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友法师傅对自己的现状非常满意；人们说他交了老运，真是一点不错。在长期艰苦的岁月中挣扎了半世的他，虽然基本要求并不高，但是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这么安逸丰足的晚年的。
　　 他几年前就退了休，独自一人，自由自在。早上起来爬爬山，打打太极拳，在松林里胡乱吼叫几声；然后回家，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叉几圈马将，打一会儿牌。物价虽然月月上涨，但退休工资好歹也在上涨。至少已用不着为钱发愁。而最使他舒心的是，他一双儿女实在为他争气。
　　 他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发财协会副董事长，收入非常可观；媳妇是金钱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报酬自然更高。虽然儿子他们因为忙，平时很少来看他，但他并不计较这些，只要儿子他们一家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女儿是黄金开采局的副局长兼财务科长，响当当的实权人物。女婿则是财政部直属的钞票印刷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那权威当然更不用讲。
　　 每当节假日，儿子和媳妇携着女儿；女儿和女婿抱着儿子；两家人都来看他。在邻居的恭维声中，胡师傅欢喜得简直合不拢嘴，这时候神仙跟他换身份，他也坚决不答应的。
　　 要是老伴还活着，那该多高兴啊！他有时这样感叹。他惋惜老伴没有福分，年龄不大，就过早地逝世，没有看到儿女的出息，没有赶上如今的好日子。
　　 当然，世界上也没有完美的事，命运之神总要弄些烦恼的事来干扰人们的安宁。
　　 女儿的儿子欢欢已经三岁了，但还不会走路和讲话，口中直流口水，神态痴痴呆呆；一看就不像一个健康的人。到本地医院多次诊治，但都没有一个正确的诊断结论。胡师傅有一个表弟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当医生，于是他和女儿一家一起去北京为外孙欢欢就医。
　　 北京不愧首都，那里的医院捡查得很认真。经过各种仪器的捡测，终于得出了权威的结论：严重脑瘫。就是说这个小孩子即使长大，也是个弱智者，即俗语说的白痴。
　　 像一盆凉水淋到了胡师傅一家的头上，大家都愣住了。胡师傅的女儿和女婿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作出理智的决择，决定把欢欢扔在北京的某一家福利院门口，任他自生自灭。
　　 这个决定遭到胡师傅的坚决的反对：“这是你们的亲骨肉啊，你们忍心抛弃吗？”
　　 “爸爸，不抛弃怎么办？这样一个病孩子，我们能照顾他一世吗？”
　　 “不行，带回去，我来带，我会领的。”胡师傅的话不容反对，斩钉截铁。
　　 女儿和女婿心中当然也有些不忍，于是欢欢就带了回来，由胡师傅带领，外公和外孙一起生活。
　　 从此后胡师傅就有事做了，欢欢影子一样附在身边，要给他穿衣，喂饭，解大小便，还要陪他做游戏，陪他去外面散步。
　　 在街头小巷，在小区的草坪幽径上，胡师傅手牵着欢欢散步。欢欢则像企鹅一样，歪歪斜斜地走着，手指伸入口中，或者半个舌头伸出口外，口中流着涎水，脸上布满了傻笑，笑声中咿咿哑哑地不知说些什么。
　　 胡师傅则不厌其烦地教欢欢讲话。
　　 “外公，欢欢你说，外公！”
　　 “挨翁，挨翁，挨～翁。”欢欢流着口水，口齿不清地重复着。
　　 “小狗，小狗，小～狗”胡师傅继续耐心地教着。
　　 “巧扣，巧扣，巧～扣。”欢欢依然不断地虚心地重复着。
　　 欢欢虽是弱智儿童，但毕竟也是高等生物，在胡师傅的精心教育下，也学会了许多语言，这些语言外人是听不懂的，但胡师傅却一听就懂。而且欢欢也学会了正常走路，当然走路的姿势并不雅观，不免像企鹅那样摇摇摆摆。
　　 而且欢欢还非常重感情，对外公非常依恋。一会儿不看见外公就到处寻找，找不到就大哭，口中“挨翁，挨翁”地大叫。胡师傅一回来，就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腿，破涕为笑，亲热得不得了。
　　 胡师傅也非常喜欢这个残疾外孙。由于太喜欢了，所以抱怨女儿女婿对自己的儿子不喜欢，未免要多唠叨几声。女儿有时烦了，就要呛他：
　　 “我们是不要他了，是你非要领回来不可，那么你就领，不要多讲多话。”面对自己自幼宠爱、一直非常任性的女儿，胡师傅气得说不出话。
　　 北京治疗回来的第二年，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那孩子健康活泼，深得父母喜爱。这样对欢欢的感情当然更淡漠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爷孙俩倒也相安无事。早早晚晚，外公携着欢欢在公园里，在山道上来来去去。欢欢或捧着外公的香烟，或扛着外公的拐杖，口中咿咿呀呀；依然半吐着舌头，流淌着口水，走路歪东倒西。
　　 胡师傅和邻居或同事们讲话，总要不断地夸奖自己的外孙：
　　 “我们欢欢真聪明，从一到十也会数了。”
　　 “我们欢欢真能干，会帮我拿打火机和香烟了。”
　　 “我们欢欢已经十多天不尿床了，真乖！……”
　　 当邻居们有事求胡师傅，比方借什么东西时，如果先夸奖几句欢欢，那么这要求会更快获得满足。
　　 胡师傅毕竟年纪已大，衰老的恶魔张牙舞爪地渐渐逼近。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的老毛病肺气肿也越来越严重了，常常日夜咳嗽，咳得气也喘不过来；医生诊断，已经发展成了肺源性心脏病，而且告诉他儿子和女儿，已经去日苦多。
　　 近来又患了“痛疯”，全身的关节千奇百怪地疼痛，疼痛得死去活来，疼痛得无法忍受。去了几次医院，服了一些药，也只是稍微好转。他忍不下去了，他明白了有些人为什么会去寻死，因为人到某些境地，死亡确实胜过生存，死亡确实是最好的解脱。胡师傅自己心中也明白，即使不寻死，归期也不远了。
　　 对于死，他倒并不害怕，他七十多岁了，已过了怕死的年龄。他不放心的是欢欢，这个这几年来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残疾外孙。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女婿根本不喜欢这个残疾儿子，儿子媳妇他们更不用说了。自己死后，欢欢肯定要吃苦头，很可能被撵出门外，沿门流浪讨饭，过连狗也不如的生活。狗倒还能够自我寻食，而欢欢却什么也不会。想到这里他真不寒而栗。
　　 终于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自己必须把欢欢带走，不能让他留在人世间吃苦头。同时安慰自己，也许真的有阴世，那么自己和老伴有这个外孙陪伴，也不会过于寂寞。他自己也明白，他胡友法师傅从来都不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他拄着拐杖，到超市场买了一大堆欢欢喜欢吃的东西，一一给他吃，还买了许多玩具给他尽情玩。然后在一个风雨之夜，他哄着欢欢吃下了半瓶安眠药，另外半瓶则自己全部吞下。在窗外凄凉的风雨声中，爷孙俩渐渐进入梦乡，永远地进入了梦乡。
　　 当儿子和女儿闻讯赶来时，一切都已成定局。胡师傅和欢欢僵卧在床上，欢欢的半个舌头还露在嘴外，但没有淌口水。他俩神色都非常安祥，仿佛这是最好的结局。
　　 女儿看了父亲的遗书后，伏在桌子上号淘大哭，哭得痛彻心肺。不知是哭父亲，哭儿子，还是哭其他。
　　 胡师傅一生不容易。儿子和女儿照乡下的习惯，办了丧事；丧事办得很热闹。胡师傅在这里的人缘也很好，小区里的人都来送行；大家对他的作为都难于理解，人人都唏吁不已。
　　 丧事结束了，小区又恢复了平静；花木在微风中飒飒作响。人们似乎感到有些寂寞。因为在花卉林木间，再也听不到胡师傅那重浊的咳嗽声和欢欢咿咿呀呀的话语声；这些习惯的声音已经不再响起，而且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响起了。
　　 只有那草坪上的草依然是那么草色青青，碧绿鲜嫩；那花坛上的花，依然是那么争奇斗艳，姹紫嫣红。一切都显得那么安祥和谐，那么生气勃勃，那么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