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新机床厂工会女工委员李平出门时天空淅淅沥沥下着蒙蒙细雨。
　　 这是北方一座重工业小城，今日三月的细雨，对于春旱秋涝的城市，真有点春雨贵如油的意味。
　　 此时的李平没有觉得心情舒畅。刚才和丈夫贺建民生了一肚子气，想人到中年，还是不生气的好。李平长出了一口气，撑着伞快步向工厂走去。
　　 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早，厂门外的菜市场的早市还没散。李平想着今天要办的几件事，第一，先到厂长室，早点堵住卢厂长，把编织生产线要回来。这事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厂务会都研究三次了，还没有结果。第二件……这第二件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就听有人喊她，李姐，拿点小米回去吧！李平寻声望去，是二车间工人王保卫。
　　 哟，都成买卖人了。李平蹲下问。
　　 啥买卖人呀，李主任可别埋汰我了，要不是你们工会帮我一把，我还不知道成什么狗样呢？
　　 王保卫是二车间磨工，娶个农村媳妇。王保卫不怎么好好干活，车间裁人时首先把他裁了。他哭哭叽叽找工会生活委，手里拎着黑兮兮的米袋子，说家里揭不开锅了。那时生活委和女工委刚刚合并，工会主席林美静把他交给李平说，就当扶贫对象吧。李平先介绍他到厂食堂拉货，一天十元钱，没干几天，他嫌累。李平拽着他到物资处，那里黑乎乎一帮人正在扛包，顺脸淌黑水，问问他们一天挣多钱？十块。人家告诉他。从那以后，王保卫再也不来工会了。
　　 李平走到厂家属区时，雨终于停了。
　　 厂工会位于厂外文化宫旁一座三层楼内。被春雨洗刷一新的文化宫，像年逾古稀的老人威坐着，上方“文化宫”三个字和落款“朱德”两个字，哆哆嗦嗦泛着红色的微光。和文化宫相对的是毛泽东的花岗岩塑像，全身的。毛主席身穿风衣右手高高指向前方。看得出当年的工厂是何等风光，何等气派。
　　 李平走到厂门被门口静坐的老头老太太堵在厂外。门口坐着有百八十个老人，屁股下都坐着小板凳，绷着脸，一脸怒容。工厂近几年滑坡，有八个月不发工资了。老人都静坐三四次了。保卫科的人围在四周。
　　 不行，不行一个也不能进。上班的人往里闯，换来一片吼声。
　　 老田头，装啥呀。烧一辈子锅炉没当上官，回家上这儿过瘾来了。被堵的人就骂。
　　 去、去、去，边儿去。警卫人员推他。
　　 李平寻思着怎么才能进去。她看见早春的寒风吹过老人们头上根根灰白发丝，他们嘴唇哆嗦着，仍在湿漉漉的地上稳稳地坐着，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老兵。这场面庄严得叫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仿佛再前进一步就会爆炸似的。也多亏了收发室有个小门，李平才进了厂。
　　 两年前的李平，还只是工会的女工委的一员，曾组织厂内闲工大队（那时还不叫下岗人员）的女工们，在工会扶贫厂厂房轰轰烈烈地干着编织手套的活儿。那会许腊梅没走，女工委兼生活委的人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效益还不错。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主要是生产任务一下增加了，各个车间都召回闲工人员，编织厂就散了。还没等到工会准备利用生产线干什么呢，当时的厂党委突然伸出一只手，把生产线租给厂接待办主任胡龙的儿子胡大牛了。说两年租金一次交给工会，结果快到期了，租金还没到位。小道消息传来，胡大牛又要转租给他人。林美静和工会商量过，一定要把生产线要回来。一是扶贫厂房是临街的房子，楼上当车间，楼下装修一下可以租店铺。二是今年下岗的女工突然增多，生产线可以安排百八十名下岗女工。
　　 依李平看，这本不是件难事，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么难办。本来找厂长应该是林美静的事，林美静突然接到通知去市里开会，就叫李平去找厂长，听说厂长明天去北京开会。
　　 到了厂办一问，卢厂长昨天就走了。李平大失所望。找书记去。厂机关大楼空荡荡的。书记正研究对付老头老太太的办法，李平始终没有敲门。万人大厂那么多的事，谁会把工会的事放在眼里。
　　 二
　　 李平，浓眉大眼，一米七的个头。十一岁那年，父亲因工伤死了，留下个患癫痫病的妈和两个幼小的弟弟。第二年，妈去世了。初中刚毕业，当时工会主席刘大个安排李平进厂在文化宫卖电影票，那年李平十五岁。家庭的不幸铸就她坚强的性格，都说李平什么也不缺，缺少的就一样——女人的温柔。李平靠每个月十八块工资和每月五十块补助费把一个弟弟送进厂工学院，一个弟弟送进厂技工学校。惟独把自己的青春耽误了。三十七岁那年嫁给死了媳妇的机电车间电工贺建民。
　　 爱上贺建民是在李平十五岁那年。那时他们住在一个院儿。放学上学，总能看见身着红背心的厂篮球队队员贺建民挥舞斧头咣咣劈柴。这团红红的火焰一直在李平心里燃烧了二十年。结婚后，贺建民还不知道李平暗恋他这么多年。
　　 贺建民属于那种大男子主义极强的人。对于他的前妻总是念念不忘，而对李平总感到淡而无味。他的女儿更是这样，对于她这个后妈，总是不理不睬的。李平自感是幸福的，因为她最终得到初恋的爱。
　　 今天早晨，李平在厨房包饺子，喊他们帮个忙。贺建民说我也没闲着！
　　 李平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贺建民正沉着长脸一张张叠元宝呐。李平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前妻的忌日。贺建民忘不了前妻，客厅里挂着前妻的照片直到今日也没摘下来。这也倒罢了，叫李平气恼的是每到年节，贺建民总忘不了在饭桌上添上碗筷，还自言自语和它们说着话。他能对我一半这样我也就知足了。李平常常这样想。
　　 所以，李平生着气煮完饺子，一口没吃就出了门，直到这时，李平感到胃疼，她多年的胃病又犯了。
　　 走进女工委办公室，就听见有人在哭。进门看见是三车间退休工人张玉清。女工委接受生活委的同时，就接过了一个烂棉絮般的摊子。尤其是在工厂效益不好的情况下，每天早晨总有杂七杂八人等候在门口。这边退休的要养老金，那边得病的要医药费。更有甚者把得了癌症要咽气的人用担架抬到门口堵着，说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还有的死者家属说话更绝，因为去年工厂拖欠死者的丧葬费，家属天天跟着屁股要烧纸钱，说阎王爷那儿也有多半年没发工资了，托梦说快给他们寄钱去。气得工会主席林美静说，我这活人都顾不过来，哪有钱管死人哪。
　　 李平进屋张玉清哭着说，李主任，我这病林主席他们都知道，我这青光眼还是一九七九年自卫反击战时，我们铁姑娘班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被电火花刺的。当时，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没想到老了老了病又找上门来了。吃药没钱，看病没钱。跟孩子要他们说谁让你年轻时傻干傻干的，找厂子去。我知道，厂子也难，可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大的厂子不能不管吧，何况俺这也是工伤哪！
　　 李平心一酸，眼光软下来：张师傅，咱们职工医院靠厂里拨款，去年工厂一年没给钱了。这样吧，这事我记下，等林主席回来商量一下，能不能从劳保的角度向上边申请一下，争取点补助给你。
　　 行呵，行呵……张玉清一步一回头，一摆手，下楼了。
　　 李平叹口气捂住隐隐作痛的胃，心想，一定要把生产线要下来，快些挣出钱来帮助这些姐妹们。她在台历上写下三个“要”字，加上三个惊叹号，最后把纸捅出口子。
　　 她第一恨前任工会主席把扶贫厂租出去的。第二怨现任卢厂长，工会的建议提了多少次，总是没有准确的答复，总是说到时候再说，难道他们？不可能，以卢厂长的为人，以及上任以来的表现，李平从来没把他看轻了。此时，李平觉得自己太渺小，太弱了。
　　 李平想着想着，咣，女工委另一位成员郝立春推开门，抹着泪一屁股坐在李平的对面，这个平日嘻嘻哈哈的女人很少有哭的时候，郝立春说，李姐，这个退休办我是没法呆了。
　　 郝立春，矮个儿，平脸，大眼睛。性格开朗，心眼好，热心肠。爱打抱不平。车间的姐妹谁在家受气都爱找她，她能说会道，总是以娘家人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女工委就缺这样的人。因为退休办的孙姐病了，李平才不得不叫郝立春去帮忙。
　　 今天早晨，郝立春刚打开水回来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对门象棋室里的老于头和老葛头就打了起来。起因是老于头嘴欠，叫老葛头先跳马，老葛头说你没看那马别着腿儿吗？老于头说，别什么腿，别个马寡妇腿还差不多。这话竟捅了老葛头的肺管子，因为老葛头多年暗恋的马寡妇前几天在楼前玩麻将，一个诈糊哈哈一乐，就笑死了。老葛头心里正烦着哪，骂道：别你妈个腿！
　　 两个人骂起来，棋桌也掀了，抓到一起。郝立春进屋时，两人已滚成球了。拉开他们，老葛头孩子一样哇哇大哭，终于倾泄出多日的悲痛。旁边老太太们直劝。老于头见状就溜了。
　　 郝立春进门就喊：吵什么，吵什么，真不叫人省心。在家管小孩子，上班还得管老孩子，闹不闹心。
　　 老葛头听这话竟冲着郝立春撒气：你说我，老于头你咋不管，他是你后爹呀？我这样咋出门，天哪！说罢当众脱下尿湿的裤子，吓得老太太们匆匆逃窜。
　　 郝立春拿来蓝大褂隔着门缝塞进去，又把老葛头的裤子用拖布挑着扔进水池里，哗哗放水一顿猛踹，洗着洗着郝立春的泪就下来了，图啥呀，自己的老爹也未曾让她洗过这样的裤子。想到这儿，撒鱼网一样把老葛头的裤子扔到外面的榆树墙上，气乎乎跑到女工委。
　　 李平听罢哈哈大笑，一扫半日不快。立春，忍一忍，孙姐马上就上班了。这个月咱们的事不少，三八节快到了，要搞一个活动。还有“五期”保健的事，还得跑医院联系妇科检查，我和林主席这几天盯着厂长，把扶贫厂的生产线要回来……
　　 郝立春笑了，她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叨咕出去就没事了。行，我还得回去侍候我那帮“孩子”去。一溜烟下楼了。
　　 三
　　 下午，工会主席林美静开会回来了。林美静，漂亮，气质好。当年在文化宫宣传队是台柱子。唱京剧，演话剧，全厂没有人不认识她。如今五十岁的她，走在人群里，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不是一般人。说话铿锵有力，一字一顿。什么样的会，只要她一开口，台下立刻鸦雀无声。
　　 林美静坐下就问生产线的事怎么样，李平就说了。林美静说，等厂长回来我马上盯上去，你把这事儿放一放，先把评三八红旗手的事办了。明天开各车间、科室女工委员会，从基层选起，一级一级，再报到市里。一会儿你照这个表格复印三十份，通知各单位明天下午开会……
　　 林美静办事雷厉风行，临出门又说，明天的会你主持一下，我参加工厂安全大检查去……嗨，现在真忙啊，人手又不够，一到这时候，我就想起腊梅了……
　　 我也是。李平说话时，林美静已经走出去了。
　　 林美静说的腊梅是女工委另一成员许腊梅。许腊梅就跟她的名字一样，风风火火，做什么事都有一股子热情，人也聪明，有人说她聪明得过头了。扶贫厂编织生产线的建成，许腊梅功不可没。那时，她跑设备，订货单。李平亲眼看见她是怎么把劳保公司的经理“拿”下的。那日许腊梅醉成一摊泥，出门扶在树下呕吐，最后吐出的是苦水。那一刻，李平抱住腊梅。女人事多，真是这样，正当生产轰轰烈烈时，传出腊梅怎么贪心，回扣设备款云云。又说，腊梅外面还有自己的小厂子，把客户都拉过去。许腊梅怎能受得了这个，一定要林主席澄清这件事。无根无据的东西又怎能说得清楚，一气之下，许腊梅辞职不干了，去南方了。后来腊梅来电话，说她后悔了，在外面很遭罪。春节时，腊梅回来，请女工委的人吃饭，她现在的处境还可以，先是打工，现在在一个羊毛衫厂当生产副厂长。我常常想起梦见的还是咱们这些多年的姐妹。在外面干得再好，也是往老板兜里装钱……腊梅说这些时，大伙都低下头。
　　 腊梅呀，我们多么需要你呀。李平心里说。
　　 四
　　 女工委开会跟生产队开会一样，稀稀拉拉，半天人才到齐。现在的人心都散了，一年只能发半年的工资，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怎么能再挣点钱，谁还会把女工委的会放在心上。何况，人一时一个变，今天还在工厂，明天没准就下岗了。
　　 工会小会议室里，各单位的女工委员们像许多日子没见面的干姐妹似的，三五一伙扎堆唠。
　　 傻芹子，你们热力车间的锅炉是咋烧的，每年冬天进屋就得换毛裤，现在进屋就得捂棉被。一个女工问坐在门口一口口吐烟的热力车间的魏淑芹。
　　 咋烧的？没煤。有煤也不好烧，总不能叫我们烧大腿吧。喂，你不是放假了吗？咋还来了。
　　 放假也得干工作呀。我刚从打工的馒头铺来，瞧瞧我的一手面嘎巴还没洗哪，没钱总不能硬挺，干点活儿挣点小钱呗。要说呀，给个人干活儿挣点钱真不易，瞅人家的脸，人家也不把你当人，吆五喝六的，末了工钱还不知能不能给你。还是国家的厂子好，可又发不了工资。这日子难过哟！女工们见李平抱着一摞子材料进来就住了声。
　　 李平苦笑着：都别泄气，咱工厂不能总是这个样子，中央不是在想办法吗，三年脱贫。厂子能支撑到现在我看就是有希望的。过日子还讲究个三穷三富哪，你们说对吧。
　　 众人无语，都点头。
　　 今天的会有三个内容，大伙先把今年评选三.八红旗手的表格拿回去，先从基层开始选，后天报到我这儿来。二是关于三.八节表彰大会的事，三月八日下午一点准时集合，文化宫门前。别忘了请党政青领导，再一个别迟到，会后有一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