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日头正毒。蔡总喊了一声“停”，新来不久的小赵司机，便把大奔停了下来。
　　 蔡总下车，小赵便赶紧过来撑伞，蔡总了挥了挥手：“不必，这是乡下，你什么时候看到村民为了防晒而打着伞下地的？车就停在这儿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你就留在车上睡会午觉，我去耽误一阵子就过来。”
　　 小赵司机是个愣头青，三十来岁，驾驶技术好，虽然膀大腰圆，看上去有点像“土匪”，但人却出奇地老实，蔡总原来的司机退休后，便从全公司一千多个司机中精心挑选，结果，在选送上来的十个优秀司机中，蔡总一眼就相中了小赵。理由是，这人的外表有欺骗性，既可做司机，还可在一些特殊场合下充当保镖。
　　 小赵就这样成了公司最高领导身边的“要员”，几乎有蔡总的地方就有小赵，这不，城郊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沟里，眼下就他们两个人了。以前蔡总去分公司考察，不管分公司在哪儿，蔡总的大奔一停，早就等候在旁边的分公司众领导，便殷切上前，嘘寒问暖，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小赵开头还不适应，后来，次数一多，就习惯了，作为老总的身边人，他自然也受到重视和尊敬，感觉自己也成了公司的高层一样。
　　 可来今天这个地方就有些奇怪了。听老司机说，这么多年，蔡总每个月至少来一次，而且雷打不动，这不，今天一过，就是下一个月了，蔡总上午还在开董事会，中午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往这边赶了。下午三点钟，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股东代表会议。只是，这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既没有分公司，也没有公司的合作伙伴，难道是蔡总在这里养着一个重要的人？
　　 小赵虽然老实，但脑瓜子并不笨，他心里可以这么胡思乱想，但嘴上却是一个字都不说，而且，公司也有规定，领导没有交代的事情，你千万别到处打听。
　　 小赵收了伞，只好坐到大奔里看蔡总远去。
　　 这两公里山路，蔡总自是再熟悉不过，他曾经在这里来回走了近二十年，一直从小学走到大学毕业，如今又是月月走。
　　 穿过山沟，再爬一个不算太高的坡。三间看上去非常陈旧，但经过维修后显得很结实的砖瓦房便出现在了蔡总的眼前。
　　 门虚掩着。蔡总轻轻敲了敲，一个三十来岁的、扎着围裙的可人妇女，轻手轻脚走了出来，小声说：“蔡总，大热天的，你怎么又来了？老太太刚睡下，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吧。”蔡总点点头，对这妇女说：“本来说好了一早来，可公司临时有个会，就推到现在了。你们都还好吧？”
　　 “好，啥都好。老太太今天又多喝了一碗绿豆稀饭，腿脚比以前都灵便了。”
　　 “嗯，那就好，只是委屈你了。家在城里，你却要住到乡下。”
　　 妇女道：“哪里，能够为蔡总分忧，是我的福分，你先坐，我给你沏茶。”蔡总便在屋里坐下了，那妇女端上茶来。
　　 蔡总品了几口，便从兜里拿出五千块钱来，对那妇女说：“又到月底了，还是老规矩，这三千块是你的工资，两千块是我娘的伙食费。你收好了。我也在这儿眯一会儿，等娘醒过来。”
　　 这一眯，时间便过得飞快。
　　 小赵在车上吹着空调，听着音乐，也小睡了一会儿，他不敢睡过头了，误了蔡总的工作安排，他就犯大错了。一看表，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下午股东代表会议开始的时间了。回城，怎么着也得二十分钟。小赵不敢呆车上了，他跳下车，本来想打伞的，一想到蔡总都没打伞，他只好放弃了。
　　 他甩开双腿向蔡总离开的方向跑了过去。
　　 老太太终于醒了，她下床后，便问过来搀扶她的妇女：“蔡娃子是不是来了？”
　　 妇女笑道：“婆婆的耳朵真好使，睡着了都知道儿子又来看你了。”
　　 老太太说：“我没有睡，只是天热想到床上躺躺，顺便也让那小子等一下，看他到底有多忙？为啥每回都是月底才来看我。”
　　 妇女道：“婆婆，你又来了，人家蔡总管着数万人的上市公司，怎么不忙呢？能每月看你一次，已经很不错了。你这回就少骂人家了，天底下不好找这么孝顺的儿子了。”
　　 “你不懂的，”老太太说，“他权再大也是我的蔡娃子。”
　　 蔡总虽然很疲倦，但还是被老太太走路时独特的声音给惊醒了。
　　 老太太今年89岁，腿脚已经不太好使，虽然有人搀着，但两脚仍旧是擦着地面在走，那特有的“嚓嚓”声，仿佛有人用刷子在搓板上洗衣一样。
　　 蔡总迅速站了起来，然后，大跨几步赶过去，和妇女一起将老太太扶到了堂屋正中铺有棉垫的专座上。
　　 然后，蔡总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乖乖地站到老太太的面前，低着头，小声说：“娘，最近还好吧？”
　　 “好，啥都好！不缺吃不缺穿，能不好吗？”
　　 “娘什么时候能搬到城里去？我别墅里的房间很多，再说，也能让儿子天天尽孝。”
　　 “不去，房子再多我也不去。你爹的魂儿还在这老屋，我要守他一辈子。”
　　 “可是，你的身体？”
　　 “没得问题，再说了，这女子对我很好，我的日子在她的照顾下，越来越安逸了。”
　　 “那两千块钱，还够你用吗？”
　　 “我一个老太太，两千块足够了，你不要多给女子，多了，也没用。”
　　 “娘，你每次都是这样，儿子好歹管着几万人，你说话能不能轻一点？”
　　 “臭小子，少给老娘来这一套，你靠近点，老娘眼睛不好，让我摸摸。”
　　 蔡总便怯怯地靠了过去。
　　 老太太当真伸出一双青筋裸露、树根一样干瘦的手在蔡总的腹部摸了摸，说：“你这臭小子，太好吃了，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下次再来，还这样的话，老娘我就要拿拐杖抽你了。”
　　 蔡总有些委屈，小声说：“娘，儿子快六十岁的人了，身体发福也很正常，跟贪吃无关。”
　　 “我不管，你要么下次不来，要来就先检查一下，不然，就别怪我下手狠。”
　　 “娘，瞧你说的，你打死骂死我，我都要来的，而且，我保证听娘的话，回去就少吃荤腥多运动，尽量让娘下次摸不到我的大肚子。”
　　 “别光说不练，先给我站好了，你这臭小子，不要以为你有钱有权了，就要不完，就看不起这破房子，看不起你没读过书的老娘了。”
　　 老太太越说越激动，还不忘挥着手臂在茶几上“啪啪”地拍，蔡总这边几乎没有动静，说话的声音更是到了低八度。
　　 没想到，满头大汗的小赵司机正好找了过来，看到全公司上下敬若神明的蔡总，让一个老太太给骂得像根木头桩子，而旁边一个看上去还长得不错的少妇却低着头，一声不吭。小赵似乎明白了，蔡总今天顶着烈日来会相好的，却被这家的老太太发现了。
　　 于是，救主之心顿生，他对老太太吼道：“你这老婆子，都什么年代了，还大惊小怪的，居然敢骂我们人人尊敬的蔡总，是不是活腻烦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想动手去推老太太。
　　 蔡总大惊，立即提高音量喝道：“小赵，不得放肆！谁叫你到这儿来的？还不快滚！”
　　 小赵也大惊，惊的是自己的热脸怎么就贴上冷屁股了？
　　 “蔡总，我……我以为……”
　　 “行了，不用以为了。你走吧。”
　　 “蔡总，时间……下午开会的时间。”小赵终于想起他来的目的，尽管，他搞不懂蔡总怎么会这么怕那个老太太。
　　 “这是你的手下吧？嗓门很厉害，居然敢帮你。回去升他的官吧。”
　　 “娘，年轻人，做事鲁莽，你老别跟他计较。刚才没吓着你吧？”
　　 “你娘活了快九十年了，什么人事没经历过？他为主子好，没有错。你别为难他就是了。好了，既然有重要的会要开，你就去吧。只是下个月早点回来，让老娘再好好骂骂你。”
　　 “好，娘，你先歇着吧，注意保重身体，想吃啥就叫保姆去买。”
　　 “对不起，婆婆，我不知道……”小赵司机虽然不解，但已经明白了面前这位很凶的老太太是什么人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赶紧走吧。”老太太依然没好声气。
　　 为了赶时间，二人穿山沟的速度快得像跑一样，终于，浑身几乎让汗水湿透的他们又回到了凉爽的大奔上。
　　 “走吧？可以适当开快点。”蔡总说。
　　 “好，请蔡总放心，不会误时，只是我搞不懂，你这么好的儿子，百忙之中按月回家看婆婆，她怎么会……”
　　 “你还年轻，不懂也很正常，别看我娘没读过书，但她经常听广播看电视，脑瓜子灵光着哩。我每月至少回老家一次，既是为了尽孝，也是为了找老娘骂的，你也很清楚，无论在公司还是在社会上，至少没有哪个人敢在我面前说一个不字，更没人敢当着面骂我，而只有老娘享有这个权利。”
　　 蔡总这么一说，小赵似乎更糊涂了，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他似乎理解了，说：“像蔡总这样的孝子，恐怕在当今这个世道，已经不好找第二个人了。”
　　 蔡总笑了笑，知道他不会想到那么多，便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用做解释：“很早以前，我刚做官儿的时候，我娘就跟我有了约定，叫我每月至少回家让她训骂一次，因为，她从广播电视上知道了太多落马的官员了，老人家担心我有一天也步了他们的后尘，所以，她对我说，‘现在不经常让娘骂骂，难道以后让天下人都来骂吗？’所以，我每次回去找骂，就是要提醒自己，别忘了根和本，要对得起养育自己的父母爹娘，更要对得起公司内外的数万名职工和股东呀。”
　　 小赵全明白了，他感动地点了点头，脚下微微一用力，大奔自动换档，轻快地滑过身边已经泛黄的层层稻田。
　　 火红太阳下，又是一个丰收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