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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7)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4 17:36:23      字数:17310

十五

  正月十五,路村耍社火、唱大戏,热闹非凡。如霞在娘家多住了几天,回去后,意料之中的,又引起了丈夫李伟的不满:“你离不开娘家,当一辈子老姑娘算了!干吗还要嫁到我家呢?”如霞赌气不理他。李伟又跟上来,“你在你娘家不过夜是由不得你呀!又跟哪个野汉幽会了呢?”如霞含悲忍泣:“李伟,你说话放尊重点!”“尊重?你还讲尊重,要尊重你当初就甭嫁我呀!哼,你不是爱住娘家吗?去呀,你现在就去呀,去找你的那个田峰哥呀!告诉你,我李伟跟前有的是黄花闺女。”两个人大吵起来,如霞忍不住在房中放声大哭。闻声赶来的巧鸾对她又说又劝,如霞哭道:“嫂子,我这一天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有苦能对谁说去?以后日子长着呢,我难道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巧鸾见她又要回娘家,强拉住她劝道:“我说你瓜哩,两口子拌两句嘴么,啥大不了的事,忍一忍不就过去了?人有出的气,就有着的气。谁家夫妻不吵嘴打捶哩?你才回来,就又回娘家,你妈问起来,你怎么说?你妈也是个命苦事多的人,你再去了给她添烦恼,你自己心里过得去?”见如霞软了,她又絮絮叨叨地劝了如霞半天,最后又拉了如霞的胳膊:“走,到嫂子家玩玩去。”如霞忙挣开她的手:“嫂子,不打扰你了。”巧鸾临走又走转来,搂了如霞的肩:“嫂子有空了,再给你说说李伟。他再对你这样,我这个当嫂子的可就要说他了。”
  如霞送巧鸾出了门,回来后,不觉又滴下泪来。此后两天,她茶饭不思,只觉得浑身倦怠,头昏目沉。又想到月经已经过期几天了,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怀孕了。如霞真是又惊又喜,结婚两年多了,因为自己久不怀孕,受了多少刁难和委屈啊!当她已经绝望时,却怀孕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公公婆婆和丈夫李伟得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对如霞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李伟还隔三差五地买了水果、话梅来给她解馋。
  最当初的喜悦过后,如霞被剧烈的妊娠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东西一吃就吐,没办法,她在家里挂上了吊针。一个小生命的孕育要经过多少曲折和磨难呀!如霞躺在床上,望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往下滴着的液体,有气无力地想。反应逐渐过去,如霞慢慢能进食了。她时常抚摸着还未见隆起的肚子,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激动: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孕育、形成呢!
  矛盾、冲突的发生是那样偶然,偶然得有点出人意料。
  晚上,李伟又出去逛去了。如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墙上挂钟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十二点钟了,李伟才兴致未消地回来。“李伟,你成天逛不是个事呀!咱现在都是快当父母的人了,你还这样混下去怎么得了呢?”“当行乐时要及时行乐呀!我哪知道明天是死是活?”李伟坐在床边边脱鞋边满不在乎地说。如霞幽幽叹了一口气。“你叹什么气呀?!嫁给我,好像倒亏了你张如霞似的。实话给你说吧,莫说一个娃,你就是生十个八个,我们李家也养得起。”听着身边李伟那忽高忽低的鼾声,如霞还是全然没有睡意: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思进取的李伟,能担负起养儿育女的重任吗?
  如霞突然惊醒,睁眼一看,外面早已大亮,太阳都升起老高了。昨夜失眠,不知怎么搞的,一觉竟睡到了大天亮。她慌忙坐起来,一把推醒依旧沉醉在梦乡中的李伟,然后穿衣下床,胡乱梳洗了一下,匆匆来到外面。婆婆王淑娥正坐在客厅里吃饭。如霞愣了愣,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平时,总是如霞早起收拾屋子、做饭的。有时她稍微起迟了些,婆婆就在外面踢桌摔凳、指桑骂槐。如霞向婆婆歉意地笑了笑,忙到厨房里去舀饭。她愣住了,婆婆早上只做了她一个人的饭,怪不得她吃得那么早呢!如霞心里不禁有些生气:自己哪一次做饭只给自己一个人做过?哪一天的早饭不是自己做的?偶尔地做一次饭,婆婆就这么难为人!她忍住气,从厨房里出来。这时,李伟趿着拖鞋,正拿着牙刷、茶杯要去刷牙,见如霞空手从厨房里出来,便说:“还不快去端饭呀!”如霞没好气地说:“饭还没做呢,哪里有饭端!”“咦,那妈……”李伟不解地盯着正坐在桌边吃饭的母亲。王淑娥便冷笑了一声:“如今,我还能享上媳妇的福?还不得自个儿给自个儿做着吃?就这,还啥没见啥呢,将来还不知是啥样子呢!”如霞忍不住道:“妈,就算我今儿起来迟了,你不想做饭,我起来了我做饭。你要做饭就给大家都做上,干吗只做你一个人的饭呢?”王淑娥跳起来道:“就算你起来迟了?你如今值钱了么,在家里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候你做饭,我还不得饿死?我如今哪里还敢指望你呀!”如霞赌气便往自己房里去。李伟横眉立目站在门口,冲如霞嚷道:“你还不做饭去!”如霞气道:“我不吃!谁要吃谁自己做去!”李伟怒气冲冲用牙刷柄指着如霞道:“叫你做饭去你听见了没?”见如霞只管拿眼睛瞪着他,便逼到如霞跟前:“你说你到底去不去?”王淑娥便在一旁嚷道:“算了,算了!你媳妇如今娇贵,叫她睡觉去,我去给她做饭。”李伟扬手便打了如霞一个耳光。如霞怔怔地看了李伟半天,也不还手,到房子里收拾了几件衣裳,就往外走。李伟劈手夺下衣服,冷笑道:“你还以为这是以前呀!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进这个门!”如霞也不应声,径自走了。
  来到街道上,被凛冽的寒风一吹,如霞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她无意识地沿公路向东走着。到娘家去吗?她想起了前段时间跟李伟闹别扭的事,巧鸾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是啊,妈已经够苦的了,自己何必再给她增加烦恼呢?那么,到阿玲或大姐家去?哦,不!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婆家一家是啥人,她不愿朋友为自己受连累。、遭骂名。没有一丝光泽的太阳无精打采地悬在东天,仿佛也在这冰天冷地中瑟瑟发抖。自己能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哪里又有她一个弱女子的立身之地?
  “嘀”一声汽车长鸣,一辆公共汽车在她身边嘎然停下,卖票的打开车门,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姑娘,要坐车吗?来,快上!”连想也来不及多想,如霞一步跨上汽车。车里非常暖和,里面人坐得满满的。因为才过年不久,大家都穿得光鲜整洁,个个满面红光。如霞在车厢里找个空位坐下来,看着车厢里有说有笑的一群人,她心内一阵酸楚。乘车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与目的地;每个人,不论穷也罢,富也罢,都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而她自己呢?她有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有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如霞身边,坐着一个精明、麻利的中年妇女,她主动和如霞打招呼:“女子,到省城去干什么呀?”如霞一惊:这才知道这是辆开往省城的汽车。“姨,我没事,去我一个同学那儿逛逛。”如霞笑着回答。话说完,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撒起谎来居然能如此轻松、自然,面不红、心不跳。是呀,既然上了这辆车,只能这样走下去,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在外面,啥人都有,她不得不随时绷紧神经,提高警惕。
  如霞暗暗地打量着这个农村打扮的女人:两手老茧、满面风霜,那张黎黑粗糙的脸上,又有着一股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狡黠。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如霞试探着问:“姨,你去省城干什么呀?”“我嘛,”中年女人笑了,“我贩毛桃去。这贩水果的生意做了几年了,越做人越爱做呢!”“咦,那咋不见你带的猕猴桃呢?”如霞在车里左右打量了一下,奇怪地问。女人咧开一嘴的黄牙笑了,“桃咋能放车里哩?在车顶上放着哩。”如霞为自己的无知难为情地笑了。女人上下打量着如霞,又笑着问:“女子,你不大出门吧?”如霞点了点头。女人羡慕地看着如霞那白嫩的皮肤和水葱似的手指,说:“看得出,你是个有钱人哩。如今社会就这样:有钱的不出力,出力的没有钱呀!”如霞有点羞惭地笑道:“姨说哪里话呢!我也是咱农村穷苦人家的女儿,啥活没做过呀!”顿了顿,她又搭讪着问:“姨,你一回贩猕猴桃能挣多少钱呀?”那女人也是个健谈的人,提起自己的生意,她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向如霞叙述起来。如霞从她的话里知道,原来她们竟是同村。女人是路村北门上人,因为村子太大,两个人竟不认识。她家里孩子多,负担重,从前夫妻俩也是只知苦做死刨那几亩庄稼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几年娃大了,上高中的上高中,上初中的上初中,学费重,花销大。没奈何,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道人家,也学着做起了小买卖。鸡蛋、蔬菜、水果,啥都能往省城贩哩。刚开始时,人生地不熟,她又不识字,吃了不少苦,闹了不少笑话。如今好了,时间长了,人经得多了,生意也做熟了。走省城比走自家堡子还熟,巷巷道道、旮旮旯旯,哪儿都知道。女人是个实诚人,她颇为自豪地告诉如霞:她一回拿小推车拉两个大竹筐,也就二三百斤重的货,一两天卖一趟,能赚几十元甚至上百元哩。这生意一年四季不停,从初夏的水杏、樱桃到桃子、李子、苹果、核桃、猕猴桃,啥都能卖。到了冬里,冷库里的苹果、猕猴桃一直不停,能接上来年的鲜果。“这真是天不绝人哩!只要人勤谨,弄啥不挣钱哩。去年秋,我家还栽了几亩毛桃,再过一两年,就要挂果了。那时,咱坐在屋里卖大钱哩。我那大小子再过一年就高中毕业了。考上了大学好,考不上也没啥。学个手艺,或者就在家里作务毛桃。再过几年,娶个媳妇生个娃,我就只在家里抱孙子享清福哩。”女人一脸的幸福与陶醉。如霞心里竟也有些莫名的激动。为了这个不向命运屈服的农村女人,也为了她向自己描绘的美好未来。
  如霞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呢?自己可真是井底之蛙呀!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心里竟有了轻松感,好像才从监狱里出来,重获自由一般。车子沿路走走停停,上的人、下的人一路不断。一百多里的路,转眼间就到了。车子到站,人们陆续下车,如霞也随着那个中年女人下来。那女人和几个同伴,有的在车顶、有的在车下,往下搬放在车顶的果筐。她们大概都是路村人吧,如霞想。她想上去帮忙,那女人笑着向她摇了摇手:“你别动,你弄不动它的。”几个果筐和几个小推车放下来,那女人边收拾东西边问如霞:“你同学家住在哪儿呀?她是在这儿工作哩还是上学哩?”“姨,就在前面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如霞谎已经撒下了,只有不由自主地随口往下说。她目送着那几个人拉着小车,“吱吱口丑口丑”地消失在远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省城这么大,自己该到何处去呢?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漫无目的地顺着大街往前走。路两边,高楼林立、人来车往,一切是那样的新奇与陌生。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远远地映出一道城墙,宏伟壮观。结婚办嫁妆时,曾和李伟到省城买过几次东西,她知道就要进城了,便向城墙走去。城墙上三个巨大的门洞,中间那上面写着“西门”两个大字。门外面一边围了一大群人。如霞记得那次她曾问过李伟,李伟说那是个非法劳务市场。寻人干活的、临时找工作的,都在那里私下交易。她忽然有了个想法:“自己出来时带钱不多,交了五元钱的车费,身上只剩下仅六十元钱了。何不找个工作,暂时有处栖身,也能挣点零花钱。
  心里有了主意,如霞便不往前走了。看见路边有个卖凉皮的小摊,她才觉得肚子饿了。是啊,从早上到现在,她是水米未进啊!卖凉皮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见如霞过来,忙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如霞向她要了碗凉皮。她动作熟练,麻利地调好,放在旁边一个炉子上稍热了热,送到如霞跟前。那凉皮粗劣无味,难以下咽。但如霞实在饿了,饥不择食。她边吃边打量着那边的劳务市场。吃完凉皮,她又向少妇买了两个饼子。见那少妇没事,也正袖着手东张西望,她便问那个少妇:“嫂子,在劳务市场找活可靠不?”那少妇笑着摇了摇头:“咋说呢,不可靠的时候多。”如霞一听着了急:“嫂子,我是外地人。到这儿找一个朋友,朋友没找到,想暂时在这儿找个工作。你说我该上哪找呢?”那少妇打量着如霞:“我听你口音离咱这儿不远,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见如霞面有难色,她便问:“你在这儿还有别的亲戚朋友吗?”如霞为难地摇了摇头。那少妇关切地说:“姑娘,到劳务市场找活是碰运气哩。你一个年轻女子,万一遇到人贩子咋办?你想找活最好到劳务所去。不过劳务所嘛……”她皱着眉,“你最好到大一点的劳务所去,那样比较保险。”
  付了钱,谢过那位好心的嫂子,如霞绕过劳务市场乱糟糟的人群,穿过西门向城里走去。边走,如霞边留心打量着路两边的门面。她哪里知道:闹市区黄金路段,寸土寸金,哪儿来的劳务所呢?也不知道转了多久,直走得双腿发疼,她才发现一条背街有几家小劳务所。想起那个卖凉皮嫂子的嘱咐,她便没有进那些门面小,里面一人一桌的小劳务所。来到一个路口,如霞看见一个门面颇大的劳务所。门口挂着正式牌子,写着由××区街道办事处主办;里面窗明几净,秩序井然。如霞便放心地走了进去。刚一迈进劳务所的大门,马上有一个自称姓杨的男青年站起来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热情地招呼她坐。如霞心里一阵温暖,边与杨搭话边四下打量。只见里面东西并排摆着四张长桌,桌子后面坐着四五个工作人员。桌子前面有几张长排椅,排椅稍后靠墙是一溜长沙发。最东头里面是个小房间,房门上方工工整整地写着”经理室“三个大字。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墙的东南角挂着几面大锦旗和一面流动红旗,满墙上玻璃镜框里是“执照”、“顾客须知”、“工作人员守则”等内容。
  看到这些,如霞觉得自己这次是烧香见了真菩萨,心里也就失去了仅有的一丝防备。见如霞在长桌前的排椅上坐下,那个姓杨的男青年笑眯眯地问:“请问你是想找活还是找人?”如霞忙说:“我想找活干。”杨便笑着问:“你有证件吗?身份证、介绍信都行。”“证件?”如霞愣住了。从家里负气出走,仓仓惶惶,她哪里想得到带证件呀!
  看如霞一副为难的样子,杨笑道:“你没有身份证、介绍信,总该找个熟人吧,请熟人担保也行。”如霞忙说:“同志,我这次是来省城看望朋友的,原先没想到在这儿找工作。朋友没找到,没办法才来你们这里。你就不能通融一下吗?”“好吧!”杨想了想,点了点头。“你们这里都有啥活呢?”如霞问。“活嘛,”杨翻着桌上那个厚厚的记事簿,“我们这儿活多得很,干家务、伺侯病人、带小孩、食堂打杂、工厂做工、营业员、文员……关键是看你想干啥?”如霞想了想说:“干家务、伺侯病人、食堂打杂都行。”杨又翻了翻桌上那个厚厚的登记簿,“我们这里正好有一户人家想找个干家务的,管吃管住,月工资二百六十元,你看咋样?”
  如霞听了非常高兴,马上表示同意。杨便说:“那是这样,你先交三十元的中介费。”如霞看到工作有望,不假思索地掏出三十元钱递给杨。收钱后,杨煞有介事地给她开了张收据,又让她填了张表单。如霞填好后,他又说让如霞再交二十元的填表费。如霞愣住了,这二十元钱再一交,她衣袋里就只剩下几元钱了。到时候万一这工作谈不成咋办?看如霞犹豫,杨说:“这个工作很好的,对方人也很可靠,你一去准行。你放心,工作不好,你回来,交的钱我们一分不少地退给你。”见如霞还在迟疑,他又向如霞保证说:“不就是区区五十元钱吗,怕啥呢?到时候谁不退钱是孙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如霞还有啥不放心呢。二十元钱交清后,杨又给她开了张盖着大红公章的收据。如霞小心翼翼地把两张收据叠好,放进自己衣袋里。杨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条子,推给她说:“这上头是你的工作地址,你自己去找吧。”看着条子,如霞为难地说:“我对省城不熟悉,能不能让你们五个人中随便哪个送我过去?”杨扶了扶金边眼镜,笑眯眯地说:“我这条子上把对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得清清楚楚,你拿着条子去找,没问题!”
  如霞听了杨信誓旦旦的话,轻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一个人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了那家远得惊人的要人户。她在门外平静了一下,敲了敲门。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开了门,看着递上去的条子,她惊讶地说:“我给他们劳务所是一个月前打的招呼,新保姆都来了好几天了,咋又让你来呢?真是的!”见如霞一脸的疲惫与失望,她又安慰如霞:“不要紧,你回去给他们说说,让他们给你另找个活干。”
  看着逐渐西沉的太阳,如霞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只觉得两腿轻飘飘的,浑身虚脱了一般,没有一丝劲。如果说来时还有一股力量支撑鼓舞着她,现在,工作却像一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只有强打精神,返回劳务所了。她坐在路边稍事歇息了一下,鼓起勇气往回赶。当她坐在劳务所的椅子上,气喘吁吁地把那个女主人的话对杨叙述了一遍时,她想,杨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谁知杨一点儿也不为她着急,反而微笑着慢条斯理地找出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看到他们这样戏弄人,如霞气极了:“啥话都甭说了,你们把我交的钱退给我,活我不找了!”
  杨笑嘻嘻地道:“这事我可不敢做主。这样吧,我给你找老板去,有啥事你对老板说。”如霞看着杨出了门,一时心乱如麻。在外面,真是啥人都有啊!她出来还没有一天,就经历了多少难忘的事呀!一会儿,劳务所的老板——一个五十出头的胖男人来了。大概杨已经把这事对他说了,一进门,他就开门见山地对如霞说:“钱是不能退的。活嘛,我们继续给你找。找工作这事不能急,得慢慢地等。有人来叫人做活了你就去。你坐这儿先等着。”“等?你让我等到啥时候呢?我身上的钱都交给你们了。今天如果找不下活,你让我晚上到哪儿吃饭,到哪儿安身呢?”听说让她慢慢等,如霞真急了。出门时身上带了六十多元钱,交给他们五十,来时搭车用了五元,再加上吃饭,在市里来回坐电车,如今已是所剩无几了。
  “急啥呢?有人都成十天半个月地等哩。现在才四点半嘛!你坐这儿,赶六点之前给你把活找下。不行的话,你今晚就睡这儿。”撂下这话,他扬长而去。没办法,如霞只好坐在排椅上干等。从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一个钟头内,倒两次有人来找人干活,但他们都是来找坐台小姐的。其中一个人倒是对如霞有些意思,涎着脸凑到如霞跟前,问她想不想上他们那儿当小姐。如霞冷下脸不理他。那人讨了个没趣,冷笑道:“你也不看看自己那个样子!叫你去是抬举你哩,不识好歹!”他摔手出去了。如霞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谁能知道她在此被人欺骗、遭人侮辱呢?真是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啊!虽然只坐了一个小时,可她真觉得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听着身边劳务所里几个人的说笑,她真是心急如焚。眼看着天快黑了,她站了起来。这时,靠门口坐着的一个小伙子跟她攀谈起来,他说他是富平人,家里也是孩子多、负担重,才在这家劳务所给人帮忙。谈话间,他不时拿眼睛瞟着如霞,不无轻薄地说:“我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你们女人还愁找不下活?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给你找个活,保你一个月最少拿上两三千。”如霞一听,知道他可能是个拉皮条的,当即胀红了脸,冷笑道:“别说两三千,就是两三万我也不干!”富平小伙受到抢白,忙笑着说:“瞧你这人,跟你开玩笑嘛,生啥气呢?”他又表白似的向如霞道:“说真的,今晚你要没处睡,就睡咱这儿。今晚我值班呢,我另找地方睡去。”
  天已经黑透了。灯光下,看着富平小伙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如霞心里真有些害怕了。她暗暗思忖:“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呆在这儿。看来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主意拿定,她夺门就往外走。看她要走,富平小伙拉住她的胳膊,嬉皮笑脸地不让她走。她硬推开这个无耻之徒!愤然走出了劳务所的大门。
  此时的大街,已是华灯初放,人来车往。夜晚的省城,向人们尽情地展示着它的迷人与繁华。可如霞哪有心思欣赏这些。偌大的一个省城,哪里是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的容身之所呢?今晚,她到底该到何处安身?她孤身只影、孑然独立,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着,不一会儿竟来到了省城火车站。这里更是灯火辉煌,人山人海。热闹繁华的露天广场啊,比家乡的四月八古会还热闹。如霞想:看来自己今晚只能在这里坐一晚上了。
  坐在火车站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她的肚子又一阵咕咕作响。中午吃的一小碟凉皮和两个薄饼,怕早就消化殆尽了。摸着衣袋里剩下的几元钱,闻着不远处夜市上阵阵扑鼻而来的香气,她强忍住没动身向那里迈步。最后实在饿得不行,她从身上仅有的几块毛票中,取出一块钱,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三个饼子充饥。见她一个年轻女子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啃干饼,一个卖五香鸡蛋的大妈关心地上前对她问长问短。如霞气愤难耐,把进劳务所找活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大妈说了一遍。“女子,你上当了!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劳务所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我们当地人谁找工作上劳务所?他们还不都是哄你们外地人!其实你到劳务所找活还不如到劳务市场去呢!”看如霞吃惊的样子,大妈又说:“你晚上不能呆在这儿。这里一到十一、二点就没人了,到时候坏人就全出来了。你一个单身女人,很危险!”“可住旅馆我又没钱,大妈,你说我该咋办呢?”如霞求助地望着这位好心肠的大妈。
  “女子,是这,等一会儿你到车站侯车室去。那里多是侯车的人,比较安全。”大妈说完,提着鸡蛋篮子走了。如霞孤独地坐在车站台阶上,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奶奶。一字不识的奶奶从没出过远门,她总爱念叨那句老话:在家千般好,出门时时难。如今看来,真是一点不假呀!可家,想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是至死也不愿回家呀!
  “女子,你晚上不是没处睡么?侯车室一到半夜冷得很。走,到大哥那里睡去。不要钱,还管吃管喝哩。”身后一个中年男人一直在注意地听着如霞与卖五香蛋大妈的谈话,这时踅到她身边,笑吟吟地对她说。见如霞不理他,又讪笑着转到别处去了。
  坐在火车站侯车室里,如霞真是欲哭无泪。谁能知道她的遭遇呢?想到被骗去的五十元钱,她的心不禁一阵隐隐作疼。虽说家里并不缺钱,可她从来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五十元钱,在有些人或许只是个小数目,不够人家吃一顿饭、买一盒化妆品。可这五十元钱,现在对她却是何等重要呀!没有了这五十元钱,她明天又该怎么办呢?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一向节俭,这五十元钱要是母亲用,她吃盐买碱,能用好几年呢。想想在农村,一个壮劳力一天出大力流大汗,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挣下的不过十几元钱。她就是能在这儿找下活,一天起早摸黑,也不过挣六七元钱。可黑心的劳务所,只几分钟的工夫就骗去了她身上仅有的五十元钱。五十元,这是个有钱人不屑一提的小数目。可一般进劳务所找工作的人,多是些家庭困难、没钱没门路的穷苦人。劳务所啊,你们骗的,可真是天底下受苦人的眼泪和血泪呀!如霞越想越气愤,她决心明天再去劳务所,一则继续找活,二则她要揭开劳务所坑人骗人的真面目。
  侯车室里,多是准备乘车远行的旅客。他们有的携家带口,有的大包小包。如霞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不知怎么地竟想起了故世的爷爷奶奶。疼她爱她的爷爷奶奶,又怎会知道孙女婚后的不幸呢?又怎会知道她在省城的遭际呢?爷爷奶奶若在天有灵,也该惩治恶人,为她作主呀!泪眼朦胧中,她又想起了去世已久的父亲。父亲去世时她才七岁,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淡薄很模糊了。父亲啊,你为什么不帮女儿一把?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女儿这么颠沛流离,任人欺凌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往下流着。就在侯车室的长椅上,如霞熬过了一个既难忘又漫长的不眠之夜。
  次日清晨,如霞虽然饥肠漉漉,可摸着衣袋里仅剩下的几张毛票,却舍不得吃一口饭。她胡乱用手理了理头发,在水龙头下抹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发皱的衣裳,在侯车室的穿衣镜下照了照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强打精神出了火车站,直奔昨天交钱的那个劳务所。一进门,只见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背着行李卷的男青年,看样子也是找活的。如霞便问他:“这里面的人都干啥去了?”那个男青年笑了笑:“他们出去吃饭了,让我在这里先等着。”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如霞跟他攀谈起来。从谈话中得知,他家在山西,来这儿有事找一个同乡,结果同乡搬了家,找了好几天找不着。想回家吧,路费又不够了。落到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只好打算在这儿先找个活,挣点钱再说。他在这家劳务所交了一百元的中介费,前天劳务所在搬运公司给他找了个押车的活,说月工资八百,再不用交其他任何费用。他拿着劳务所开的介绍信——说是介绍信,不过是在一张白纸上盖个公章——费了好大的周折,满怀希望地找到那家搬运公司。谁知人家当头给他泼了一头冷水:人我们是要的,想干活先交三百元的押金。最后,山西小伙苦笑着对如霞说:“我哪来的三百元钱交给他们?有这些钱,我早回家去了。你看我现在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真是越陷越深啊!”
  听了山西小伙的一番话,如霞真如大梦初醒,她对这家劳务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完全破灭了。事到如今,听天由命吧!九点多钟,外出吃饭的几个工作人员一前一后地到了。看见如霞和山西小伙,杨没有理如霞,指点着让山西小伙坐在他的对面,又开了一张条子,把他打发走了。如霞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现在她才看清了他们的骗人伎俩:先给你一个写着莫须有地址的条子,让你满城跑一番,消耗掉你的钱财和精力再说。她盯着劳务所办公桌上那台电话机发愣:他们有的是电话,可为什么和用人单位联系不用电话,却让人地两生的求职者满城瞎跑呢?
  “杨,我的事究竟咋办呢?找活你们又给我找不下,要不然,你把钱退给我,我回家算了!”杨坐在那里呷着茶,还是昨天那话:“急啥哩?你坐这儿先等着。”万般无奈,如霞只好肚子“咕咕”叫,两眼发酸地坐在那儿“等”。
  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两个十七八岁,农村打扮的少女。杨忙站起来热情地招呼她们,她俩围着杨,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杨对她们幼稚的问话是百问不厌,有问必答。很快地,两个少女各交给杨十元钱,杨领着她俩往里边经理室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少女涂脂抹粉,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地从里面出来,和如霞一样坐到了外边的沙发上。因为有劳务所的人在,如霞不好对两个少女说什么,只有在心里替她们难过和悲哀。
  是啊,一看两个少女现在的打扮,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是干什么的,可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哪知道这些。她们只听说要给她们找个好活,不出力还能挣到大钱。可她们哪里知道劳务所给她们介绍的是啥活?让她们去的又是什么地方?坐台小姐、陪舞女郎说到底都是干什么的呀!到时候,两个单纯幼稚的少女,又怎能逃脱那个好进难出的火坑?就是万一有了事,劳务所有的是理由:中介费是她们自愿交的,地方是她们自愿去的,谁强迫她们了?这理,谁能说得清?!昨天下午坐在劳务所里等活,如霞听见几个工作人员闲谈:他们往这里那里发的小姐,谁怎样怎样;又有谁干得好,一月能挣多少钱;又有谁不知好歹,干了没几天居然逃跑了……现在,看着身边的两个神情兴奋又有些局促的少女,她心里一阵难过。这两个少女好的话或许能逃脱厄运,当个清白的服务员。可她们大多,怕只能落个沦落风尘、卖身求荣的下场。多么可悲可怜呀!劳务所,你们干的,真是诱良为娼、拉皮条、当掮客的勾当啊!
  大约在上午十点多,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男孩,拎个破包,畏畏缩缩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杨马上和他一问一答地说上了。由于离得远,如霞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随后杨同样给他开了一张收据和条子,男孩满面喜色地出去了。为了真正揭开这家劳务所的面纱,如霞跟在半大男孩的后面也出了门。她紧走几步,追上男孩问他:“你刚才给他们交了多少钱?他们给你介绍了个啥活?”男孩说:“我交了十五元钱。”并掏出收据和条子给如霞看。如霞看到条子上写的是“中华食品厂”,收据上确实写的是十五元,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她交了五十元钱,从昨天等到现在也没找下活,怎么这个男孩只交了十五元钱,转眼间就有活干了?经过孩子的一番叙述她才知道:原来这个男孩叫小军,家在陕北山区,他从家里出来时拿钱不多,现在口袋里只剩下那十五元钱了。如霞暗自庆幸小军没上太大的当。看着小军稚气未褪的脸,如霞心一酸,暗恨劳务所那帮人心肠太狠,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小军,你年龄这么小,出来打工家里人放心吗?”“我们那里穷,我家姊妹又多,念不起书,在家也没事干,出来挣点钱,好给家里零用。”小军懂事地说。看到身体瘦弱、满面菜色的小军,如霞不禁想起了她的弟弟如辉。如辉今年上高三了,他身体好吗?学习怎样?如霞叹了口气:“小军,我带你去那个食品厂吧!”“那我就谢谢你了,大姐姐。”路边有个卖馍的小摊,如霞看到小军盯着馍摊那渴求而又尽力掩饰的目光,心里不忍,过去买了几个烙饼,递给小军。小军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不一会儿,他像想起了什么,忙把手里仅剩的一个饼子递给如霞,让她吃。看见吃的,如霞肚子里虽然是翻江倒海般的饿,但她强忍住,摇了摇头说:“姐不饿,你吃吧!”那个仅剩下的饼子三口两口便进了小军的肚子,他舔了舔嘴边的馍屑,竟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如霞暗自苦笑,加快了脚步和他急走。他们穿过火车站露天广场时,如霞的手无意中伸进衣袋,触到了昨天杨给她开的介绍工作的那张条子。她心里不禁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冒,掏出条子恨恨扔到地上。
  “哎,你过来!乱扔纸屑罚款十元。”一个车站执勤民警冲着如霞喊。如霞一下子蒙了,只觉得头有斗大。没奈何,只得诚惶诚恐地跟那个民警来到火车站办公室。她向民警解释了半天:她家在农村,在省城找工作被劳务所骗了,现在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并掏出剩下的那点钱给民警看。幸好,那个民警只把她批评教育了一顿。当如霞如遇大赦般地回到广场上,小军早已不知去向。无奈,她只好折转身慢腾腾地往劳务所走。
  “小姐,请问现在几点啦?”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从她身后赶上来,操着广东普通话彬彬有礼地问。“哦,实在抱歉,我没有戴表。”如霞有点慌乱地回答。中年男人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他又折转过来,凑到如霞跟前,讪笑着问:“小姐,我能陪你转一转吗?”如霞瞪大眼睛盯着这个男人,她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滑稽可笑,于是她真的笑了一下:“行啊!”中年男人喜之不尽,笑嘻嘻地道:“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呀?”如霞道:“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中年男人打着哈哈:“小姐可真会开玩笑。”如霞在前面摇摇摆摆地走,那个男人在后面亦步亦趋,“小姐在哪儿上班啦?”“我在××酒家上班。”如霞顺口胡谄。“干什么工作呀?”如霞一个同学的哥哥在省城颇有名气的“××酒家”工作,帮师傅传菜、配菜,记得那个同学颇为能有个在省城大酒店工作的哥哥为荣,常有意无意地在同学面前炫耀,久而久之,“××酒家”便成了这个同学的绰号,现在,它倒派上了用场。如霞淡淡地道:“我在后边传菜呢。”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又笑道:“小姐,你们这儿是个美丽的城市,能在这个美丽的城市遇到你这位美丽的小姐,我真感到万分荣幸。”如霞便也含笑道,“先生过奖了。”“小姐,如果时间允许,我真想请你当导游呢。”“是吗?”如霞莞尔一笑,“你们这里名胜古迹可多了,城市附近的大雁塔、小雁塔、半坡遗址、秦始皇兵马俑,离市稍远些,楼观台、仙游寺都是全国著名的旅游胜地呢。”见男人是个偶经此地的外地人,如霞的胆子大了些。又想到工作无望,她索兴和这个男人一路谝下去。连她也觉得奇怪,在离家百余里的省城,人地两生,衣食无着的她,居然有闲心和一个素不相识、心怀鬼胎的男人谝闲传。这真是环境易人,在家里,这可是想都没想过的事呀!
  “小姐,这儿附近是不是有公园、卡厅之类呀?”“没有呀!”如霞随口说。“小姐不要骗我了。我刚才在街上走,明明看见附近有个公园的。能否请小姐赏光到那里转一转呀?”见如霞不置可否,他又道:“反正我看小姐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妨去转一转啦。”如霞到如今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现在成了那个男人在前头走,她在后面跟着。果然,走了不远,就是革命公园。一进公园,那个男人胆子大了些,落下两步,和如霞并排走着,随口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身子便向如霞这边靠。如霞向一边让了让,面上依然不改笑容,却在心中暗自冷笑:她倒要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文明都市之中,今天到底是何居心,有何举动?
  那男人见如霞不愿和他挨得那么近,但脸上却春风不改,一时倒弄不明白这个时而妩媚时而端凝的妙龄女郎心中所想。只好又搭讪着问:“刚才我在街上见小姐神色郁闷,愁眉不展,小姐有什么心事啦?”如霞绽开满嘴碎玉笑了笑,随口道:“刚才我和男朋友吵架了,当然不高兴了。”“啊,那你男朋友干什么工作呀?”“他是个社会闲人,一天的工作就是东游西荡。”男人吃惊非小:“那你男朋友要是看见我和你走在一起,会不会打我呀?”“不会吧。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打我的。”如霞心中暗笑,原来谎话竟如此好说,她真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出滑稽的电视剧。男人瞪大了眼睛:“呀!要是因为我害得小姐挨打,那就太不好了。不过我想我和小姐这么规规矩矩地走路,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你男朋友如果因此动手打你,那他一定是个不讲理的人。”“他岂只不讲理,简直野蛮成性呢,在我们这儿很有名气的,你难道不知道‘李哥’吗?”如霞戏谑地盯着男人那张浮滑的脸,她觉得这一切实在可笑,便不由得又露出满嘴碎玉,恍然大悟般道:“哦,你是外地人,自然不知道了。”男人悄悄擦了擦鬓边的冷汗,“唉,怪不得小姐看不起精神不畅,面色萎黄呢,原来有这么个男朋友。”男人深表同情,“小姐交上这么个男朋友大概不好受吧?”“可不呢,我三天两头跟他怄气。”“他是那样脾气,受他气是难免的。不过倒有一点,有这么个男朋友小姐不用担心受别人欺负啦。”“那倒是,起码在我们这儿还没人敢欺负我。”如霞忽然扬起密密长长的睫毛,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珠直盯着中年男人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娇嗔道:“还说呢,我不是正在受你的欺负吗?”中年男人吓了一大跳:“小姐甭乱说呀!我哪里敢欺负小姐呀?逛公园可是小姐自愿来的呀!我对小姐可是礼仪有加呀!假如一会儿碰见你男朋友,你可一定要为我开脱啦。”如霞忍住笑,鄙夷道:“放心吧,我男朋友可看不起跟你这号人打架。”
  沉默了许久,男人又小心翼翼地道:“说了这么一大会儿话,小姐也不问我是干什么的呀?”如霞随口道:“你是干什么的呀?”男人来了兴致,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随手带出一大叠百元钞票,“小姐请看。”如霞对那叠钞票看也不看,只就着他的手扫了一眼名片,见上面花里胡哨地写满了各种头衔,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男人有些尴尬地把钱和名片装入衣袋:“不瞒小姐说,我是南方人,××服装厂的采购员,出差到你们这里的。”顿了顿,又说:“小姐在这里一月能挣多少钱呀?”“五六百吧。”如霞信口道。“唉,太少了!像小姐这样的美人胚子,只要再略加调养,在我们那儿无论哪个大酒店,一月少说也挣几千块钱呢。小姐可愿到我们那里去?”
  狐狸渐渐露出了尾巴,如霞冷笑了:“好倒是好,不过我先要跟我男朋友商量呢。再说,跟你去,素不相识的,我还怕你把我卖了呢。”男人苦笑道:“像小姐这么冰雪聪明的人,我敢吗?”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如霞看见不远处一个大湖,水光潋滟,几对青年情侣正于湖中荡舟,便款款过去,倚在一块大山石上观看。那男人便也踱过来,站在她身边向湖中眺望。只见游船上对对男女相依相偎、两情缱绻,男人似乎受到感染,低声问:“请问小姐是否已和男朋友有了男女之事?”如霞吃了一惊,看了男人一眼,略点了点头。男人便又低低笑道:“小姐是否和别的男人有过……其实我有的是钱……”如霞直盯着中年男人那张淫荡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笑,原来人和人只在一念之差,原来贞女和荡妇只有一步之遥。她一下子纵声大笑起来,一时间直笑得花枝乱颤。男人过来试着拉如霞的手。如霞摔开那只手,板了脸抽身就走。男人忙跟过来陪笑道:“刚才不过和小姐开个玩笑,小姐能原谅我吗?”如霞冷笑道:“我原谅不原谅你倒在其次,就是不知道在家里等你盼你的那个人能不能原谅你了!”男人红了脸:“看来小姐是个少有的正经人呢。小姐既然这么钟情于你的男朋友,不知他是否对你忠心不贰?”如霞冷冷地道:“这还用说吗?难道你还想挑拨我俩的关系?”“哎呀,小姐言重了,这我可不敢!我只是觉得,小姐将男女之事看得这么神圣,连手也不许其他男人碰一下,你就能保证你的男朋友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吗?”如霞怒极反笑:“天下男人有几个好东西!你在外面这样,难道就不怕你妻子在家里伤心、难过吗?”
  男人不再说话,默默地跟着如霞穿亭绕榭往出走。来到公园门口一棵花树下,他站住向如霞正色道:“小姐请停一停,我有几句正经话要告诉你。”如霞便也站住,那男人收敛了浮华,诚恳地道:“看得出小姐是个好女子,我这里有几句话要告诉您。我看您郁怒于心,不能发泄,久而久之,盈于言表,便致颜色枯槁,形容失调,您以后一定要心胸开阔,凡事自己开解呀!”如霞想不到如此男人倒有这样的言语,连连点头。男人又道:“和您说话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可惜我时间有限……”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他慌忙看了看表,惊道:“哎呀,火车快开了,我要赶紧去车站呢。”见如霞笑站着纹丝不动,男人急忙掏出一张火车票给如霞看,上面开车时间果然快到了。如霞心中暗笑: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男人,连开车前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也不愿放过,误了火车也要寻欢作乐。但看那男人急得满头大汗,也不禁替他着起急来。
  两人快步出了公园。男人慌忙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头又向如霞道:“您是我遇见的难得的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如霞目送着出租车飞驰而去,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张如霞站在公园门口平静了一下,又东问西问地向那个劳务所走去。刚进劳务所的大门,杨便冲她大喊:“你刚才干啥去了?你刚出去就有人来找人干家务,人家才走,你就回来。以后别再乱走,老老实实坐这!”如霞心里冷笑:你们这套骗人的把戏我早看透了!让我坐在这里,还不是想给你们当招牌?!她坐在上午来的那两个少女旁边,一直等到半下午,期间倒有几次来找人的,但还是歌舞厅老板来找服务员和坐台小姐。两个少女难掩土气、姿色较差,他们自然看不上眼;如霞形容憔悴、神色委顿,他们见再没有其他人,便都走了。
  下午四点多,来了一个年轻女人,说是想给她妈找个做饭的。杨便向她推荐如霞。她和如霞谈了一会,表示可以商量,但又见如霞没有身份证和其他证明,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这次工作没谈成,如霞是彻底失望了。她对劳务所里那个胖胖的女负责人说:“我不想再找活了!你们把钱退给我,我要回去。”“你甭跟我说!当初谁接待你的你找谁去。”如霞只好又找姓杨的,话没说完,杨就说,早告诉你了我做不了主。想要钱,你找老板嘛。”可老板又在哪里呢?一个人出去了半天,回来说老板找不见。如霞问得紧了,他们不是借口找老板躲出去,便是这个要上厕所,那个要办事,互相推来推去,反正就是不给退一分钱。看着他们那张张狡辩的嘴,如霞愤怒地想:当初说得好好的给我退钱,现在却出尔反尔,这样说话,跟放屁又有什么两样呢?
  让他们退钱是没有希望了,可如霞又不甘心赖以糊口的五十元钱被他们白白骗去。难道这么大个省城,就没有个能替求职打工者说话的地方?她出了劳务所,准备去找此地的街道办事处,让他们主持公道,帮她把钱要回来。在路边的一个报亭旁,她向一个正在看报的老人打听街道办事处的地址。老人关切地问她有什么事。如霞见老人戴副花镜,慈眉善目,便把她在劳务所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向老人说了一遍。老人听了,沉吟了半晌劝她:“姑娘,别去了。办事处的事很多,人家忙得很,为你这点钱,可能你去也只是白跑一趟。五十元钱事小,昨晚你在火车站没被坏人骗去就算万幸了。这样吧,我去给他们说说,看行不行!”
  老人朴素、简洁的话语,使身处逆境、孤苦无依的如霞感到了丝丝温暖。跟在老人身后,如霞心里一阵感动:世间毕竟还是有好人在啊!经过老人和劳务所那个胖胖的女负责人的一番交涉,最后她同意到下午五点半以前如果给如霞找不到活,退给她十元钱让她回家。临走时,老人再次回头对如霞说:“姑娘,拿上路费就赶快回家吧!如果有啥难事,你再来找我。”如霞不住点头,心里却一阵酸楚。家,她早已没有家了!多么好的老人啊!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在人地两生的省城,这个非亲非故的老人对自己的关心和帮助。他让濒临绝境的张如霞感到了人世的温暖。是啊,在这个充满贪欲与欺诈的人世间,毕竟还有好人在啊!
  劳务所里的挂钟,已经是五点十五分了。看看工作无望,如霞提出让劳务所退她十元钱路费。谁知他们却变卦了,分文不给。逼得如霞没法,她气愤地说:“你们不退我钱也行,我要到有关部门去告你们,我就不信这么大个省城,没有管你们的地方!”听如霞如此说,胖女人软了:“好,给你五元钱做路费,你把票据给我。”可票据上明明是五十元呀,他们只退五元钱,怎么能要票据呢?“你们不把钱退完,就休想要票据。这是你们骗我的证据!”胖女人见如霞如此说,索性不理她了。“好,这五元钱我不要了!我就不信天底下能没有王法,看你们骗人能骗到几时!”如霞愤然走出劳务所,却看到小军拎个破包,可怜兮兮地又回来了。不用说,他也受骗了。
  张如霞神思恍惚地游走在大街上。身边,汽车如织,行人络绎,路边卖水果、小吃的摊点让人目不暇给,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她只觉得腿脚轻飘飘的,身不由己。这一切,多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呀!昨天清晨,她还在田峪镇自己那个舒适而冰冷的家里,可现在……从早上到现在整整一天了,她是水米未进,饿过了反而不觉得肚子难受,只是全身发虚,胳膊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只随着本能在动。她在一栋大楼的台阶上坐下来,努力集中起自己渐渐涣散的意志,认真考虑了一下。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吃点东西,不然,她非昏倒不可。剩下的,剩下的等一会儿再说吧!她站起来,踱步到一个小面馆里,要了一大碗面,一碗面汤,慢条斯理地吃起来。面条的滋味真香啊!她仿佛有一个世纪没吃过面条了。她一口面、一口汤慢慢地吞咽着,脑子里竟不由得浮现出一句话——最后的晚餐。这原是一幅世界名画的名称,可眼下,这几个字跟她目前的处境是多么贴切吻合啊!一碗面、一碗汤下了肚,她觉得人精神了些,可肚子却比没吃饭时更饿了。她坐着,看那个端饭的胖胖的小姑娘从身边走过,便叫住她:“一碗面多少钱?”小姑娘以为她要付帐,忙扭头向里间喊:“姨,收钱来!”一个干净麻利的中年女人应声出来,向如霞笑道:“两元钱。”“哦。”如霞向她点了点头,盘算了一下衣袋里的钱数,“再来一小碗面。”女人瞅着如霞愣了愣,忙向里面招呼:“一小碗面。”她大概有些奇怪:眼前这个苗条、纤弱的姑娘何以有如此大的饭量?
  如霞慢吞吞地吃完,掏出衣袋里的钱——刚好三元五角——向老板娘付了帐。出了面馆,天已经黑定了。省城处处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站在大街旁,虽然两碗面已给身体增加了不少热量,但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羡慕地望着路上东来西往的行人,他们不管是心定神闲,还是行色匆匆,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只有她,身无分文、茫然无措。她到底该往何处去?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她忽然想起了以前学过的一个成语:穷途末路。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这话的含义。她走走停停,眼前不断闪现的,竟是中午在公园里那个中年男人手中那叠厚厚的百元钞票。当初,如果她向那个男人许诺点什么,或许,那叠钞票中的一部分现在已经在自己的衣袋里了。甚至,当初她若答应随那个男人同往南方,或许现在自己又是另一种境况。不管将来如何,起码她现在不会这样无处栖身,流浪街头……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那样做!“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爷爷教过她的这些话,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是的,她或许会饿死街头,但她不会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甚至不会接受别人带些怜悯、侮辱性质的施舍。她的性格和她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她那样做!
  前面就是钟楼了。多么雄伟壮观、高大美丽的建筑啊!如霞痴痴地抬头仰望着。一时间,她忽然有了个很荒唐的想法:从钟楼顶上跳下去,一定很壮烈、很动人吧!
  张如霞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得微微颤栗起来。她仿佛已经看见:钟楼下,清淡洁白的月色中,躺着一具鲜血四溅的尸体。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淡淡的月光为这尸体涂上了一层神秘、诱人的色彩。蜿蜒的血流红蚯蚓般,在尸体旁延伸出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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