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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4)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2 19:55:15      字数:19119

十二

  如霞闲暇,去书店里买了本《古文观止》。刚进门,便听见婆婆的冷言冷语:“一个媳妇家,成天逛东串西地不着家。”如霞分辩道:“我就出去买了本书。”婆婆哼了一声:“净买那些没用的东西!我一字不识,还不是照样过一辈子?书能吃能穿?胡糟蹋钱!”如霞知道跟婆婆是辩不出什么理的,便低下头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过去。谁知这更惹了婆婆满肚子的气,“家里四个人,你们三个人都识文断字的,还出去买啥书呀文呀的,这不是故意寒酸我吗?连话都不愿跟我说!哼,跟我说话就低了你的身份了?”
  如霞走进自己的房间,听着外面婆婆低一声高一声的唠叨,内心烦躁。嫁到李家多半年了,她对婆婆的怪脾气也有了些了解。说婆婆大方吧,对穷人、乞丐,她是从来不肯施舍一星半点的。跟那些走乡串户的小商小贩,买东西也总要沾点便宜。家里的洗衣机、空调机她嫌费电,是从不准用的,于是那些都成了摆设。家里原有一台21寸的彩电,如霞嫁过来时又陪了一台29寸的。她说:“家里就三四个人,开两台电视机太浪费。”把家里的电视机锁进箱子里,让如霞把新房里的大彩电放在客厅里大家共同看。偏偏几个人又看不到一块儿去。她爱看秦腔、港台言情剧;李伟爱看打斗片、侦破片,母子俩常为争电视频道闹矛盾。如霞一般不大看电视的,只在吃晚饭时和大家一起看看新闻联播什么的。她忘不了才结婚不久发生的那件事。那天,她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地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婆婆从外面回来,不由分说“叭”地一声把电视机换了个频道。“嘿,苏三起解。这么好的戏不知道看!”如霞脸颜色变了变,强忍着又坐着看了会儿秦腔戏,起身往自己房子里去了。以后,这样的事又发生过几回。如霞很知趣,很少再动电视机。可是要说婆婆细发吧,她却又花钱如流水。今儿买烧鸡,明儿买烤鸭,吃不完的东西“唰”地往泔水桶里一倒。穿戴上她更是舍得花钱。买了银的要金的,戴了宝石要钻戒。衣服有时穿得比年轻媳妇还花哨。如霞总感觉她打扮得不伦不类,可又不好意思说。
  如霞又从婆婆想到了自己。自打四月八回来后,婆婆和丈夫嫌如霞给娘家花钱乱买东西,平时便只给她一点点零用钱。她要用的东西都是家里替她买好。可家里给她买的衣裳,如霞总看着别扭。婆婆喜欢大红大绿,给她买的衣裳简直庸俗不堪。李伟给她买的衣裳,尽是奇装异服。夏天买的一套裙装更是薄、透、露。平时她总穿自己结婚时置办的几套衣裳。这使得婆婆和丈夫非常不快。可怜的如霞有时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婆婆不喜花花草草,家里没人敢养。庭院里除了那两株柏树,别无生机。如霞在街上买了盆四季海棠,进门碰见婆婆,又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抢白了一顿。她没有辩白,把花放回自己房里,给花浇水、施肥、松土。晴天,她就把花盆移到房子里阳光射得到的地方。她不敢往房子外面拿,怕婆婆嘟囔。
  没事了,如霞就坐在桌旁,对花痴痴地望。解语花,花解语,她把自己的寂寞,忧愁和空虚,全默默地吐露给了花。花苞慢慢地绽开了,望着小巧娇嫩的花朵,她想起了“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惜花人;想起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的多情女子;也想起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的痴情郎。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手捧一本线装书,坐在田峪河边沉思默想的少女。田峪河水幽幽柔柔地从脚下流过,多像她那绵绵密密的少女心事呀。可现在,少女的梦早已破灭。想想自己如笼中的鸟儿,已不能再自由地在蓝天下飞翔。再想想自己那风流放荡的丈夫李伟,她对着花儿,忍不住潸然泪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难道这一切,都是命吗?
  那盆四季海棠在如霞的精心照抚下,一天比一天水灵,一天比一天娇艳。如霞每天不知要看它多少遍。那盆花儿,成了她无聊心境的全部寄托。但有一天中午,当她收拾完厨房,来到屋里,四季海棠不见了。如霞着了急,屋里屋外找了个遍,没有!上午李伟和几个朋友来家,难道是他……如霞不敢再想下去了。
  晚上,李伟回来了。“你把我的花弄到哪儿去了?”如霞躺在床上,轻声问。“花,啥花?哦,你说的是那盆海棠呀。我把它送人了。”“送人了?”如霞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为啥不向我打招呼,就随便拿我的东西送人?”李伟坐在床边,满不在乎地点上一支烟,“你的还不是我的。上午大刘在咱这儿闲谝,说那盆海棠好看,我就顺便给他了。”“你……你……”如霞的眼泪扑簌簌直滚下来。
  一天,如霞对李伟说想到娘家住几天,李伟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如霞,你这人到底是咋搞的?咱家是吃的没你娘家好还是住的没你娘家好?你整天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只想着娘家!”如霞闷闷不乐,“我就是想看看我妈。”“想看看你妈?”李伟冷笑,“我看你不是想看你妈,想看的大概是另一个人吧!”“李伟,你……你今儿把话说清楚!”如霞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哼,你不要以为我是傻子。”李伟阴森冷笑,“到了我家,你就愁眉苦脸;一到你娘家,你一天就有说有笑。你说到底为啥?”如霞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你说为啥?”“为啥?还不是你家对门那个田峰。”“田峰?”如霞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伟,你不要信口雌黄,乱冤枉人。”“冤枉人,我看他一点也不冤枉。我到你家几次了,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他田峰要是对你没那个心,我就不姓李!”“你……”如霞张口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我咋啦?”李伟奸笑:“哼,要是没有这点眼光,我也就不叫李伟了。”
  晚上,如霞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心事。田峰,在她的心中,一直是她的大哥,朋友,有时,还有点像父亲。是的,早早失去父爱的如霞,有时从她的田峰哥那里感觉到的,是慈父对女儿那样娇宠和宽容的爱。可现在……田峰哥,他真的对她有那个心吗?她想起了婚前田峰对她的隐隐暗示;她结婚那天猕猴桃园中大雪下的依稀人影;婚后田峰对她的冷嘲热讽、若即若离;尤其是麦收后包粽子那天田峰呕出的殷殷鲜血。她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一切都明白了。天哪,世间的事,为何如此阴差阳错?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
  炎夏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时间在如霞的怅惘与无聊中逝去。她凝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蓝天上北飞的雁阵出神。秋深了,玉米该成熟了吧?看婆婆这几天心情正好,早饭后,如霞对婆婆提出想到娘家看看,看母亲把秋收了没有。正要出去打麻将的婆婆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不过临出门时又补了一句“早早回来啊!”如霞忙忙答应,回到自己房子里,她边收拾衣裳边对正站在穿衣镜前梳头的李伟说:“我到路村去几天。”李伟头也不回:“咋,又想你的田峰哥啦?”如霞拉下脸,没有理他,只顾收拾自己的行李。李伟过来,把她正往包里装的几件换洗衣裳夺过来扔在床上。如霞气道:“妈都答应了让我去的。”李伟一扬脖子,“妈答应了,可是我还没答应呢。”如霞扬着脸,直视着他:“李伟,你今儿到底是咋啦?”“咋啦?你说我咋啦?”李伟双手叉腰,站在房子中间,“如霞,你嫁到我们李家就是我们李家的人了。可你看看你,娘家一忙你就往那儿跑,还‘妈答应了’。我问你,你把我李伟当成啥了?”“李伟,你咋净跟人胡搅蛮缠!我妈一个人,四亩多地,秋咋能收得过来?我一个做女儿的,能看着她累死累活地不管?”“你妈忙,她硬气么。咋到如今又要人帮忙呢?你夏忙在你娘家立了十来天,回来后晒得又黑又瘦。秋忙你又要去,没门!”如霞气极了,“没门?我是嫁给了你李伟,可我有自己的人身自由!”“哼”,李伟一阵冷笑:“我可告诉你,你今儿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进这个门!”“好,我今儿出了这个门,也就不打算再进这个门!”如霞去取床上的衣裳,李伟过去一把夺下来。如霞干脆不要衣裳了,转身出了房门,去推自行车。李伟跟出去,抬腿坐在车上,晃荡着腿冷笑道:“这车,是你张如霞骑的吗?”如霞好像第一次才认识李伟,她睁大眼睛,怔怔地打量着他:那永远发腊光亮,纹丝不乱的汉奸头;一双带着傲慢和嘲笑的眼睛,一张薄薄的颇有点像女人的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与自己耳鬓厮磨,同床共枕的丈夫吗?如霞抹了一把涌出眼眶的泪,一转身,大步走出了李家的院门。
  这天正好田峪镇逢集。街上,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她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如霞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做出一副笑脸,在人流中孑然而行着。“如霞”,一声熟悉的呼唤,如霞抬起头,向发出喊声的地方望去。原来是姑姑推着自行车,正分开人群朝这边走来。“姑姑”,如霞欢呼一声,忙跑到姑姑跟前。她颇有些尴尬。按理说,她应该把姑姑让到家里坐坐的。但刚才与李伟的冲突,她又怎么能再回去?……幸好姑姑没注意到她的难堪,她喜孜孜地问如霞:“今儿在街上闲转呀?”如霞忙说:“不。姑,我正要到我妈那儿去。”“呀,正好啊!我也要去呢。咱姑姑侄女一块去。”如霞忙答应了。帮姑姑推上自行车,俩人一同往东走。“如霞,得是又跟家里着气了?”姑姑边打量着如霞边问。“哪里呀,就跟李伟吵了几句嘴。”如霞含含糊糊地道。“唉,你们如今这些年轻人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霞忙岔开话题问道:“姑,那你今儿咋来上街道,是……?”玉秀笑道:“我卖了些辣子,顺便要去路村呢。”这时路上行人少了,姑姑便骑上自行车,让如霞坐在车后座上。一路上,姑姑一张嘴不停。从她家里的烦恼事一直讲到了路村——姑姑侄女俩共同的娘家。她的话头不断:她养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娃,十三个呢,长得白胖白胖的。今年雨水好,玉米丰收,玉米棒子有一尺长呢。田峰的猕猴桃长得好,桃子结得又大又多,已经一斤四块二毛钱订出去了。”“一斤四块二?”如霞吃惊不小。“可不,比金子还贵呢。你听啥卖过这么大的价?我还听说田峰已经被选上村支书了呢。”“啊,真的?”如霞又惊又喜。“姑还会骗你。听说咱村上决定,要把村里的路按新规划全通了呢。听说咱村上还要被上头划为直辖区…… 咱村以后不知要变成啥样子呢。”喜事一个接一个,如霞早忘了和 李伟怄气吵嘴的事,姑姑侄女俩都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向往中。
  自行车向南一拐,驶上了田峪河岭。经过田峰的猕猴桃园,玉秀一定要如霞和她一起去看看那满园子的“金蛋蛋”。如霞想起田峰对自己的情意,心里一阵慌乱。但拗不过姑姑,只好点头答应。猕猴桃园外围的榛子围墙快一人高了,那边有个木栅栏门,从宽宽的栅栏缝隙里能望见田峰那栋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简陋小屋。玉秀拍着门叫“田峰,田峰。”“哎,来了。”随着那熟悉的一声答应,田峰高大的身影晃了过来。如霞只觉得心“咚咚咚”地一阵乱跳,脸上热烘烘地一阵发烫。她不敢和田峰对视,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啊,是秀姑跟如霞呀。快进来坐。”田峰喝退了闻声跟过来的大狼狗,忙把玉秀和如霞让进门。
  玉秀走在园中那窄窄的石子小路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前后左右,全是一架架苍翠碧绿的猕猴桃。架下,毛茸茸,胖嘟嘟的猕猴桃果实,一疙瘩一疙瘩的,真让人看不够。她走过去,蹲在一架猕猴桃下,细细打量着。这么多,这么大的果子,这一个怕足有三四两吧。这一棵树咱不说多挂果,就算挂上八十个果子吧,一棵树就卖近百块钱。这一亩地也不知道能栽多少树?咱就按八十棵算吧。啊,一亩地就卖八千多块钱。听说田峰这片园子要三十几亩呢,二十几万呀!天哪,这么多的钱,怕得拿麻袋装吧。这二三十万块钱,不知几辈子才能花完?她不禁又望了望走在前边的田峰。真没看出来,大壮哥家这个小时候捣得出了名的大小子,居然这么有出息,不到三十岁,居然当上了村支书。这真是他们这里土话说的:“有志不在年岁高”呀!
  如霞也边走边四下打量着。四月间给猕猴桃授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间,猕猴桃就已经硕果满园了。春天时那娇嫩黄绿的叶片也变得苍翠油绿,一架架猕猴桃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她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春华秋实”。植物尚且如此,日日生长向上,一岁岁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可这一年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难道人,就任由这光阴如流水,白白逝去吗?她正在低头遐思,田峰的猕猴桃小屋到了。田峰忙指着小屋外凉棚下的水泥桌,又手忙脚乱地搬了两个小木凳,“姑,里边又小又黑,你跟如霞就坐这儿吧。”说着又忙忙进屋去提了热水瓶出来,倒了两杯茶水让玉秀和如霞喝。如霞拿起杯子,脑子里杂乱麻木。身边,是一丛丛含苞怒放的金菊,中间夹杂着几丛火似的一串红。它们老在如霞的眼前晃,让她觉得头昏眼花。玉秀端着茶杯,边喝水边走进田峰的小房子中四下打量。只见里边靠墙一张单人床,床头胡乱堆着一摞书。一个水泥注的小窗边是张缺了条腿,用砖头支着的小木桌。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些书呀、笔呀、墨水瓶呀、刷牙缸呀、蜡烛呀什么的。桌子上方,贴着一张一群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对着高高飘扬的国旗肃立敬礼的画。四周土墙上,挂着几张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陕西地图……
  玉秀笑道:“田峰呀,姑真没想到,你还是个人物。茅屋虽小,志向宏大呀!”田峰笑道:“姑瞧你说的,侄儿还不是那个老样子。”玉秀又笑道:“田峰,你把媳妇说下了没有哇?”田峰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笑道:“姑,你侄儿又黑又丑,谁愿意跟呀?”玉秀上下打量着田峰,笑道:“丑什么呀。我看你高高壮壮,浓眉大眼的,一点都不丑。姑这回给你介绍一个,那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子,又心疼又能干。”田峰强笑道:“姑你瞧我一天忙的,忙了地里又要顾村里,哪有时间谈婚事呀!”玉秀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再忙也不能误了终身大事呀。”田峰只是摇头。玉秀便恍然大悟道:“噢,你如今有钱了,当官了,想必是眼头高了吧,不愿意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打交道了。”田峰只是笑着,不置可否。两个人说着话,来到屋外,如霞还在那里呆呆地坐着,手里端着半杯早已凉了的茶水。田峰叫道:“如霞,你愣在那里想什么呀?”如霞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她抬起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扫了田峰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田峰只觉得一阵心痛:不到一年的光景呀,是谁把这个当初纯真、无邪的少女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呀,里面藏着怅惘、忧郁、哀愁和一丝深深的迷茫。她柔柔怯怯地坐在那儿,仿佛一个飘忽的影子,又像一个不可捉摸的梦。玉秀过来拍了拍如霞的肩膀,她又猛地一惊,等看清是姑姑时,才仰起脸来,给了姑姑一个可怜兮兮的笑。
  玉秀笑着劝道:“看你瓜的,再甭想你婆家那些烦人事了。姑给你说,能说就说,能笑就笑,快活一天是一天。”她又拍了拍身边的一个水泥墩,招手叫站在门边的田峰:“田峰,你也过来坐呀,姑还有事要请教你哩。咋,怕我吃了你?”田峰尴尬地笑着,过来坐在玉秀身边。玉秀一张嘴不停,问田峰:“这猕猴桃将来价钱还有这么好吗?好管理吗?苗子贵吗?一亩地能栽多少呀?咋个务法呀?……”提起猕猴桃,田峰一下子来了兴致,坐在那里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他从猕猴桃目前的市场行情说到它的发展前景,从猕猴桃适应栽植的地域范围说到他们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从猕猴桃的一系列生长特性谈到田间管理,从他自己培育的优质猕猴桃苗木谈到对想栽苗子的家庭困难户的一系列优惠措施……。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听得坐在旁边的玉秀惊喜地睁大了眼,张圆了嘴。坐在田峰对面的如霞渐渐也被田峰的话吸引,她不由得抬起头,一双眼睛痴痴地望着田峰的脸。那两道又浓又黑的剑眉下,是双洋溢着坦诚与自信的大眼睛。他的嘴在不停地一张一合,那张黎黑结实的脸上,几根粗壮的汗毛就像未开垦的地里稀稀拉拉的野草。土地……野草……如霞思绪如麻,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如霞,如霞!”耳边,是姑姑和田峰焦急的呼喊声,如霞涣散的神志渐渐恢复了,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原来自己正半躺在姑姑怀里。眼前,是田峰那张惊慌、焦灼的脸。如霞定了定神,站起来,虚弱地对姑姑和田峰笑了笑。“我好着呢,刚才不过有点头晕。”田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如霞,你刚才真吓了我一跳!”玉秀扶着如霞,对田峰说:“时候不早了,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吧。”田峰忙说:“姑,再坐一会儿。”玉秀摆了摆手,笑道:“眼看着晌午端了,叫我们坐你这儿喝风吃话呀?”田峰不好意思地笑道:“姑,那你跟如霞先回。这几天快下果子了,园里不能离人,等会儿我爸吃了饭就来换我的。”几个人起身往外走。玉秀千叮咛万嘱咐:“田峰,姑那几亩地的猕猴桃苗子可就全靠你了。”田峰笑道:“姑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没问题。”一直出了猕猴桃园的木栅栏门,如霞还能感觉到田峰那关切又带些探询的目光。
  姑侄赶到素兰家,素兰正淘菜准备做午饭。看见小姑和女儿一同来,高兴得了不得。玉秀问:“嫂,中午吃啥饭呀?”素兰笑着说:“你说吃啥咱就吃啥饭。”玉秀就笑道:“那今儿给咱打搅团,溜凉鱼鱼吃。”素兰笑道:“刚好,我前儿个烧的芹菜浆水又酸又香呢。”姑嫂两个人搭伙做饭。如霞插不上手,就剥了些蒜,刮了点生姜放在粗瓷碗里用棒槌捣了。不一会儿,一股浓浓的香味便飘散在这个农家小院。素兰吩咐女儿:“去叫你田婶也过来吃。”如霞出去,田婶果然跟着如霞来了。素兰给她捞了一碗凉鱼鱼,浇上烧好的浆水,放上下锅菜、油泼辣子、生姜、蒜末。田婶端过来吸溜了一口,笑道:“世上怕再没有比咱这搅团更好吃的饭了。”玉秀正端个大老碗吃得香,闻声笑道:“说起吃搅团,我倒想起一个故事。”田婶知道她肚子里笑话多,又会现编现卖,就说:“快讲,只是不要叫人笑得肚子疼才好。”玉秀便挥舞着筷子,绘声绘色地讲开了:
  “说是故事,其实还是真人真事呢。你们知道咱村北门上大前年没了的那个孟老太吧。她儿子那年抗美援朝死在了朝鲜。她可是革命烈属呀。那一年,中央派了小车,说是接那些革命烈属到京城逛逛。孟老太就这样穿着大襟衫子,踮着小脚上了趟京城。回来传出不少笑话。一回她在京城迷了路,有好心人问她家住哪儿,想送她回去。老太太一口咬定:‘甜水井’(路村北门上有一口井,水质甘甜清洌,故名‘甜水井’,远近闻名)。你们说人家京城里的人,知道你‘甜水井’在哪儿呀?”田婶和素兰都笑了,如霞笑着问:“姑,那这‘甜水井’跟吃搅团到底有啥关系呀?”玉秀吸溜了几口凉鱼鱼,摆了摆手说:“甭急、甭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且说中央对他们这批革命烈属好得不得了,专门请了几个京城名厨,给他们做吃做喝。可孟老太山珍海味没吃几天就腻味了,一端起饭碗来就唉声叹气的。一个厨子就说:‘大妈,您老想吃啥尽管吩咐,只要您说得出来,我们保管给您做得出来。一定要让您老吃得满意。’孟老太见人家一片诚意,就说了:‘大鱼大肉我不想吃了,我就想吃一顿荠菜浆水儿的搅团。’‘搅团?’这可难坏了那几个京城名厨,甭说吃过,大伙儿谁也没见过搅团这玩意儿呀!不过孟老太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又是革命烈属,既然她说想吃一顿家乡饭,大家伙儿就得想法子满足她。好不容易寻来了打搅团用的苞谷面,可这荠儿菜的浆水到哪寻呀?大伙儿寻了大半个京城,愣是没寻下一碗浆水。几个人开了小车,巴巴地跑到郊外,挖了半篮子荠儿菜回来。可这做浆水的引子又打哪儿来呀?一帮子厨子只有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还是孟老太有办法,她煮熟了荠儿菜,连汤带水盛了半坛子,给面上倒了点儿醋,上面拿手巾捂严,把盖子盖好。说是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这浆水就算做成了。边做还边埋怨京城里的水不好喝,有一股子怪味。‘我们甜水井的水做出来的浆水才好吃呢。喝一口,香掉你的牙!’几个厨子在一旁眼睛瞪得溜圆。天哪,世上还有比搅团更难做的饭吗?光这配料——浆水,就得叫人等上一整天。从那以后,‘甜水井’和咱这‘搅团’的美名就一下子传遍了京城,红了大半个中国。
  “第二天,排了一长溜厨子,看她在钢筋锅里打搅团。搅团做熟了,孟老太就先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大家伙儿一个个端着碗吸溜不到嘴里去。孟老太可不管,她只顾寻大老碗。偏偏城里人吃饭的碗都跟烧酒盅似的,她就一口气吃了十八碗。就那还说呢:‘这顿搅团吃得不美气,我在我屋里端个大老碗,吃得那才叫过瘾呢。’素兰忍住笑,用筷子指着她道:“玉秀啊,你再甭胡编乱造,顺嘴混说了。真笑得我肚子都疼了。”玉秀住了话头,又去捞了一碗凉鱼鱼,过来笑道:“谁叫你吃那么多。不说是搅团吃得你肚子疼,倒怪我这故事没讲好。”田婶也笑指着玉秀道:“玉秀啊玉秀,你可真是个活宝。唉,咋偏偏就嫁得那么远呢。要是住在咱这儿多热闹。”玉秀便笑道:“我当初倒是想嫁到对门子去,偏偏我大壮哥看不上我。”田婶便啐道:“呸,凭他那副德性,能配上你!”玉秀打抱不平道:“我大壮哥咋啦?人又活泛又能干,比我家那个强哪儿去了。还有你家那大小子,哎,咋那么叫人心疼呢。”当着田婶的面,便着实把田峰夸了一番。如霞听得院里母亲、姑姑、婶婶几个人说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搅团吃了一碗又一碗。最后,几个人都吃得笑着坐在凳上,直喊肚子胀。
  吃罢饭,玉秀要回去。眼看着要收秋了,她还有几亩玉米要收呢。临走时,她仍不忘猕猴桃苗子,到斜对门去又叮咛了田峰一回。秋忙消停,不比夏忙,可它又比夏忙麻烦、费事。还没忙清白,就把如霞和母亲累了个够呛。四亩多地的玉米呀,一个个地从杆上掰下来,一车车地从地里拉回去,再一个个地剥去外皮,一把把地串到架上去。今年天公不作美,本来路就不好走,又下了几天大雨。路上连水带泥,足有半尺深。低凹处更是能放鸭、养鱼。下地去掰玉米,人得穿上大胶鞋,不然村里的那段路就没法走。好不容易玉米搭到了架上,母女俩长出了一口气。再看看村里街道上,家家院里一个又高又大的玉米架。满架金灿灿的玉米在秋日的阳光下金黄耀眼,再衬上家家檐墙下串串红通通的辣椒,成了关中农村秋天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天上午,母女俩挖玉米杆回来,在门口正碰上也从地里回来的田婶。她家劳力硬,玉米杆已经挖完了。“还剩多少了?”田婶问。“只剩下一亩多了。”素兰用手掠了一下头发答道,“今儿下午叫田峰给你帮忙把杆砍了。明儿我家下毛桃,你跟如霞来给咱帮一天忙。”素兰答应了一声,忙忙回去和如霞做饭。
  吃罢饭,母女俩正在收拾碗筷,田峰在院门外拿着砍锄喊:“姨,还没拾掇清白呢?”素兰便向如霞道:“你先领你田峰哥去地里,我喂了鸡猪随后就来。”如霞脸一红,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出了门。外面太阳正热,正好掩饰了她那红红的脸色。路上,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田峰打破了那颇有些尴尬的气氛。他无限爱怜地望着如霞那雪白粉嫩的手腕上玉米叶子拉出的道道红印,说道:“如霞,这几天累得够呛吧?咱农村还是苦。”如霞忙说:“可我还是觉得咱农村好。苦是苦点,可人一天觉得畅快、实在。”田峰便笑道:“还是你婆家好吧?一天不晒太阳不吹风的。”如霞便低了头不说话。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田峰哥,镇子上不干农活是舒服,可咱享不了那清福。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不打算跟李伟过了。”“为啥?”田峰大吃一惊,忙问道。“田峰哥,我觉得我跟他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知道我在婆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空虚、无聊、苦闷……人都说:撕下一张日历要派一张日历的用场。每当傍晚,我站在院子里,夕阳照在我的脸上,我就想,今天的太阳又要落山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可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干!每一天,对我都只是重复和折磨。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一天’?难道我就让青春和生命这么白白地逝去吗?”如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一张秀美的脸激动得通红。田峰带着抹惊奇,深深地注视着身边这个娇小、柔弱的女子。谁能知道在她那沉静的外表下,竟埋藏着怎样一颗不甘平庸的心!多好的姑娘啊,他觉得他跟如霞的心又贴近了一层。但她毕竟已为人妻,不再是他心中那个纯真无邪的少女了。田峰不禁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说着话,刚走到地头,素兰骑着自行车也赶到了。车后座上夹了一大捆稻草——捆玉米杆用的。田峰站在地头问:“姨,就剩这么一点杆没挖了?”素兰把车子撑在地边,边往下解稻草边说:“就剩这些了。这两天紧着腾地,我跟如霞没敢停,如霞的手上都打了几个血泡哩。”田峰说道:“其实种麦还有好几天哩,也不必这么急。如霞她到底女娃家,肉皮嫩,干不惯这活。你瞧我的。”说着抡开锄头,一路挖下去,那玉米杆便在他身后“唰唰”地倒下,素兰和如霞在一旁早看呆了。只见他左手捏住玉米杆,右手握锄,照准玉米根一锄头下去,左手顺势一提,把玉米杆连根提到半空,锄头顺势一敲,玉米根上的泥土掉尽,这根玉米杆便扔在身后。不一会儿便挖倒一大片。如霞连忙过去,把田峰身后平铺的玉米杆一拢一拢码好,顺便撒上稻草。素兰跟在后面捆。不到半下午,一亩多地的玉米杆便挖完、捆完了。素兰忙说:“田峰,快歇歇。”田峰便坐在一捆玉米杆上,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抽。如霞跑去折了两根蜜杆,叫妈吃。妈不吃,她便坐在另一捆玉米杆上吃蜜杆。素兰看看田峰,又看看如霞,心里感慨:唉,两个孩子本是多好的一对呀!可惜,造化弄人呀!
  田峰一支烟抽完,便站起来问素兰:“姨,玉米杆往哪儿放?”如霞说:“玉米杆湿着往回拉太沉,路又难走,不如临时靠在路边树上,等干了再往回拉。”素兰说:“我也是这么想呢。”几个人就把玉米杆往路边抱。因为前几天才下了雨,这些玉米杆叶子还是翠绿翠绿的,一捆玉米杆少说也有几十斤。素兰和如霞抱一捆都觉得吃力。再看田峰,一抱就是三四捆,健步如飞,来回走得风快。玉米杆抱完,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几个人坐在地头又稍稍休息了一下,便推着自行车往回走。路上田峰问:“姨,你今年打算栽多少猕猴桃?”素兰低着头思量了一会,问:“这猕猴桃也不知道将来卖不卖钱?姨就怕栽那东西不保险。”田峰便又把对玉秀介绍的猕猴桃的营养价值及发展前景等话对素兰说了一遍。末了他又说:“姨,你要是嫌不保险,就先栽上二亩地。你家还剩二亩多地种粮食呢。再说这猕猴桃前两年小,不挂果,地里也能种粮食,洋芋、蒜苗都能套种呢。”素兰听了直点头,“姨听你的,你说咋弄就咋弄。只是这苗子……”田峰笑道:“姨,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决定,给咱村上困难户的苗子一律赊欠。等以后猕猴桃挂了果,卖了钱再收苗子钱。你家如辉正上学,经济紧张,苗子你先往地里栽,啥话等以后再说。”素兰叹了一口气:“唉,不是姨不想栽,我家没劳力,不知要拖累你们到啥时候,姨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呀!”田峰忙说:“姨,瞧你说的,你平时也没少帮我妈的忙呀!过两年,如辉考上大学,以后还不知道要干啥,前途大着呢。这将来也是咱村上的光荣呀!现在虽说不像生产队时有五保户了,可像你这样的人家,村上也原该多照顾的。总不能土地分了,人心散了,各种各的,各管各的了。人就是要相互扶持帮助嘛。等明儿卖了果子,我叫个拖拉机,给你家把地犁了,一半种麦,一半挑成行子,栽上猕猴桃苗。你就不用操心了。”如霞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田峰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坎里。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忽然有了股莫名的忧伤与感动:多好的人哪!为什么当初自己嫁的人不是他呢?
  秋日的早晨,红日冉冉升起,把温暖的阳光撒向这欣欣向荣的大地。田野里,庄稼已经收割净尽,大片大片已耕或未耕的土地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路边的野菊花、金钱花绽金吐蕊,开得金灿灿、黄艳艳。其它天蓝色的星星花、粉红色的狗娃花、淡紫色的刺荆花也争相吐艳,共同点缀着这多姿多彩的秋天。小草蓬蓬勃勃,叶子上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好像粒粒珍珠、宝石。最好看的还要数果园里,柿子红通通得像树树火炬;梨子黄澄澄得像挂了一树砰砣;葡萄紫莹莹得像串串玛瑙,号称“果中美人”的苹果更是鲜艳夺目、五色斑澜,绿得像玉的是“绿香蕉”,红得似火的是“红富士”,黄得像金的是“黄元帅”,还有的绿中带红、红中有黄,说不上到底是啥颜色。一个个光洁莹润,再衬上果子上面那层淡淡的白霜,让人看了真忍不住要咬上一口。风清云淡,天空高远,秋虫飞舞,蝉鸣枝头,好一个五彩缤纷的金秋!
  一阵阵欢声笑语打破了秋日早晨的宁静,在这空旷辽阔的田野里传出好远好远。田峰的猕猴桃园里,站满了帮忙下果子的乡亲们。金色的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撒在架下倒挂着的毛茸茸的猕猴桃上,也撒在人们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上。“嗨,当初田峰要栽这毛桃,他爸还不准,谁能想到如今发财了。”“到底是年轻人,有眼光呀!”“可不是,你看人家收桃的大卡车都在园子外头停着哩。指望咱种庄稼,一辈子也甭想卖下这么多的钱。”“哎,你说这猕猴桃,就真的恁好吃?有这营养那营养,还防这病那病的?以前咱只见过南山里头那些野毛桃,酸不叽叽的,谁要!”“喂,你哥甭光顾了说话。小心摘啊,一个大毛桃值一块多钱哩!”“金蛋蛋呀,你家准备栽多少?”“我想栽三亩,过三四年,挂了果子卖了钱,咱也盖楼房、买摩托,好好潇洒潇洒。”“我说你呀,干脆,把我嫂子休了,再给你娶个大姑娘!”“这我可不敢!等毛桃卖了钱,我把你嫂子也好好打扮打扮。好衣裳穿上,头发烫上,胭脂粉抹上,赛过她大姑娘哩!”“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儿,传出老远。
  田峰的猕猴桃小屋旁,猕猴桃堆得小山一般。如霞正和几个姑娘、媳妇把猕猴桃按要求往果箱里装。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过来,对大家说:“这样倒手太多,果子容易蹭皮、受伤。干脆你们两人一伙,各自到树下去装。”如霞就和晓光的妹妹晓艳拿了几个果箱,到一行树下去装猕猴桃。晓艳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因为忙碌与兴奋,她那张胖乎乎的圆脸蛋红扑扑、汗津津,分外好看。“如霞姐,你说这毛桃真能卖恁多的钱?”那还有假?“如霞把一个三两多重的猕猴桃小心地放进果箱,喜孜孜地道。晓艳睁大了眼睛:”如霞姐,这么说,要是都栽上猕猴桃,再过上个三四年,咱村里就家家都富了。有了钱,再不用愁这愁那的了。“如霞直向晓艳点头,她也忍不住一脸的笑。”如霞姐,我听说咱堡子还要修路哩。路都要按新规划通直、加宽,路上还要铺上柏油哩。“晓艳一脸的憧憬与陶醉,“我听我哥说,还准备在咱村修冷库哩。不知道以后咱堡子会好成啥样子哩。”“可不是,姐也盼呢。堡子好了,人都富了,也就没人看不起咱了。咱走路说话,也就能抬头挺胸、扬眉吐气了。”“如霞姐,咱村十字前几天刚办了个新舞厅,今儿黑咧咱俩也去跳舞去。”如霞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跳舞。”晓艳仰着红苹果似的脸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如霞姐,你都成了街道上的人了,咋还不爱跳舞呢?你家又不做庄稼活!我要是你呀,天天去跳舞,逛街、打麻将,多舒服!”如霞微笑着没有说话。年轻单纯的姑娘啊,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她的生活,真的像晓艳所说的那样舒适、如意吗?
  园子里,最高兴、最舒心的还要数田峰了。他这儿转转,那儿看看,激动得不知道干啥才好。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呀。苦没白吃,累没白受,猕猴桃喜获丰收,又以那么高的价格卖出去,他能不高兴吗?他的喜悦装在心里,也露在脸上。一路上,接受着人们各种各样的目光和微笑。“田峰,有眼光啊。好好干,前途无量呀!”“小子,这回发财了。该盖楼房、娶媳妇了吧?”“田峰,看上了谁家的女子?叔去给你说,保准一说就成。”
  一个正摘果子的老头喊起来,“咦,我摘的这个毛桃咋有些软呢?”
  田峰忙走过去,“叔,这桃子一软就能吃了。那味儿可好呢,不信您老尝尝。”
  那老头边小心地剥猕猴桃的外皮边说:“咱以前只吃过野毛桃,那果子小,酸不拉叽的真倒牙。今儿我倒要尝尝这‘迷糊桃‘是啥滋味。哎,田峰,你说它真就恁好吃,还防这病防那病的?”
  田峰笑道:“好吃不好吃,您老一尝就知道了。猕猴桃营养高,防癌治病,这可是有科学依据的,不是咱信口乱说。说真的,叔,这猕猴桃就是好,又属阴又属阳,它是既能暖胃消食,又能通便下火呢。”
  那老头闻言轻轻咬了一口,又咂着嘴回味了一下,“嘿,就是好,叔这一辈子怕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哩。”
  旁边围上来几个人,他们可没有老头的幸运,便都七嘴八舌地让他给大伙说说这猕猴桃的味道。
  那老头便半眯着眼睛惬意地道:“那滋味呀,酸酸的,甜甜的,香香的。哎,到底叫人咋说呢,你们听过一句话吧: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三千。我今儿才算明白了,原来这‘桃‘指的就是田峰园子里这‘迷糊桃’呀。”
  他正说着话,冷不防手里的软手桃被一个爱和他说笑打闹的老婆婆一把夺了去。
  老头上前欲往回抢,那老婆婆三口两口吞进肚里,手指着肚子:“你要,就到我肚子里来掏吧。”
  老头哭笑不得,众人则哄然大笑起来。
  老婆婆摘片猕猴桃叶擦擦手,说:“咦,这毛桃就是神,我这几天正闹肚子呢,这一个毛桃吃下去,肚子里立马就热烘烘起来,真受和。”
  旁边有人表示不相信,“哪有这么灵的,就是太上老君的金丹也没这么快吧?”
  帮忙搬箱子的汪本东眼馋,寻不下软猕猴桃,就偷偷地把个硬猕猴桃用刀削了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了一个觉得不过瘾,又吃了一个,第三个还没吃完他就忍不住大喊起来:“哎哟哟,田峰,我这嘴咋回事?咋这么疼呀!”
  田峰忙过去看,见汪本东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半个硬猕猴桃,舌头、嘴唇通红通红的。不禁又气又笑,就说:“谁叫你嘴馋,吃这硬桃来?这回看你回去咋和我碧莲嫂亲嘴?”
  汪本东可没有心思跟他开玩笑,他呲牙咧嘴地说:“田峰,你说这硬毛桃不好吃也就罢了,咋还把我的嘴吃得这么疼呢?瞧,这只一会儿工夫,我舌头上出了一层口疮呢。”
  田峰笑道:“不碍事,那口疮一会儿就自动下去了。猕猴桃这东西怪就怪在这里:不但没熟时你吃了害口疮,就是熟透了的软桃,人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也会口舌生疮的。”
  大家都奇怪起来:“那为啥呀?真没见过这么怪的果子哩。”
  田峰说:“这也就是猕猴桃不同于其他水果的地方吧。世上再好吃的水果,一次吃得太多了都对人没有好处。别的水果,都是人觉得好吃就不由自主地吃多了,等到又胀肚子又拉稀,才知道害处。猕猴桃可不是这样,像这中等个儿的,人一般每回吃两三个就够了,再吃,猕猴桃就用口舌生疮来提醒你:过量了!让你一回不要吃得太多。要不,人为什么会称猕猴桃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完美的水果呢?”
  见田峰说得神乎其神,人们一个个惊奇地睁大了眼。田峰又笑道:“其实猕猴桃好吃也就在一个‘鲜’字上,没软的没熟透发酸,熟透了软得过火也发酸。最好吃的当口就是不软不硬时,这时候那皮也好剥,你要是吃一口,那滋味呀,给你个神仙你怕也不做呢。”
  那头往果箱里装桃的几个女人喊:“下桃的,搬箱子的,快动弹呀,我们这边都没啥装了。”
  大伙儿忙四散开,手脚麻利地干起活来。
  当然,来帮忙的人中间,也有一些人,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些人中,既有当初跟田峰开荒挖地的年轻人,也有他们的父母。小伙子们在心中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跟田峰哥干到底呀?不然,这猕猴桃园不也有自己的一份吗?但转念又想,田峰哥答应给自己供应猕猴桃苗子,传授栽培技术,过几天马上行动,也栽他个三亩五亩的,过个三年五载,还不是照样卖大钱吗?而老年人的心境就更不同了。他们手捧着沉甸甸的果子,心里又多了心疼、嫉妒甚至悔恨。要不是他们当初自作主张,硬不准儿子跟田峰鼓捣这玩意儿了,现在自家不也就发了吗?那,自己手中这金蛋蛋说不定正是自家的呢。谁能知道人家这毛桃就真的恁值钱呢?唉,儿子被自己硬支到外头去打工,可一年到头,也不过挣个三几千块钱。年轻娃不受穷,在外头手大,再加上来回路费、花销,又能剩多少呢?给人家干活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呀!不行,娃明年不能再出去了。咱也作务上几亩毛桃,将来,有吃有穿又有钱,逍遥自在,比当皇帝老子还过瘾!
  天快晌午了。田峰忙招呼大家:“大伙儿都到我家吃饭,下午再来下。“他要和晓光看毛桃,走不开。田大叔就领了大家,一行人上了田峪河岭,说说笑笑地向田峰家走去。晓艳要回自家吃饭,被如霞硬拉着,也到田锋家来了。一路上,大伙儿不住地开着田大叔的玩笑。他来者不拒,偶尔还再在其中加些笑料,逗得大家笑声不断。而田大叔,更是一路嘻嘻哈哈,合不拢嘴。
  田峰家的小院内,早摆好了四五张桌子。田婶、素兰和几个女人,早把一切收拾得妥妥贴贴,屋里传出阵阵饭菜的香气。见地里人回来,一个女人忙往屋檐下几个脸盆里舀水、取香皂、放毛巾。素兰她们几个则忙着把菜往桌上摆,如霞也忙过去帮忙。“嗬,田婶,到底有钱了哇,瞧这还七个碟子八个碗呢。“正往外端菜的田婶就横了那人一眼,“有钱?钱还不知在谁腰包里揣着呢。这割肉买菜的钱,还是我借来的呢。”众人就都笑了,“你到园子里去看看,谁见过恁多的果子,要值多少钱呀!我们倒盼着你去我家借呢。今儿借一个,明儿保准还十个。”说着笑着,大家就分男女老少,在几张桌子旁坐了。田大叔取出几盒金丝猴烟,每张桌上放了一盒。大伙儿边吃菜边议论:“今儿这菜炒得好,不知是谁炒的?”屋里一个女人就说:“是我素兰嫂炒的。”素兰忙笑道:“凭我一个人咋做得出来?还不是大家的功劳!”吃着菜,一个人就感叹:“如今这世事真个变了。搁过去,都知道过红白喜事能坐席,谁知道如今这帮忙下果子也能吃席面。”旁边一个人就笑他:“大叔,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哩。过几年,你家猕猴桃也卖了钱,下果子时你也会请大伙儿吃席面哩。”那个大叔忙指天发誓:“我要真能卖了钱,不请大伙儿吃席面我是王八。”一时间满院里一片笑声。这里,如霞帮母亲她们赶紧下面。田婶拦住如霞道:“你不要做了,你快吃,吃了还要给你田峰哥和晓光哥送饭去哩。”
  到半下午,园子里的猕猴桃下完了。满园的的猕猴桃树摆脱了沉甸甸的果子,显得精神了不少,更是叶绿枝茂,青翠异常。田峰和晓光已经趁着大伙儿回去吃午饭的工夫,拣了不少果大、型好、色正的桃子,预备来年开春后下种育苗。最后,他们又把剩下来的那些次果和小果,给大家分了。猕猴桃共卖了十二万多元钱,村里人都想:田峰和晓光两家一定要盖楼房、给俩娃大操大办,娶媳妇了。但两家却丝毫不见动静,依旧都还是青砖包门,土坯垒墙的三间老屋。众人不免纳闷,那么多的钱,他们到底留着干啥呢?存到银行里等着下钱儿子呀!
  接下来,又是一段忙碌的日子。各家各户都忙着种麦,栽猕猴桃。路村早几年虽然也有几家栽猕猴桃的,但都是一亩、二亩的,成不了大气候。田峰他们的猕猴桃一卖,大伙儿立刻大了眼,路村马上掀起了一股栽植猕猴桃的高潮,田峰他们育的苗子根本不够用。田峰、晓光他们又忙到县跟前猕猴桃基地联系了不少成品苗,让大家栽。有的人细发,舍不得花钱买两元一株的苗子,他们纷纷骑自行车上终南山,到山里挖野生毛桃苗往地里栽。一时间,众人纷纷仿效。有的山里人靠挖野生毛桃苗赚了不少钱。还有的人脑筋更活络,到山里掏极低的价格收购野生猕猴桃,把果子运到家里,取出籽儿保存好,单等来年开春下籽卖苗。山里野生猕猴桃一下子身价百倍,红遍了终南山上下。
  田峰他们知道,野生猕猴桃苗要经过嫁接,才能脱离果小、味酸的野性,成为果大、味美的人工栽植猕猴桃。而且猕猴桃属雌雄异株,栽植时一定要做到雌株、雄株合理搭配,才能保证以后挂果正常。可村里人大多不懂这些,只顾盲目乱栽。事不宜迟,这天,田峰和晓光吃过早饭,骑车来到县猕猴桃试验站,向王黎明站长请教,并请他下乡帮忙讲授有关猕猴桃栽培、管理的知识,教导村民正确、合理栽植猕猴桃。王站长对他们反映的问题十分重视,虽然这段时间忙,实在脱不开身,可还是答应过两天就派站里几名技术骨干到路村去。田峰和晓光十分高兴,跟王站长约定了日子,兴冲冲地离开县猕猴桃试验站。
  路上,他们把车子蹬得飞快,深秋的冷风呼呼地吹到俩人的身上、脸上,可他们却觉得说不出的凉爽与舒服。
  “晓光,你跟县上那个叫什么亮亮的,俩人情况进展咋样呀?”“田峰哥,他也知道,这段时间忙得,简直是顾头顾不了腚,哪有工夫往县上跑呀。我还说等过两天闲了,赶紧到县上去一趟,跟亮亮把婚事定下来,赶年底把事办了。也省得我爸我妈操心,成天在我跟前唠叨。唉,我都听得耳朵快磨出老茧来了。咦,田峰哥,你的事到底咋办呀?心里头有中意的人没有?”田峰阴着脸再不说话,脚下只顾使劲地蹬自行车。晓光脚下使劲,紧蹬慢蹬,赶上田峰,和他并排骑着。“田峰哥,我知道你心里撂不下如霞,可她毕竟已经成了人家的人了。”田峰深深地叹了口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也许我这个人太死心眼。况且如霞的婚姻并不幸福,我咋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苦海中挣扎呢?”晓光的车子往田峰这边靠了靠,“田峰哥,那你说咋办呢?”田峰猛地甩了一下头,似乎下定了决心:“等忙完试验站的人到咱村讲授猕猴桃栽培的事,我想跟如霞好好谈一谈。唉,她这回来也不知咋搞的,总时时处处躲着我,闹的我连话也不好意思跟她说了。”
  这已经是李伟第三回来叫如霞了。这次他来到素兰家后,把摩托车停好,往院子里石凳上一坐,干脆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素兰看看闷声不响坐在院里的李伟,又看看垂头坐在屋里闷闷织毛衣的如霞,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阵为难:“唉,这死女子,就是这么个倔脾气。也不知都跟女婿有啥矛盾,偏她口又紧,啥事又不给她这当妈的说。可你这样,不是叫妈受难肠吗?”看着女儿那副凄凄楚楚的样子,心里不忍,不禁又想:唉,她爸要是还活着,事情或好或孬,也能正经替女儿拿个主意。玉明呀,你为啥就去得那么早,留下这苦命的娃……想到女儿命苦,又想想自己不更是福薄命苦,她一阵心酸,忙忍住将要夺眶的泪。刚要说话,李伟起身过来,“妈,如霞今儿要是不愿回去,就让她再住一晚,我明儿再来。”素兰抬手叫住他,回头向女儿道:“霞,该说的话妈都给你说尽了。咱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不会跟人胡说话。俗话说:要得公道,打个颠倒。要是咱如辉日后娶了媳妇,俩人拌了嘴媳妇回了娘家,你兄弟三回五回地叫不回来,你说咱心里咋想?你这回就受个委屈,跟他回去。下回他再欺负你,妈替你做主。”说完,她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哀求地看着女儿。如霞心乱如麻,只得点了点头,泪早刷刷地流了满脸。最后,她哽咽着道:“明儿过十月一,我还要给爷、婆、爸烧纸哩。后儿再回去。”素兰点了点头,又不禁一阵心酸。
  第二天,是个阴风惨惨的日子。稀稀拉拉的麦苗仿佛叫寒风冻脆了,毫无生气地贴在地上,路边枯败的野草在西北风中簌簌发抖,干枯细弱的猕猴桃苗瑟缩在冬日惨淡冰冷的阳光下。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夹着烧纸的,扛着铁锨的,穿白戴孝的,尽是上坟烧纸的人。一个个形容凄惨,魂魄若失。如霞和母亲跪在亲人的坟前,慢慢地焚化着纸钱。母亲虔诚地跪在地上,边一张张烧着纸钱,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红红的火光照耀着跪在旁边的如霞那张苍白的脸,她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珠,定定地投射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上。她的眼前,又出现了爷爷奶奶那慈祥含笑的面孔,以往的一幕幕不禁涌上心头。看着那张张黄纸慢慢地变成了纸灰,她的眼睛湿润了,眼泪从长长的睫毛下滚落出来,一滴滴滴在膝下干枯的草茎上。
  在爷爷奶奶坟前烧了纸,她又和母亲来到父亲的坟前。十几年了,父亲的坟头早已树木如盖,荒草萋萋,母亲当年植的一棵香椿树已半搂粗了。母亲那失神的目光在父亲坟头来回逡巡着,“你爸这坟像在长哩,我觉得以前可没这么大。”“坟还能长?”如霞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不呢。坟长了,后辈好,子孙兴旺发达呀!”母亲说着,拣了根树棍,在坟头地上小心地划了个半圆。烧纸时有规矩,纸是要烧在挨坟的圆圈里的,而且烧纸时要提说坟主的名称,这样阴间的亡人才能收到阳间亲人送的纸钱。北风凄厉,如霞看母亲左手里握着张烧纸,纸张拢成个半圆,以便挡住呼呼的冷风。右手伸到纸张下,小心翼翼地划根火柴,小小的火苗慢慢地燃着了那张纸。如霞帮母亲一张张地焚化着纸钱,听母亲嘴里念叨着:“明哥,我跟霞娃给你送钱来了。入冬了,天冷了,你拿上钱,买棉衣、棉鞋、棉帽、棉被,买吃的穿的,小心别冻着饿着。我想你们阴司的街道上大概也跟咱们阳间一样,啥都卖吧。你把钱收好,想吃啥穿啥只管买,再甭舍不得花钱。我刚才给咱爸咱妈把钱送了。也不知他们收到了没?你在地下有爸妈做伴,也不孤单。好好替我孝敬老人。家里啥都好,麦种了,咱今年还栽了二亩猕猴桃。如月到广东打工还没回来,如辉正上高二,娃学习还好。你跟爸妈在暗中多多保佑咱家……”
  一明一灭的火光映着母亲那张不再年轻的脸,映着她那痴痴呆呆的眼神。透过红红的火光,如霞仿佛又看见了从前的母亲。父亲盛殓时,母亲也是这么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她姐弟几个,被含泪的姨姨婶婶们抱到棺材前,说是要入殓了,叫娃们再看父亲一眼。她呆呆地看着安卧在棺材中的父亲那张略有点浮肿的脸,听着耳边熙熙攘攘的人声,真觉得一切如在梦中。那边忽然传来如辉的踢腾声和他那不耐烦的叫喊声,“我不看!我都看过了。我要吃桌上的麻饼、点心。”他死命挣脱了田婶的怀抱,“噔噔噔”地跑到供桌前,踮起脚尖,抓起一个大苹果,张口就啃。大家含泪望着不谙世事的如辉,一个个潸然泪下。父亲安葬后,每逢节节令令,母亲就用架子车拉了她们姐弟来上坟。每回焚完纸,母亲都坐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力竭声嘶。小小的如霞跪在一边,呆呆地望着母亲,她觉得心里很苦,却哭不出来,眼里一滴泪都没有。那边的如辉站起来,腾腾腾跑到母亲烧纸时划的圈子里,用脚使劲把纸灰踢得扬得老高,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他用手扑抓着飞舞在空中的朵朵黑蝴蝶,显得那么天真、得意。跪在一旁的如月揉了揉发酸的膝,就势坐下来,她被弟弟的举动逗得想哈哈大笑,可望了望痛哭的母亲,又不好意思笑出声,只好强忍住,那副模样显得格外可笑……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不懂事的弟弟妹妹都长大成人了。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带他们来给父亲上坟时的情景?十几年了,父亲的尸骨不知道已成了什么样子?人死了真的能变神变鬼?世界上真的有地狱、天堂吗?父亲啊,你如果真的在天有灵,为什么不来帮帮茫然无措的女儿呀?父亲啊,你为什么不显一显灵,给日夜思念你的妻儿一个惊喜呢?这焚化了的纸钱真的能变成一张张钞票,供地下的亡灵花用吗?如霞望着那堆燃尽的纸钱,呆呆地出着神。
  化完纸,母亲又拿起铁锨,把爷爷、奶奶、父亲的坟仔细修整了一遍。铲去杂草,培上新土。她做得那么认真、细心,仿佛是在为公婆、丈夫打扫庭院。如霞痴痴地望着母亲,心里又一阵发酸。别人家,女人去上坟,是不带铁锨的,清坟培土是男人才做的事。现在,如辉不在家,爷爷奶奶又只父亲一个儿子,这活,竟让素兰一个女人给干了。想爷爷奶奶如果地下有知,也一定该感动得掉泪吧。
  初二一大早,李伟又来了。
  看见他,如霞只觉得心仿佛沉到了冰窖,一时间连气也透不过来。可有什么办法呢?跟他回吧!她腿脚僵硬,机械地走到摩托车旁。“如霞,你跟李伟吃了饭再走吧。”正烧火做饭的母亲追出来,白挽留着。“不了!妈,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多保重。”如霞努力想对母亲做出一个笑脸,但那笑比哭还难看。素兰送女儿女婿出了门,沉声对李伟道:“李伟,我这回把如霞交给你了。如霞不比我家如月,她不是那种泼辣暴烈的性子。凡事只有人家惹她的,没有她先去惹人家的。以后如霞要再在你家有什么事,我可就要问你了。”李伟脸上早阴转晴,一片阳光灿烂。他甩了甩垂到额前的一绺长发,满不在乎地道,“妈,你就放心吧。”他潇洒地一踩油门,摩托车窜出老远。迎面,正碰上田峰和一群小伙子说笑着走来。看见李伟和如霞,田峰愣住了。李伟冷笑一声,猛地一踩油门。车后的如霞一个趔趄,着点摔下车去,张皇失措中忙抱住李伟的后腰。她只来得及给田峰凄凉,无奈的一瞥,摩托车便呼啸着从田峰他们身边急驰而过。车后扬起一阵扑天盖地的尘土。
  田峰呆呆地站着,望着摩托车绝尘而去。耳边传来一个伙伴的漫骂:“那小子,瞧他狂得那个样,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张得不知道姓啥为老几了。”“你他妈的给我闭嘴!”田峰暴发般地怒吼道:“人家有钱,张得起!可咱为啥就没钱?是咱没本事吗?咱为啥就没钱呢?”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田峰在咆哮,在怒号,他的心同时也在流泪、在淌血。心上的姑娘啊,你到底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田峰枉为七尺男儿,难道就不能把你从苦海、从煎熬中解救出来?他真恨自己,一天忙得不知东南西北,只说有空了好好找如霞谈一谈。可如霞,他心中的一只彩鸟,就这么又一次从他的眼前飞走了。而且,她飞得又是多么地无奈、多么地悲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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