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济头
　　
　　 李景宁
　　
　　 那年，爸爸拉着我的手去渭河摸鱼。村北二里地有一个土冢，上面长满了荒草、野树。我问爸爸：这是谁的坟茔?爸爸不假思索地说：这是吴济头，老人都这样叫，这里埋的只是吴济的头啊。
　　 关于吴济的事情，爸爸和村人这样回忆：那年，大概是咸丰皇帝驾崩的时候，一天，从河北村里忽然来了一帮贼人。那个叫红牛的汉子站在村东烟侯墩旁，沙哑着嗓子说，我们是莽原上的土匪，我们大爷今年过60大寿，想在村里找个漂亮的姑娘，想带走十只羊、三头牛、二十只鸡，希望村长大人给各户说说。村里各户的当家人大气不吭，吓得直打哆嗦。村长说，当家的行行好，牛、羊、鸡都好说，只是姑娘娃娃这差事不好办啊。贼人听了，把带环环的大刀往柏树上一砍，睁大带血的眼睛吼道：不想活了。村长吓得跪倒在地说，大爷饶命，饶命。村人一片静寂。这时，贼人当家的怒吼一声，你们知道我红牛你干啥的？告诉你们，我是渭河滩的刀客啊。
　　 贼人说到做到，强行掠夺了牛、羊、鸡，村里的狗娃为了家里一只嗷嗷待哺的老羊，与贼人据理力争时，被贼人几刀砍成重伤。贼人说，谁再不听话，这就是娃样子。贼人一家一户的找漂亮的姑娘，许多女娃娃吓得把铁锅底黑墨抠来，使劲往脸上抹。贼人狡猾，在井里用辘轳取来水，拿瓢舀了直望姑娘娃娃头上泼。这时，村中吴济的姑娘被贼人看上了，于是硬被用绳子绑了，塞进轿子抬走。这时，吴济的爹爹说，当家的，行行善，我儿子吴济现在上县城给我抓中药去了，等他回来看看孩子一眼。贼人说，你是等是虎子回来算账。这时，村长连连作揖说，当家的大爷好，这吴济可是远近闻名孝子，这老人说的是实话啊。一个贼人说了，事不迟疑，现在就走吧，小心等会儿这姑娘带不走了。就这样，贼人欲强行抢走姑娘。姑娘声嘶力竭的哭叫，震动了整个村庄。于是，村中鸡飞狗叫，哭声一片。这时，吴济的父亲急了。他拖着病腿上前拦阻。贼人见了，来了脾气，拔出大刀，径直朝吴济的父亲肚子捅了一刀。这时，鲜血直流。村长吓得昏死过去。吴济的娘见老伴被杀死，痛苦得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世道怎么了？老人的伤心丝毫没有唤来救援的乡亲。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再用杠子顶上，大缸扛上，石头围上，唯恐贼人冲进抓人抢物。贼人走后，村长被人掐了人中救醒。村人见贼人远去，纷纷前来安慰吴济娘。
　　 傍晚时分，吴济提着几包中药回来了。吴济听说情况后，大哭一场，乡亲安慰，他仍然哭泣不止，望着躺在竹席上的父亲，吴济把头在地上磕得出了血。村人说，吴济别这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吴济决心找到贼人，救回自己的女儿。吴济联系村人一同去救孩子时，结果没有一个人答应。都怕贼人杀了自己全家。吴济说，那也行，也就只有靠自己动手了。正当吴济磨好斧头准备营救女儿时，忽然听到一个令他绝望的消息。据狗剩老汉讲:女儿在被抢去的第三天，就投井自杀了。吴济回到家，将女儿的事情告诉娘，娘说了一句：娃呀，这渭水村，为啥老天爷要灭我们吴家，我们也没有做亏心事，为啥老天爷和我们过不去啊。娘的哭声在渭河滩的上空回旋，叫人听了悲伤。当晚，吴济娘上吊自杀了。早晨，吴济感到绝望之极，他拿着明光闪闪的斧头站在村头的碌碡上一言不发，村长说娃呀，这乱乱的世道，谁为我们做主？邻村昨天也被一个黑鬼的贼人给大抢了，贼人把村里十几个女娃娃都糟蹋了，五个姑娘娃娃为保贞节，都投井死了。吴济忽然张开拳头大的口唱起秦腔。一句接一句。铿锵有力，充满复仇的火焰。村长睁大眼睛说，看看看，这娃娃疯了。
　　 一天，吴济在锄地时，终于从一个买粮食的小贩口中，打听到贼人农历八月初二要到大王镇看戏。因为西安的名角来了四五个，所以贼人也想看看。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吴济告诉几个关系要好的村人请求壮胆助威，帮助自己完成这件刻骨铭心的复仇任务时，结果被一一婉拒。吴济感到伤心，决心一个人做这件事。那天，斧头插在腰间。吴济在戏台下的椿树旁，眼睛盯着四周，寻找那些贼人。戏刚开场不久，那帮贼人来了。个个耀武扬威，豁开人群，径直往里挤。一个拿着椅子，一个拿着扇子，一个拿着水烟壶，几个站立两旁。戏开场后，吴济望着贼人大当家的在台下鼓掌，心里的火焰在燃烧、喷发。吴济感到复仇的时机到了。但是又一想，这里人多，如果砍不死仇人，自己被人剁死咋办?于是，他在等待时机。忽然，大贼人出来了。原来他是出来小便。在涝池边，贼人正在小便时，忽然，只见一个黑影疾步冲上，举起斧头，朝着贼人就砍，只听贼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就这样，贼人被杀死，剁成肉酱。待几个小贼人接应时，这时戏台下的人群乱成一群。吴济趁机逃离。第二天，这个杀死贼人的事件在渭河一带迅速传开。很快，就有人在村里说：吴济是条好汉，这回给村里扬了名，算是拉了一蛋硬屎。
　　 吴济杀了贼人，村长说娃呀，你闯了大祸，还不赶紧往秦岭梁上跑，操心人家血洗村子，操心把你抓了挖眼、剥皮、抽筋、剜心啊。吴济说：村长，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生是村中人，死是村中鬼。吴济坚持不走。那晚，村里的许多男人来到吴济家里说:吴济，你赶快走啊，再不走，操心把你抓住了。吴济说：我死不怕，我只怕连累了你们。如果我离开村子，能救一村人，我就离开这里。村长说：那么你就出去躲一阵。那天黎明鸡叫时分，吴济吃饱喝足就离开了村子。吴济来到嵋坞岭一家财东家，改名叫德顺，给人家当伙计，负责磨面。距村很近，有五里地，主要是探听消息，如果有坏消息，以便及时接应村中的乡党。第三天，贼人从咸阳县呼啦呼啦来了。进了村，村长说：你们要抓的吴济已经逃跑了。贼人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于是放火烧了吴济的家。贼人不解恨，放下狠话，今天我们不会白来，今天我们要住在村里，今天我们要在村里吃酒喝肉，今天我们每个弟兄要耍个娘们，要把最漂亮的姑娘送来，不然，今天就血洗村子。村长听了，吓得嘴里忽打悟啦，浑身打颤。铜锣在村长手中木锤的击打下响了起来。村人听见，忙纷纷来到龙王庙前。贼人一番歇斯底里的喊叫，吓得村人小气不喘，站在那里一阵发呆。贼人进村的消息，很快传到嵋坞村。吴济听了，决心回家营救众乡亲。他帮东家喂完牲口，给缸里打好水，告了假，飞奔回村。村里的贼人正在庙前大吃大喝。吴济回村，村长吓得战战兢兢说：娃呀，你回来寻死呢。今晚，这伙强盗还要睡我们村的许多娘们，姑娘，大家都愁得发急。吴济说：我去叫警察局救咱们。村长说：娃呀。千万不敢啊。他们都是通通一起，他们都是穿一条裤裆。警察走了，贼人再来，我们全村不是更遭殃，人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吴济说：我要再杀几个贼人，为我们全家报仇。
　　 贼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正当一个贼人嚎叫要耍女人时，村长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希望放了这些无辜的女人娃娃。贼人说：我们不是吃素的，我们不是和尚啊。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五六个妇女和姑娘娃娃被推搡着拉来。这时，吴济大喊一声，冲过来，举起斧头朝一个个贼人头上砍去。很快，撂倒几个贼人。贼人喝了点酒，脚都站不稳。还没有反抗几下，就被杀死。这时，村中的几个汉子，忽然发飙，拿着铁锨、锄头、?头等与吴济一道，与贼人对打起来。那晚，贼人死了五六个。剩下的几个趁乱逃窜。那晚，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很激动，都没有睡意，都相互依偎在一起，等到了天亮。吴济威名大义在村中方圆传开。吴济说：我不想杀他们，只是他们太霸道，太不讲理，不给我们活路啊。
　　 这件事，过了半月，正当大家麻痹大意时，贼人忽然杀来。在混战中，吴济被抓走了。村里惊恐不已，都为吴济的安慰担忧。村长这回报了案。衙门说：这伙贼人是咸阳原上的，他们神出鬼没，我们也没法子啊。村人求神保佑，派人四处探听消息，都是杳无音讯。
　　 几天后，村里人们听说在渭河岸边的渡口老槐树上，有一个人头挂在那里，上面爬满了苍蝇。大家一起前去探问。刚一打量，人们浑身都打起鸡皮疙瘩。啊，我的好兄弟吴济啊。村长叫人取下吴济的头，装在一个木盒子里，埋在了村北的鸭子岸边。每年，村人都会前来祭奠。开始的坟茔只是普通的小小土疙瘩。但是，每年清明节，人们来烧纸钱时，都会用铁锨铲土，望坟茔上推。后来，远近村子的人们觉得吴济是条好汉，保全了村中妇女的名节，是英雄，值得祭奠，也就拿着铁锨铲土、帮坟，祭奠。日久，坟茔就坐大了。随着吴济坟茔的坐大，吴济的名声也大了起来。咸阳那帮贼人再也没有来过这个村子。村长感念吴济大义，提议立碑纪念。村人响应，捐资立碑，留名后世。后来，在平坟运动时，吴济的碑子给平了，埋在了地下。吴济的坟茔日渐变小了。今天，人们从村北经过去渭河，看到那个小土疙瘩，看着随风飘荡摇曳的青青小草，聆听着小鸟在坟茔上呼叫，人们心里都会发自内心感到心酸，如今，村人已经只能知道“吴济头”三个字了。
　　 爸爸说：这段故事也是听爷爷说的。吴济死后，村里从此再也没有吴姓了，吴济真是条好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