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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小说】跷跷板


作者:长离 童生,87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72发表时间:2012-10-23 20:46:56

何叔别墅宽大的草坪上,一直有个跷跷板的。深秋的风总爱摘了火红的叶子,碎碎地伏在跷跷板一线。阳光穿透云端,大片大片溅落它淡蓝色的一身,不曾刺眼。
   多数情况我都默默站在草坪里的梧桐旁,身子和树一样笔挺。何舒玄不在的时候,跷跷板一端那个叫何梓萱的女孩会挥手示意我坐在另一端。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在彼此起伏的节奏里,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块陪她起落的大岩石。
   八岁那年,我被赌鬼老爸卖给了人贩子,几经辗转,最后给何家做了帮佣。
   何梓宣不是何叔的亲女儿。她和她妈妈搬进别墅的那天,是我接待的。她们行李很多,很重。何梓宣瘦瘦的身子晃悠着,巨大的书包拍打臀部,双手挂着茫茫多的袋子和行李包。隐约可见雪白手腕上一圈一圈的红。她的母亲笑得花枝乱颤,她对女儿说,宣儿乖。她说,从此咱娘俩就有好日子过了。
   何梓宣大口地气喘,目光清淡,没有焦点。我上前想卸下她背后的重担,刚触及她胳膊,就感受到了背脊上钻心的寒。她抓紧了背带,冷冷地盯着我,摇头。我低头退开,很诧异这个小女孩的冰冷。从那时开始,我就试图理解她的悲伤。远离家庭的破碎,住进豪门别墅,真的有那么快乐?至少在她的瞳里,是读不到欣喜的。
   何叔的儿子何舒玄很照顾她,不知是为了替父亲抚慰对她的客观伤害还是真的喜欢和她在一起。何舒玄品学兼优,各种补习班。他出门时总吩咐我,瑾瑜,好好看顾梓宣。他说,要让她多笑。
   何梓宣一声不吭。视线伴着他的背影伸向远方。她对我挥手,惯例地把我置在跷跷板的另一端。自己伏在其上,任长长的黑发遮没眉眼脸颊,耳缝堵着耳塞,黑色封皮的日记本紧紧地裹在怀中。这个时候,俯首低眉的我看到月白色的裙子贴伏着她的小腿,软软地垂在地上,风起处,裙边像透明的波浪一般微微起伏。
   何叔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对每一个人都呵呵笑。撞上何梓宣的冷硬也一样。他不曾试着融化孩子内心的坚冰,每每拉扯着嘴角的弧度,斜着头瞧她。他给她很多零花钱,给她住豪华精致的房子,像公主一样供着。可从未带她去逛街,去买五颜六色的衣服,似父亲一样说一句关怀。彼此的抗拒如此之深,表达方式是迥异的。我默默站在桌角看他们吃饭,两个人都不说话。何梓宣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拨饭,嘴角一颗熟透的白米粒分外碍眼,显然这样进食的速度很不符合她平素的优雅。何叔慢慢吞吞地往碗里夹菜,仿佛什么都没见到。奇妙的对峙。
   我的房间就在何梓宣的隔壁。忙完了活,夜间总能聆听到隐隐的啜泣呜咽声,一阵又一阵。想象里她的小手应该会捂着粉红的嘴唇,被子把自己蒙得死死的,就连月光都不许窜不进她的忧伤。然后眼眶的潮湿一分分浸湿了枕,蔓延开来,如荼蘼花开。封闭的世界给人深深的安全感,漆黑里容易藏下岁月。我就站在她紧闭的门口,五指嵌入手心的肉。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西欧中世纪的骑士,我想我只是单纯的想保护和我一样可怜的人。最后发现我只是一个佣人。抽泣声淡去,我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凝睇空中一轮皎洁,只觉那近在眼前的白玉盘,原来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何梓宣是沉默的。她喜欢写日记,把厚重的心事一行行倾泻笔端。高一那年夏天,我打扫房间时看到了梳妆台音乐书下的日记本。黑色封皮,露出了一角。心砰砰跳地翻开第一页,笔迹隽秀有力,两个字的组合密密麻麻地重复着。远走,远走。
   我的心一缩,手停在了第一页不忍觑视。楼梯上忽然响起噔噔的脚步声。何梓宣出现在门口。我手猛然一收,忐忑地颤抖。本以为将面对一场冷冰的质问,头顶低到了和颈窝平行。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轻轻拿起日记,与我擦肩而过。我缓缓抬起头,不远处的门外空洞一片。她已离去。去学校时常能听见些碎语流言,他们说何梓宣靠着继父养活。他们说给何梓宣幸福的人不是她亲生父亲。她听到了,微微垂着头,缓慢地经过他们的视线。或许正因如此,这次我对她隐私的入侵,才可以被习惯性的淡漠给安抚。
   我对她多了一份愧疚。站在草坪上梧桐树旁看她与何舒玄踢毽子,毽子上羽毛被两人踢得来回晃悠着脑袋。偶尔何舒玄会故意踢不中佯装跌倒,毽子几个筋斗便砸在了他的头顶。何梓宣见了,噗嗤一笑。微微地笑,像一万年一次的花开,梦一样地绽放。何舒玄痴痴地看着她。他说宣儿,你真美。每当如此我也会心境平和,希望他可以一直这么陪着她,让她快乐。会有一点点莫名的难过,但只要看到她笑就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乐呵呵地去厨房做她最喜欢的西红柿炒蛋,酸菜鱼,还有热腾腾的红烧肉。吃饭时会在她的位置盛上最大碗的白米饭。我怕这个女孩太瘦,担负不起重量。她见了明显比何舒玄多出一个山头的米粒,淡淡瞥我一眼,低头一口一口地嚼。我讪讪笑。
   何舒玄的眉头像被空气拧着,他停箸看我,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什么。后来在何梓宣的房间里,她告诉我,当时我的脸像她手里的红苹果。那天她突然对我说了很多话。她叫我名字。她说瑾瑜。她说要是不论别的,你傻笑的样子比其他男生都好看。她说从小到大,我唯一亲近的朋友除了枕边的泰迪熊外就是你了。她说以后改行闯一番事业吧,尽量照顾好自己。我错愕地望着她,埋头不敢支声。她也沉默了。神色微微一黯,半晌,摆动了手指令我离开。只觉她有些反常,心湖里有奇怪的感觉慢慢溢出——她怎么了?
   回忆起何梓宣日记里的那两个字,远走。原来一切开心都是在作离去的伏笔。这个乍暖的女孩在三天后不声不响地走了。不声不响。对这家未有一丝眷恋。远走高飞,像一只鸿雁与我道别。只与我道别。
   全家人都怔怔看着被黑水牛角梳压在梳妆盒下的辞别信。只有我躲在厕所里嚎啕。连自己都想不到,原来这么多年以主仆关系相处的两个人之间竟有如此深切的联系和触动。如一根衔接彼此的弦,被两个人悬殊的地位和隐藏在内心各自的悲恸,强行扯断。此去是否经年。胸腔里的心脏挣扎地跳动,疼痛的感觉浪一样一波接力一波。无以复加。
   我该怎样怀念你的忧伤,你的冷漠。仲夏的阳光晃得大地都要燃烧,我却一身的冰寒。这富丽堂皇的豪宅,曲折回廊里,从此少了一份孤寡的共鸣。我的卑微再不必被自己的神经无限放大,也不用在只有和某人坐在跷跷板两端时才摸索到平等,更无须守在她抽泣的夜里暗自神伤,咫尺就这样被一场安静的告别拉成天涯。我也决定离开。
   我要听你的话,闯一番事业。行走在无数的夕阳巷陌,无数的城市,寻你。
   一如何梓宣所说,我是个很好看的花瓶。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张扬着外在的得天独厚。如果衣衫不那么朴实,那便是童话中的白马王子。星探找到我的时候,口张成一个大大的圆,仿佛要将我生吞。他拽着我的胳膊,语重心长,孩子跟我走。孩子你跟我走,我保证你能红。
   我想最好的寻觅方式,莫过于出名。我终于对着那个兴奋的星探点了点头。他跳了起来。
   大江南北。两年后一个奴仆凭借几支广告代言和一部电视剧华丽转身,一夜爆红。这种落差让我想起了何叔家绿草坪上的跷跷板。原来有些平衡不过是一上一下的时间差,没有人能始终高高在上,也没有人会逗留在低谷高山仰止。访谈节目上我不顾经纪人的眼神阻挠,告诉主持人,我希望找到一个名叫何梓宣的女孩。我说,是她激励我闯一番事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说,以前我和她在一起会自卑胆怯,不敢表露最真实的自我。我说,现在我想抚慰她的悲伤。淡然的叙述里,我看到主持人明亮的眼睛,有柔软的潮水涌动。我的眼眶泛红,我相信梓宣也会感动的,对吗?
   她出现在我的面前。难以置信地亮相横店。我忍不住低眉俯身,一如从前。可她小跑着奔来,像一只倦鸟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愣住。耳畔喘息的声音淡而疏离,如陌生了许久的老友重逢。一滴清冽的泪珠润湿在我的脖颈后,顺着脊梁往下落。她从我怀里探出脑袋。她说瑾瑜我真的没看错你,真的没有。我凝视她激动地说不出话。片刻后,我语出惊人。我说,梓宣我爱你。我一直在等你。
   她突然挣脱了我。明亮的眼睛定格在我瞳孔,闪闪烁烁,仿佛要寻找失落的宝藏。她的神情变得清冷,一言不发。这种状态让我不安。我一瞬显得局促,心底深埋的那股卑微感不自主地浮起。阳光下系着深红围巾的她像一朵倔强的野蔷薇。她忽的叹了口气。她说对不起瑾瑜,一年前我就回家了。我和何舒玄刚刚订婚。
   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我上前一步逼近她。她侧过脸,轻声说,我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不,不。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要逃离吗?怎么可能回去,又怎么可能嫁给他!我咆哮着,眼泪鼻涕不顾形象地往外狠狠喷。她的唇咬破,嘴角殷红。她告诉我她的母亲去世了,唯一的遗愿就是让她嫁给何舒玄。她说当时她母亲在弥留之际仍想着要让女儿下半辈子可以大富大贵,不要经历坎坷。那让她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母亲的爱。原来那个女人并没有那么自私,一直以来,她并不是仅为自己拖着女儿嫁入豪门。
   我终是体谅了何梓宣的残忍。百善孝为先。她怎么能不尊重母亲最后的愿。
   那是我这一生经历的唯一一次婚礼。新娘是何梓宣,新郎是何舒玄。两个没有血缘的兄妹。我作为特邀嘉宾献唱了一曲《红豆》。当那宁静忧伤的旋律缓缓流淌,看着屏幕上王菲那双和梓宣如出一辙的眼睛。那水样的伤感,遽然击中了我的心脏。上百的人群里,我看到新娘白衣一袭,对着台上的我浅浅地笑。晶莹的泪珠被霓虹灯耀得熠熠生辉,被众看客视作新嫁娘幸福的微笑。
   我举杯祝福何舒玄。像旧友一样贪杯,不尽的饮。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瑾瑜少喝点。醉了不好。我冷笑,灌得更大口了。红色的液体江河一泻千里,前尘往事埋葬腹中。他摇了摇头,继续去别桌招待。然后何梓宣来了,拖着雪白雪白的长裙。她将杯里也灌满红酒,一饮而尽。嘴唇上的口红冲刷着进了口腔,不知是何滋味。相对凝眸。她趁着背影遮断人们的视线拉过我的手,伸出手指在我的手心写下一笔一划。我爱你。
   心瞬的刺痛。我飞也似的奔出了婚礼现场。风声呼啸,大雨倾盆。
   一滴滴的坠落的疼痛,依稀是那年她离家出走的重演。透明的雨珠混着眼眶里渗出的咸,分不清谁是谁。它们沿着无数的发丝顺流而下,洗得我好痛快。好清醒。
   奔跑的轨迹伸向了最初的地方。何叔的别墅。梧桐树上一根细细的长线悬着一个被雨水浸透的本子,黑色的封皮——她的日记。
   我坐上了跷跷板,微微苦笑,抬起头看向对面。
   另一端的人已不再。它迅速地委顿,下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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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跷跷板,一种人生的隐喻。作者用一种淡淡的忧郁,讲了一个很美丽的爱情故事。何梓宣是何叔后妻的孩子,很小的时候来来到何府。瑾瑜是何府的帮佣,何叔的儿子何舒玄,一直默默地关心着何梓宣。这种三角关系从很小的时候就默默的建立了。何梓宣来到何府,一直都不开心,两个男孩都给予了最大的关怀。她鼓励瑾瑜出去闯荡。瑾瑜在爱的鼓励下,自己的事业上不断取得进步。正以为可以去找到自己真心爱的人时,却得知何舒玄和何梓宣即将结婚。在婚礼上,瑾瑜尽情地将自己灌醉。跷跷板的一方跷起来时,另一端却落了下去。小说在一种比喻中嘎然而止,留给人更多的思考空间。小说用一个俗套的故事,阐发出一番新颖的道理,让小说萌发出别致的新意。欣赏好文!【特快专列2011】【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1025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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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特快专列2011        2012-10-23 20:47:54
  跷跷板的一方跷起来时,另一端却落了下去。小说在一种比喻中嘎然而止,留给人更多的思考空间。小说用一个俗套的故事,阐发出一番新颖的道理,让小说萌发出别致的新意。
爱思考,爱读书,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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