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江湖旧梦之不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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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看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一、江湖
江湖风雨长不过一夜青灯,有人踽踽追寻,有人至死不悔。
我睁开眼,童颜说,天已经黑了,她点了灯。她还说,等到天一亮,纱布就可以拆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闪过一丝凉。伸出手去,摸到的仍是一片暗无边际的虚无。依稀听得门开门合,不久,童颜去而复还,朽木之椅轻轻拉动的声响,我知道她已在我对面坐下,“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谁伤的你?”
这个问题,自她找到我之日起,每隔两三天总要问一次。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答。我与她分离三载,当初楼外楼里的那点姐妹情谊,早已随着时间消失不见。她完全没必要这样照顾我、医治我一身伤。这一点,我明白,她也明白。
明白的多了,话也就少。
只是每每问起,随着我的沉默,也不过一声叹息。
只是今夜,茶香漂浮在屋内,空气中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没有声响的夜里,万籁俱寂,却也是最容易窥破伪装的时候,一如现在。虽然我早知道,她早已看出我的伤,怎样伤的。她只是想明白,为什么我会受这样的伤。
注定是个不眠夜。
我说,童颜,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不得他彻底在这世上消失,却又不知他消失以后,自己该走么走下去。
夜里莽莽的黑,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却在寂静的夜里听到她的呼吸猛然加深。
有的。
我听见她这样说,小心翼翼地却又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
二、镜中
相遇的时候,总不是太晚。不是花正好月正园,便是年少青梅,两小无猜。但不是这样的,都说回忆总会过滤伤痛,而我却是记得那样一清二楚。那一日,十三层浮屠塔顶,高高矗立于云端,云中有风,拂在脸上,冷冽如刀,他的长剑穿过我的肩胛,我的短刀不过剔落他三缕发鬓。
他收剑,说,承让。
我只是站在那里,伤口汤汤地流血,只觉得疼,疼得欢喜。镜中江湖浮屠梦,有晴川历历汉阳树,更有山外青山楼外楼。楼外楼里有弟子三千,每三个月进行一次比试,我在楼里待了四年,却是第一次遇到他,十三层浮屠塔,那样高,他想致我于死地是那样容易,可当时,他没有。
他只是说,承让。然后收剑,旋身而去,留于冷冽寒风中的,是那样一个潇洒的背影。
及至如今,也恍如昨日。
但毕竟,不是昨日。
楼外楼内,除了我,除了他,还有弟子三千,这芸芸三千弟子,重重静静,有人想要离开,而有人却想永远停留。比如他,比如我。
他要离开,所以每三月都会出现在浮屠塔上,只要杀了十三层浮屠塔上最后一层守护的弟子,就可以走出楼外楼,走出镜中。但是浮屠塔最后一层的守卫者并不是我,那日在塔顶,我不过是代一个人守护两个时辰罢了。
如今想来,俱是劫难。
宴清向往江湖,却不忍心杀戮,所以他永远走不出去。他为此惆怅,常饮酒,月下饮酒,舞剑,然后念一首极其漫长的诗篇。及至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其实并不是因为江湖,而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自然是童颜。
守护第十三层浮屠塔的人是她,他每次上塔,也不过为了见她一面。
可恨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太晚。
所以终有一日,我鼓起勇气找到他,对他说,如果你想出去,我有办法。
其实离开楼外楼是那样简单,其实我以为他走出了镜中,走入了江湖,他就会快乐。可我不知道,他其实不快乐。
在江湖三年,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江南软雨,天山雪漫,塞外风沙,我一直以为他快活。所以,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说,我们回去吧,回镜中。
那一瞬间,他望着镜中的方向,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光层背后却是一叠复一叠的云,浅灰色的天空飘起漫天风沙,我只能说,好。
如果事情只是终结在这里,其实能终结在这个地方,我们回到镜中,回到楼外楼,哪怕一月只见一次面,哪怕他仍是不肯放下,事情也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然而,他终究放不下,他放不下她,我放不下他,于是,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江南是童颜的故乡,天山是童颜幼时念念不忘的地方,而塞外,漫天风沙的塞外,却是童颜想要永远停留的地方。
我陪他走过那么多地方,万水千山,千山万水,不过是陪着他看了另外一个人所有念想的足迹。
也是有不甘的,但毕竟,还不算太晚,我一直这么安慰自己,已经三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他遗忘了。直到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光,才明白,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哪怕只是个影子也不是。
他说,他要去拜访一个人。那是回镜中的途中,经过鄞州时,他这样说。
斜风细雨不须归,斜风细雨楼楼主不须归。
不须归,那只是个代号,可我知道那是个怎样厉害的人,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所以我劝他,不要去,我们回镜中,回楼外楼,不要去。
但他不会听我的。
黄昏的时候,我赶到树林,却只看到漫天风叶,金风细雨,那些银针迎面扑来,他站在那里以内力抵挡。但终有抵不住的那一刻,所以他决定牺牲我,只要我替他挡了这细雨银针,只有我替他挡了这细雨银针,他才有机会,杀了不须归。
他算对了。他带着我走南闯北,整整三年,三年时间不过是为了这一刻。
他赌,赌我可以为了他牺牲自己。
我也赌,赌这三年,其实很多事可以不一样了,他能带着我出镜中,在江湖漂泊三年,三年不算太长,却足以使很是多事不一样,比如,他会忘了童颜。
只是在那样关键的时刻,我却忘了他去找不须归的初衷,他是为了童颜才去找他的,我竟然还奢望他能忘记。
于是那赌,我们谁也没有赢。
我替他挡了银针,他有了机会杀不须归,可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机会罢了,只是,他永远得不到了,我替他挡针的同时,一把短刀也已深深地扎入他的心脏,那样准,一刀入心脏,分毫不差。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表情,从惊愕到释然,最后留给我的,却是一个微笑。
如血残阳的微笑,一如那个黄昏泣血的落日。
银针入毒,我走了三步,不须归过来扶我,却被我一把挥开。
我看着宴清倒下,那抹笑凝在脸上,眼前渐渐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红,红而渐深,最后变成一滩漆黑。
不须归在身后对我说,小妹,你我恩怨我们既往不咎,随我回去吧,这银针撑不过一个时辰。
那样怜惜的语气,与七年前,一心想致我于死地的大哥,判若两人。而我只是摇头,一直往前面走。黄昏开始垂下最后的余晖,眼前已是一片黑暗,有风吹过,冬日的风总是这样的冷,一如那次,十三层浮屠塔上,那穿透肩胛的剑一般,冷而硬。
三、终结
这故事并不长,可我却讲了一夜,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落下最后一个叹息时,我听到童颜说,天已经亮了,我给你解开纱布吧。
我听不出她的语气,或者是一贯的事不关己。毕竟,在楼外楼中,所有人都知道,童颜的仇家是斜风细雨楼。
所以,宴清想给她报仇。无声无息地为她报仇,他不求感激,是因为他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她不会感激他的,即便他给她报仇。但是,他想做,哪怕她不会有任何表示。
揭开纱布前,我想到最初的最初,那晚我不应该在他醉酒的时候告诉他,其实我是斜风细雨楼楼主的妹妹,来镜中不过是不想让风楼主把我当成敌人,不想兄妹厮杀让别人夺了权,所以我放手,让他能安心地管理好这个原本不属于他的——江湖。
睁开眼的时候,有隐隐约约的光线,刺破了眼。
我重新闭上眼,对眼前的女子笑了笑,童颜,其实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故事,我却用了三年,才看得透,讲得出来。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说,风夕,你不该跟我说这个故事的,你明知道,我们是敌人。
我抚了抚落在手上的纱布,空气中有一股酸甜的味道,那样甜,那样酸,我问她,你是不是觉的宴清很傻?
一室沉默,良久,我听到她答,我只是觉得你们太痴,你知道,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我点点头,我知道。
从斜风细雨楼灭了童氏一族开始,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一个心死的人。
青灯已尽,灯灰袅袅。血液开始发烫,心跳却是异常的缓慢。
原来,斜风细雨不须归,不须归,我本就没有归路。
最后的最后,我听到她说,你不该告诉我这一切的。宴清,宴清......我也不过是利用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