到处是金色的丰收景象，还有那苹果园里一片火红火红的色彩，硕大的苹果，红灯笼似的挂满了枝头。
　　 现在正值春天，残冬的萧索已经散去。黑褐色的土地，袒露着胸膛，就像一个壮汉，积蓄着力量，准备在新一年大展拳脚。大山久久站在山坡上，看着生养自己的家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他看见远远的娘的身影，从屋子里走出来，到菜园里忙碌起来。大山连忙跑下山坡，来到娘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娘，你身体不好，就别干活了。”
　　 大山娘看了看儿子，笑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人，哪能闲得住？”
　　 大山一边帮娘干活，一边说：“等我回城，好好工作，把娘接到城里去享福。”
　　 大山娘欣慰地说：“你有这份孝心，娘就知足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娘离不开这里，就像鱼呀，离不开水。”
　　 大山抡着锄头，不一会就汗流浃背，抱怨地说：“这里有啥好？无非就是吃苦受累，比起城里人看看，人家那才叫生活呢！”
　　 大山娘佝偻着腰播种，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说：“啥叫生活，我不懂。我就知道，把这些种子埋进地里，用不了多久，就会生根发芽。想一想，每年都是这样的，丝瓜藤上，吊着胳膊一样粗的丝瓜，豆角架上，密密的叶子里，藏着一串串饱满的豆角，还有紫皮的大茄子，圆圆的西红柿，肉头的大青椒……看到这些，我这心里，就甭提多高兴了。”
　　 “对啊，把种子埋进土里。”大山听完娘的话，豁然开朗。如果想要丰收，就必须把种子埋进土里。虽然需要一段时间的等待，但努力总将会获得回报的。自己为什么一挫再挫，原因就是没有摆正位置。抛弃好高骛远的幻想，把自己当做一粒种子，埋进社会的土壤里，从小事做起，才能有大作为。大山一扫愁闷，兴奋地说，“谢谢娘，我懂了！”
　　 回到城里，大山很快找到了一份推销的工作。他被客户拒绝过，羞辱过，有一次甚至被客户推倒在地，将一盆脏水泼在他身上，但是为了娘，为了心中的理想，他没有退缩，没有放弃，一直努力地坚持着。终于，大山成为公司里业绩最好的推销员，顺理成章地胜任销售部经理。
　　 成功地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大山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贷款买了一套房子，又娶了城里姑娘喜妹为妻。大山如愿以偿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准备接娘过来一起住。可是，娘过来没几天，喜妹就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情绪。喜妹有洁癖，对娘的山里人的生活习惯，特别地反感和抵触。趁着大山不在的时候，喜妹总是挑三拣四奚落娘。大山娘由初来时的喜悦，变成了落落寡欢。她没有跟儿子告状，而是选择了回山沟沟。大山挽留不住，以为娘真的想念家乡。
　　 过了一年，喜妹分娩，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大山乐得合不拢嘴，再次想到接娘来城里。大山知道，娘的性子倔强，未必肯来，如果以照顾孙子也借口，娘一定答应。她身体不好，见了孙子，说不定一开心，病就彻底好了。
　　 果然，大山娘来了，细心地伺候月子。喜妹看不惯娘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更担心她抱孩子时的随意的姿势。有一次，大山上班去了，大山娘居然把嘴里嚼碎的苹果，喂给孩子吃。喜妹无法忍受，气得大吼起来，凶巴巴的样子，着实吓坏了大山娘。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孙子，躲到厕所里去哭。
　　 大山娘为了伺候儿媳和孙子，受了委屈，也默默地忍受着，没有再提回山沟沟。大山心疼娘，以为娘的忧郁，都是心脏病的缘故。有一次，他给娘洗衣服，发现衣袋里没有速效救心丸。
　　 “娘，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的心脏不好，一定要随身带着药，万一感觉不舒服，赶快含上几粒，然后给我打电话。你怎么不听话呢？”大山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充满了关爱和担忧。
　　 大山娘苦涩一笑，“娘岁数大了，记性不好。忘了，真忘了。”
　　 大山把一瓶速效救心丸揣进娘的口袋，千叮万嘱，一定要有备无患。并说不许娘糊弄他，他会经常查看药瓶的。
　　 “儿子，来这么久，我也看出来了。城里的日子不好过，什么东西都贵，你们买这房子，还要月月还贷款，宝宝吃奶粉，哪一样少了钱都不行。你又不让我干活。这一天家里家外，全靠你们两口子忙，娘这心里真不落忍。”
　　 “娘，看你说的，你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大学，现在也该我回报你了。你就哄孙子玩，踏踏实实地享福吧。”
　　 大山娘叹了口气，说：“我挺恨自己的，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还一身的毛病。你们已经不容易了，而我净给你们添累赘。要是有一天，我……”
　　 大山听出话音不对，连忙打断说：“娘，你咋胡思乱想呢？你就好好养着身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咱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你应该高兴才对。要是再说不吉利的话，我可真生气了。”说着，拉起娘粗糙的手，像小时候一样，露出灿烂的笑容。
　　 “娘不说了，再不说了。”大山娘无比怜爱地看着儿子，发现他的眼圈发黑，脸色很难看，“你天天上班累吧？听喜妹说，最近你总是失眠，千万别累坏了，要注意身体。”
　　 大山因为工作压力的缘故，夜里经常失眠，本来他是瞒着娘的，怕她担心，没想到喜妹竟然把这事泄露出去。
　　 “你放心，我是咱山里的孩子，结实着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山娘的脸上又平添了许多皱纹，孙子大了，每天接送幼儿园，落在大山娘的身上。本来，大山准备请个保姆，喜妹却不同意，理由是有权有势，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请得起保姆，而自己家负担已经很重，哪有钱支付这笔多余的开支？何况保姆缺少责任心，既多花钱，又不放心。不如让奶奶接送，反正多走走也锻炼身体。大山娘当然很高兴，满口答应。大山想了想，没何不妥，就不再坚持请保姆了。
　　 一天下午，大山正在公司开会，突然接到喜妹的电话。她哭着说，娘出事了。大山预感事情不妙，急忙赶了回来。原来，大山娘从幼儿园接回孙子，便带他去小广场玩。孙子很顽皮，走奔右跑，大山娘怕他摔着，一步不离跟在后面。跑了一会，大山娘忽然感到胸口疼痛，难以支撑，倒在地上，绝望而眷恋地看着这个世界。有几个人围了过来，又陆续地走开了，没有人伸出援助的手，大山娘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她瞪着眼睛，停止了呼吸。孙子见奶奶不说话，拼命地摇她的胳膊，终于吓得哇哇大哭。不知是谁打了报警电话，警察确认了身份，这才通知家属。
　　 大山崩溃了，几次哭得昏厥过去。喜妹看着娘痛苦的遗容，也伤心地哭了。她抱着大山，悔恨地说：“都怪我不好，如果我听你的话，请个保姆，娘就不会……”
　　 收拾遗物的时候，大山摸出娘身上的速效救心丸。看着崭新的药瓶，他回忆起娘生前的音容笑貌，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捏着小药瓶，感觉不对，便拭去泪水，打开瓶盖，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竟连一粒药都没有。
　　 大山“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地喊：“娘，告诉我，为什么药瓶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