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许多地方，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莫过于我的塞外江南的伊犁了。在伊犁，安静的地方有很多，比如海拔2072米、方圆面积4.58万公顷，风光无限优美的赛里木湖，比如风景如画有山有水有树的名胜景区那拉提、唐布拉，比如素有瑞士风光之称的国家级雪岭云杉自然保护区库尔德宁，比如富饶美丽辽阔无垠的昭苏大草原，比如……
　　 但是，随着旅游开发热的持续升温，这些景区常常是人头攒动，车来车往，使得景区或多或少地少了那么几分安静，那么几分质朴自然的趣味。这多少使我的心里多了一些怅惘和无奈。然而，自从我去过我从未去过的两个地方后，我就认为，那两个地方是世界上也是伊犁河谷最为安静也最令我想望的的地方了。
　　 一个是位于昭苏波马边防站以南一个叫纳林果勒的沟内，沟外有成片成片的向阳盛开的向日葵，有真正可称为“风吹草底现牛羊”原始草摊，有茂密的原始森林，更为重要的是那里有一条名叫纳林果勒的河水，那是中哈边境上的一条界河。那河水从海拔6995米高的汗腾格里雪峰上，潺潺淙淙地流淌下来，成溪成河。那河水清澈碧蓝，仿佛河底映衬着成块成片的蓝色玉石。我先前以为最蓝的湖水是塞里木湖，最清的河水是巩乃斯河水上游的那拉提河，但是现在看来，最蓝最清最能令人陶醉的是纳林果勒河了。
　　 记得我去纳林果勒是2006年的盛夏季节，天气炎热，阳光炽热。汽车在笔直的柏油路上飞驰，随窗隙间吹进来的风也是热呼呼的，使得人浑身燥热难耐。但当我们进了纳林果勒沟时，一股清新湿润又夹加着一些微微冰凉的风迎面扑来，使人浑身为之一振，目清神爽，举目望去，沟里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似云似雾的气息，每一棵嫩嫩的绿草上都落满了晶莹的露珠，那一棵棵云杉树也挂满了一珠一珠的水。我的一双浑浊赤热的眼，霎时间清凉畅快起来。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让人心醉，令人沉醉……
　　 我们的车越往上走，越觉得景色迷人，索性下车步行。一阵阵山风吹来，似乎与醉酒忽悠一般，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顿时袭遍全身，令我欲生出鸟的翅膀穿云越林在蓝天里飞翔。我按捺不住欣喜之情，在山路上奔跑起来：“哎——这是哪啊……”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一片云忽悠着飘过来，瞬即滴落下一片雨，劈劈啪啪声顿时响瞒了山谷。那雨仿佛也是青色的，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青，因而它整片整片地落下来，便把山色湮得青蒙蒙的，把树和草都洗成碧翠玉般的青，满山谷里越加清凉湿润。远处的山峰和半山腰上，交错着淡淡的一片片青烟。我猜想，那头顶上的云雨定是从那里孕育生成的。我的裸露的肌肤上，已是潮润润的了。
　　 忽见左边的云雾山巅上有一股炊烟袅袅升起，我走近了一瞧，是一顶哈萨克毡房搭在半山腰上，一位戴红头巾穿红色羊毛衫的哈萨克青年妇女正从毡房里走出来，她似乎是听到我们的呼叫声了，好奇地走出来看个究竟。她似乎是许久没有见过陌生人了，见我们两眼盯盯地看着，那眸子好像在清澈的泉水里浸泡过，忽悠忽悠一闪一闪的满是一股股清清纯纯的灵气。她白净的皮肤略显些微红。她微笑着，像是一朵悄然盛开着的雪莲花，笑得那么甜润那么温存那么善良友好。一时间，我似乎对幸福有了新的理解，而且我觉得哈萨克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幸福的人了。
　　 三五群的牛羊散落在僻静的深山松林里，或是悠闲地吃着青草，或是舒适地卧着望着那山那水那树。山是浓绿清静的山，没有被任何污物践踏过；水是清澈碧蓝的似唱着欢歌活脱脱地奔流着。
　　 望着那奔泻流淌的河水，我的心似乎一下子滤静了，感觉与整片山色一般静与净。我想，倘若要做一下化验的话，这河水肯定是百分之百的矿泉水。还有那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原始森林，始终在释放着人类在最初旺盛生长时的那么一股温磬芳香的气息。山谷里时而传来几声鸟的鸣叫声，那鸟的喉咙里似乎含着绿叶含着清澈晶莹的水珠，因而那鸣叫声特别的悠扬动听，明亮悠远。一股炊烟从毡房的顶端袅袅升起，似飘带一般轻飘飘的，在松林间缠来饶去，渐渐地形成一顶帐幔，在松林草地间蔓延开来，似乎是在驱赶着蚊蝇，换来一方空前的宁静和整洁。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倡导简朴生活的十九世纪美国的文化巨匠——人文学家梭罗的《瓦尔登湖》。梭罗在那个时期就意识到：人类一味地追求物质生活，必然导致物欲横行，不但人类与自然的和谐会失衡，而且人类自己的文化道德会渐渐地倒退，整个社会会变得乌烟瘴气。于是他独自一人幽居在瓦尔登湖畔的自筑的木屋中，渔猎、沉思、写作，由此写成了意义深远的《瓦尔登湖》。后来的人评价说，《瓦尔登湖》是简单生活的权威指南，是对大自然的真情描述，是向金钱社会的讨伐檄文，是传世久远的文学名著，它影响了托尔斯泰、圣雄甘地等人，从而改变了一些民族和国家的命运。记得当我读那本书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很多很多……
　　 另一个地方是位于伊犁河通往哈萨克斯坦的入口处。那个地方静悄悄的，河两岸灌木野草密布，没有人烟，即使滚滚不息的伊犁河水，在这里也显得异常温存，缓缓地似乎极不情愿地流往异国他乡。我想，伊犁河似乎在这里沉思，沉思一百多年前它的祖国为何那样柔弱那样不够强大那样轻易地就把自己的儿女横腰折断，连那一片偌大的国土，一起拱手送于他人？虽然时光已流失了一百多年，但她的祖国真正搞清楚了她衰败柔弱的原因了吗？难道仅仅是国力不够强大的缘故吗？
　　 七八十年前，那位俯手甘为孺子牛的先生所呼吁的拯救国人灵魂的事，我们究竟做得如何呢？一个人，一个群体或一个民族应该有着怎样的灵魂才会拥有高尚的思想和文化呢？才会受到真正的尊重呢？
　　 我想，伊犁河今天仍然在沉思着。伊犁河的心灵一定盛装着那些涓涓溪流，装着那偏僻遥远没有被污染的青山绿水，装着那个名叫纳林果勒沟的河流，还有那些满沟满坡的青翠挺拔的松树，和那顶炊烟袅袅的哈萨克毡房。我想，仅是那个沟的名字，就能引出一段长长的而又让人骄傲的历史。但奇怪的是，我问了许多当地有些文化笔墨功底的人，他们都不知道那条沟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倒是长住在这里的蒙古族同胞告诉了我，至于具体是什么意思，他们也说不上来。我于是想，纳林果勒，动听而悦耳的名字，它一定盛装着一段强大而又久远的历史和文化，只是多少年来，我们都静不下来，都浮躁地疲于奔命地追逐着一种热闹一种物欲上的享受，心里哪会装着青山绿水啊！
　　 而我以为，人的心里只要装着青山绿水，灵魂上就会飘来清风明月，就会真正拥有高于物欲享受的精神文化和美好的心灵世界。如此，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需要静，需要安详和从容……
　　
　　 【雪落昭苏】
　　 昭苏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遥远而又令人神往的。
　　 那里有莽莽无垠的大草原，有神奇多彩而奔腾欢啸的河流，有默默沉思在悠悠岁月中的夏塔古城，有白雪皑皑的汗腾格里峰，那是天山山脉的主峰。它冷漠而孤傲，终年被银光闪闪的冰雪覆盖着，在湛蓝的天空和悠悠飘浮的白云缠绕下，在万道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高耸而坚硬，巍然而不动，沉默无语，任何时候都显露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和光芒。
　　 在这座坚硬如钢一般的冰山雪峰下，却流下一串串晶莹透亮的乳汁来，它先是滴滴答答潺潺淙淙地流泻下来，继而如马驹一样欢腾跳跃往下奔驰，在接纳了十余条支流后，汇成一川大河——特克斯河，温情脉脉地向恰甫其海山口奔泻而去。
　　 而在它所经过的地方，便蕴育出风光旖旎富饶的昭苏大草原和无数令人感喟的历史故事。历史上的“天马”、“西极马”就诞生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还有那剽悍顽强的乌孙人和细君公主、解忧公主，有张骞的驼铃马队，有一代代的草原骑士……
　　 然而，就在这样的令人神往中，这些年来我只去过两次昭苏，而且都是在春天，且碰上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十余年前的春天我第一次去昭苏，那时节伊犁河谷已是鲜花盛开草长莺飞了，而昭苏依然是冰天雪地，一片银装素裹。记得那天抵达昭苏时已是临近傍晚，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给天地间挂起了一幕硕大的轻纱，我的那双刚刚接触过鲜花绿叶的眼，刹时间又被漫天无边的雪花所迷住，变得宁静起来。那雪轻轻地落在那冒着一缕缕炊烟的低矮而破旧的屋顶上，轻轻地落在房屋院墙的垛口上，落在高高的电视天线杆上，落在那一排孤独而又高大笔直的白杨树上。雪，依然以它坚忍的意志和顽强的性格展示着它的风采。偶尔有几位行人匆匆走过，留下几行脚印，旋即就被雪湮没了……
　　 夜是静悄悄地降临的，稀稀疏疏的灯火一盏盏地亮起来了，闪烁在苍茫暮色里，明灭于漫漫飞雪之中。在一间低矮而厚实的土屋里，我裹着一床棉被，两眼盯盯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倾听着雪落的声音，不时有几片雪花撞在玻璃上，感觉着它是在疼痛般地滑落着，融化着，最后成为几缕长长的泪痕，在屋内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轻轻地闪动着一种欲说还休的絮语……
　　 就在这样静寂的絮语里，我又想起了那个流着眼泪的细君公主，当她于公元前一百零五年踏上这片不归的土地的时候，面对的也是这样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景吗？那个时候的雪夜里有一闪一闪的烛火吗？有一堆堆燃起的篝火吗？有乌孙铁骑奔驰欢呼的声音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她五年后撒手西去时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黄鹄歌》。虽然乌孙国的首府赤谷城在伊赛克湖之南，但我想细君公主是涉足过这里的，因为那个时候这片土地和那片土地是连在一起的，并且一直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这片富饶辽阔的土地上仍然吟唱着她那首让人潸然泪下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从那以后，我经常想起初行昭苏时的那个静谧的雪夜，想起那一夜雪落昭苏的声音，虽然那声音是轻轻的、隐隐的，但却声声入耳，时不时地在我心扉间便有了落雪的声音；因而即使身居闹市，我依然能够走进一种洁净而静谧的状态，想悠悠天地之事，探漫漫人生之理，只是仍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在心头凝结，抑或是细君公主那凄婉哀叹的唱词一如云雾白雪一般，驱散不尽？
　　 今年春天，我又有了一次前往昭苏的机会。由于路况已非往日可比，我们乘坐的车早晨从伊宁出发，中午便到了昭苏。
　　 一路上，那舒朗的阳光，普照着广袤无垠、水草丰美、青青绿绿的大草原；那柔柔的风，从蓝天白云里的雪峰上轻轻吹来，给人以丝丝凉意；那静谧安详而又波澜不惊的岁月，又悄然从记忆深处的天网中翻腾跳跃出来，这使我对昭苏充满了敬意充满了热恋之情，我的思绪犹如船帆一般，在遥远的岁月之河上悠悠飘荡：
　　 那剽悍的乌孙人定是草原上的骄子，他们属于疾风暴雨，属于险峻的幽谷和漫漫戈壁黄沙，也属于这翡翠般嫩绿的草原。那么细君公主呢？她本该属于富庶温暖的水泽江南啊！还有那个步细君之后从楚地来到赤谷之地的解忧公主。她生性开朗，身体健壮，渐渐适应了草原上的生活，深深爱上了乌孙，成了乌孙国上下敬仰的“国母”；还有那个追随解忧公主数十年的侍女，七十高龄时仍重返乌孙，帮助解忧公主的孙子治理国家。她们都是中华民族的英杰女豪啊！由此，我又忽然有所悟：其实历史上许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在将悲剧层层剥开之后才发现的啊！许多悲剧就隐藏在美好事物的最核心处。中华民族的融合过程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常常以悲剧始，尔后才使清澈明亮之泉水汩汩流淌至今。或许这也是人类走向文明进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那天夜里，天气骤然降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继而狂风大作，细细密密的雨珠儿击打在窗棂玻璃上“砰砰”直响，我躺在宾馆内，咀嚼回味着十余年前后两次来昭苏的感受，久久不能入眠……
　　 早晨，拉开窗帘，“不见松林翠，徒见遍山白”。雪，已在昨日夜里静悄悄地倾情铺洒下来，已把春光明媚的昭苏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一座崭新的县城一夜间静谧得如同海底的银色珊瑚，千姿百态，晶莹剔透。那路两边郁郁挺拔的青松绿枝上落满了雪，那平坦宽阔的水泥路面铺满了雪，那宽阔的人民广场，那高高低低的楼宇砖房，以及那广袤无垠的大草原，都被厚实而圣洁的雪铺盖住了……
　　 昭苏，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地方。昭苏的春天不是以绿茵来昭示，而是以这蕴含着蓬勃跃动生机的皑皑白雪，那雪的下面藏着多少美好而传奇的历史故事啊！
　　 雪，是昭苏的生命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