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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失守>第一章 湛蓝的夜……

第一章 湛蓝的夜……

作品名称:失守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0-27 17:21:17      字数:23307

  湛蓝的夜,没开灯;当然也没拉上窗帘。窗外,从街上传来阵阵嘈杂声:邻居们边纳凉边聊天的谈话声里夹杂着孩子们的嘻笑,空气轻微地流动过窗口,和飞蛾不时扑向窗口碰撞到纱窗上的轻微撞击声以及偶尔经过车辆的辗过声搅拌在一起;忽然,远处火车鸣响汽笛,片刻后又重新沉寂下去,就象一滴水回归于水池,泛起轻渺的波澜,又消逝下去。从黄昏到现在,虻一直都坐在我面前。暗影里那根卷烟袅袅着青烟,虻的半张面靥给橘色的街灯映出隐约的光亮。我挥了挥手,似乎在驱散这股香烟的气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灯,是因为疲惫,还是试图刻意营造这种朦胧的氛围,抑或其他别的什么隐秘原因,到了这时,我已经忘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记性就开始变差了,很差很差,信手放在一旁的东西总会找不到,哪怕当初想着一定要记住。虻说,这是你喝酒的缘故;每天都要这样喝,无论谁的记性都会差。但我不信。记性差不差,应该与喝酒没关系,而和基因有关系,因为我隐约记起,我的失忆症具有漫长的家族遗传史。譬如我的爷爷,他就从不喝酒,但在他临近四十岁那年就开始丢三落四;最为经典的是有一次他到了供销商店,拿张小学生用的方格纸,递给那位售货员,等到人家姑娘转过身,他搁下五毛钱人民币,就自己先走了;直到另一位售货员叫住他,问他怎么回事,他才瞪大眼睛,意外看到柜台上的五毛钱。不过,他不承认那是自己的钱,并且坚称那张方格纸不是他的,更不是他递给售货员的,尽管那上面的确是他的笔迹。不承认就不承认吧;可在阶级斗争紧张的年代,一个人无缘无故丢下张人民币,而且是当时颇为值钱的五毛面值的,人家肯定要怀疑。要知道,那时一斤猪肉也不过一毛二分钱。于是,我爷爷就这样被抓进了派出所。虽然事后,我奶奶以及公社的工作人员证明了我爷爷不过是健忘,不过是把自己想要买的东西记在方格纸上,但这个印象通过我爸爸的描述,又在我的脑子里延续与加重。我不知道当时我爷爷看到柜台上那张五毛面值的钞票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
  现在,我的房间里也到处都是纸,只不过不是那种小学生用的方格纸,而是A4纸,都是我从我工作过的地方成包成包偷窃回来的;那个时候,我就敏锐地感觉到某一天,我会自我禁锢,我就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会失去记忆,需要使用大量的纸来记录,用以补充记忆的不足。这种失忆绝不是喝酒的缘故。我把每一件事情都记在上面;我相信这样会有助于我恢复记忆;虽然看着那些纸我依旧记不起来什么。不过我相信那些字一定有某种我已经遗忘的意义蕴藏在里面,例如其中一张纸条上记着个日期:十月四日,那就说明这个日子对我一定有特殊的意义,只不过我现在忘记了。
  除了这些纸,房间里还隐约飘过一股奇怪的铁锈味。这股味道从哪里飘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这种味道协同感冒病菌堵塞住我的鼻息,又持久地在房间里扩散。虻优雅地掏出烟,噌地点燃,大概就是想要用烟味掩盖住这种铁锈味吧。
  虻是怎么坐到我面前的,恍恍惚惚,我糊涂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邀请的她;但有一条我明白,一定是我邀请的,否则她不会通过那扇锁着的防盗门,来到我面前。只是我早已找不到我的钥匙了,一年前,或许更久之前,我就找不到了。甚至我是否一直呆在这套住宅里,我也不清楚。我挠了下头,白花花的头皮屑在黑暗里纷纷落下,从窗外透进的街灯用它微弱的光打在上面,就象扑簌簌的雪。我向窗外扫了眼。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几月我忘了,反正是夏天,挺热的,还开着窗,从窗外拂进来的风也挟带着炎热。这不,阳台那里还有麻雀在叫,偶尔那个花盆里还会钻出条粉红的蚯蚓,惊慌地探出头,又惊慌地缩回去。哦,可是为什么还会有飞蛾,飞蛾是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吗?我不知道。
  “讲讲,怎么回事?”虻掸了掸烟灰,暗影里她的眼睛眯成条缝。
  我轻轻地‘嗯’了声,迷惘地盯向她。她的眼睛,典型的亚裔人的眼睛,细长的形态,单眼皮。她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更显得漆黑。我不知道她要我讲什么,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想,既然她这样讲,那一定是有那么回事;而且我相信她说出这句话,那我一定会有着什么故事。于是,偏头努力回忆。
  虻吐了口烟雾,将我罩在其中。袅袅的烟雾在暗影里不断变化,就象一团隐藏在我血管里的吞噬病菌,细胞的边缘在蠢蠢欲动着。烟雾柔软在窗前那斜洒进来的街灯灯影里,呈现出飘动的线条;脱离开那个范围,就呈现出杠杠飘渺的蓝色。我咳了声,这才发觉自己感冒了,正在鼻塞;而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隐约放着盒阿莫西林,以及看不清标签的塑料药瓶子。
  微闭上眼睛。红色胶囊和蓝色胶囊,吗氯贝胺,西咪替丁,安定,维生素,诸多令我嗜睡的药剂。某次从那个看不清标签的塑料瓶子里倾倒出来,粉红,蛋白蓝,它们在昏暗中的颜色依旧那样明显,似乎学生时代生理课上那画着无数不规则线条的人体动脉和静脉。那位翘鼻子的中年女教师手持教鞭,面对着我们这些学生侃侃而谈。
  红色和蓝色的是血管,红褐色的是肌肉,一张图上,两具身躯,一个正对着我们,另一个背对着我们;那位翘鼻子的中年女教师将教鞭不断地敲打在两具身躯上,胸部、下肢、背部、臀部,还有本应是睾丸的位置上。她布满雀斑的面部毫无表情,语调单一,机械一样没有一点儿变化,即便那个裸体解剖图也不能激起她的欲望。不过没有谁会注意教鞭具体敲打在哪个位置,因为我们大都昏昏欲睡。只是当时我对那张脸感兴趣;那张脸一半有着皮肤,和正常人没有差别,另一半却裸露着肌肉和血管;当然那具睾丸也被分为两部分,一半正常着,有着皮肤的覆盖,另一半却血淋淋的,裸露出血管、神经和肌肉纤维。即便此刻回想起来,我依旧会觉到阵阵的寒意,以及莫名的快感。
  “都已经四十几天了。”我终于开口说道;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象我呱呱坠地后刚刚学会说话一样:“四十天还没好,这茬感冒真厉害……”
  这只是一句敷衍的话,对于这场谈话似乎没什么意义。然而我还是说了,很认真地说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说过之后,我笑了笑。我感觉自己是笑了笑,至于这张笑靥到了虻的视线里是什么样子,我并不知道。暗影里,虻的黑发更黑了,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我情不自禁地抻出手,试图要去抚摸她的黑发。可她摆摆手,就着玻璃烟缸里掐灭那枝烟。
  “西比尔……”虻嘟囔了声。她的声音低极了,我仅仅凭借自己的敏感才猜测到她的声音。
  那个装在瓶子里的西比尔我知道,她太长寿了,长寿的不可思议,有时我会幻想自己就是她,经历过千年的折磨与不死,缩小的干涸的身体仅仅有半公斤装的酒瓶大小。我抬起手,歪下头,拂了拂眼前的烟雾,然后重新将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奇怪的是,我对许久以前的往事,例如童年时的记忆清晰,却对近期的经历总是忘记,就象一次虻笑对着我说的那样,我的记忆总会不时地被掐片,成为一段只有我浑然无知的曾经的存在。我扭下头,无意看到旁边地上有件东西。起初我看不清;不过,片刻之后我的视线适应了,砉地发现那是一枝玫瑰。奇怪的是,在这黑暗中我能够清楚地看到玫瑰的颜色。那是红玫瑰,突兀于黑暗的令人遐思不已的红色,玫瑰红,或者血一样的红;不知为什么,我会把红玫瑰和生理课上的那张人体解剖图联系到一起。
  血……突兀地想到这个词儿,我打个寒噤,又琢磨起虻是怎么进入到这间屋子里的。她总不会有着崂山道士的穿墙术吧。似乎就在刹那间,她就已经坐在我面前,黑暗里的容靥恬静地安慰着我不停骤起风暴的灵魂。我望着她。黑暗吞噬她半个身体——她的半个面靥隐藏在黑暗里,另外半个面靥闪现在从窗外透进的橘色街灯的灯影下。虻的面靥,解剖图上那具尸体的面靥,他们交叠于我的印象里,使我产生错觉,弄不清这两者究竟孰先孰后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悄悄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能够感觉到疼就不会置身在梦境里。我扶了下眼镜。我的眼睛一直近视,八百度。我通常都是这样告诉别人我近视的度数;但只有我自己,和那个给我配眼镜的人才知道我没说实话,我近视的度数已经达到一千度,整整一千度。摘下眼镜,我的世界一片朦胧,我将什么也看不清,尤其在这光线昏暗的夜间,尤其在此刻,在这间屋子里。
  我不会把我的一切裸露给别人,哪怕是我最亲近的人。同时,我又不会拒绝。于是,我只能采取一些婉转的手段,将部分真实裸露片刻,就重新用厚实的衣服遮盖起来,就象那些阿拉伯半岛虔诚的穆斯林女人,她们的面靥就永远被一层纱包裹,从而只裸露出一双试探的眼睛。而且由穆斯林女人的面纱我联想到虻。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联想到虻,更不清楚穆斯林和虻又有什么关系;也许那不过是一场梦,一场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梦。这样的梦境一次又一次地流淌进我的意识深处,虽然湍急,却已经冲击成一处不经波澜的深潭,一切都看似平静,一切却都不平静。
  “不知道讲什么?——嗯,那就讲讲你小时的事儿吧,我喜欢听你小时的事儿。”虻的手探过玻璃茶几,轻轻的放在我的手背上,循循善诱道。
  小时的什么事儿。我偏头想了想。许多人都对那遥远的时间节点完全失去了记忆,我也一样。只是,在那依稀里似乎砉地洞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让我的记忆倏地挤了进去。刹那,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杨树不期在我的瞳孔里放大,散开,仿佛Phantom钻进我每一粒细胞的深处,随着我的体液秘密循环着……
  
  夏日的阳光里弥漫着淡淡的蒿草味、羊膻味、鸭屎味,收集着阳光的土壤的味道,还有新锯的木材的味道。那株有着百年生命的老杨树的上半部分随意地向半空伸展浓密的枝桠,却将它的下半部凸凹起深浅不一的老树皮,就象灰白的底稿上用毛笔胡乱点上无数黑色的斑点,形成富有想象力的中国水墨画;仅仅这个下半部就有十几米高,三个成年人合拢起手臂才能勉强围拢起它;至于老杨树的上半部,即便没有风也会发出竦竦的响声,似乎在彰显着它的存在;暴露在地面上的树远远高过两层楼。一次,我站在楼上往上看,还有很高一大截耸入云端。往下看,它的根部痛苦地钻出土地,似乎缺氧的鱼儿痛苦地将头部探出水面。纵纵横横的无数根须,最细的也比人的手指粗;粗的则和七八岁小孩的胳膊一般。这些根须每一条都坚韧而倔强,经受过那头拴在树边的羊无数次啃咬,以及我有意穿上硬底鞋后无数次的踢踹,甚至还经历过一次我用开水的滚烫;我是一位施虐者,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么一点儿虐待的心理,虐待别人与被别人虐待,否则也不会有那么些人喜欢看恐怖片和战争片了。用开水烫那条褐色的老根时,我老爸就在一边;不过他不可能看到我这个举动,因为他正驼鸟般一脚踏在根截成两米来长手臂来粗的木头上,吭哧吭哧地锯着,准备把它截成一段段的烧火柴;他的姿式和驼鸟没什么两样,上半身向前倾斜,探出,一只脚后蹬,另一只脚踏向前,踩着那截木头,双手合在一把锯把上,手臂不停地一拉一抻,强有力地做着蒸汽机般机械的动作,制造吱嘎吱嘎的噪音与不断飞扬起来的锯末子;这些吱嘎吱嘎的噪音其实就是另一种班得瑞,连同另一场由苍蝇嗡嗡独奏的曲子一同安慰着我的童年记忆。在我老爸周围散乱地,已经截出一堆长短相似的烧火柴;稍远处的墙角,屋檐下面也有一趟码得整齐的柴火,那都是我老爸劳动的结果;每次临近冬天时,我老爸都会准备足够的柴火。后来,等我足够大了,搬出这个地方好多年,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老爸的形象总让我联想到沙漠里的驼鸟,虽然我从没真正见过驼鸟的模样,连在动物园里都不曾见到过,但我还保留着童年时的印象。当时令我骄傲的是这棵老杨树属于我们自己家,不象院子里其他那些古树,散落在公用的面积里,夏日炎炎的午后,一群人躲在树萌下喝着茶水闲谈,或者摆张矮桌摔扑克,搓麻将。在这群俄式建筑群周围一共有十五棵同样年龄的老树,其余十四棵都生长在公用面积的大院里,或者道路边,只有那棵树独独属于我们家,扎根在我家的后院里,特别属于我自己一个人。我的老杨树是棵健康的树,它不象某些病恹的树,树皮处渗透出肮脏的液体。它的树干笔直的,直入云霄,遮挡着炎炎烈日,庇护着我的童年。那时,我就不喜欢和大群的人呆在一起,不喜欢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别人,更不喜欢他们投向我的目光。我是个怪异的孩子,打小儿就是。我不会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玩玻璃球,不去和他们一起玩藏猫猫,却喜欢独自呆在这棵原本是俄罗斯人栽种的老杨树下,用我那一双苍白的手堆砌出个土丘,当做某座我从没去过的山峰,或者这山峰就是大兴安岭,就是富有传奇的泰山,就是有名的喜玛拉雅,而每一颗努力钻出土地的嫩草儿都是株参天大树,它们冲破大地的牢笼逗引着阳光,也吸引着我在这里奔跑驰骋,并且进一步将我的宝藏埋藏在这片土地下面,一张张好看的水浒人物画像,雪夜上梁山的林冲,挂着骷髅头的武松,或者在哪里拣到的漂亮的小金属盒,一粒丢弃的纽扣,甚至是枚我的老妈偷偷塞给我用来买冰棍的硬币;另一些随着那些锯末飞扬起来的尘土吞噬着剩余的阳光热烈地盘绕在我周围——包括那些蚂蚁以及无数不知名的小虫儿都是令我兴奋的源泉,它们慌张四窜,有些甚至不期爬到我的背上;而另一些体格较大的昆虫,譬如通体黝黑的天牛被我斩了首,譬如嗡嗡盘旋的苍蝇被我驱逐出我的乐园,只有啾啾的鸟儿我抓不到它们,它们全都在高高的树冠上;当然,有时我也会半蹲在那头羊的侧面,看它咀嚼草与豆子;那时它的眼睛会盯着我,随着我的膝盖在地上挪动而移动它的位置;它总盯着我,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它肚子底下膨胀的奶。我就是喝羊奶长大的。羊奶的味道散着温暖,也散发着说不出来的膻味,在锅里煮熟后会浮起厚厚的一层膜,不象现在的奶这样稀汤寡水的。这也许是我日后孤僻的诱因之一。没上学的日子,我总会在它,在老杨树的庇护下吞噬光与影交错的时光。时光在那里总会不知不觉地缩短,一天成为一刹那,一年成为转瞬间。我想,促使我陷入孤僻的另一重原因是我家在这座城里没有亲戚。我的老爸老妈并非世居在这里的土著,而是自山东移民过来;这座小城里许多户人家都是从别处移民过来的,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只是那时的移民大都是山东人,现在则本省内的居多,海伦,依兰,佳木斯,虎林,东宁,省内各地的都有。不过,我的父母很特殊,先是我老爸因为厌恶农村的苦日子逃到了莱芜的煤矿,后来听说有人去了东北,当了工人,就坐上火车,一路来到这里;和他一起的,许多人都在半途下了车,而后或者定居,或者折返回乡;只有我老爸执著地将火车一路坐到终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也正因为如此,我老爸在这里既没有亲朋,也没有老乡,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闯着天地;直到三年后,十八岁的他回到山东老家,娶了经媒人介绍的比他大三岁的老婆,也就是我老妈,然后又回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生下我们。我父亲不知不觉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与生活,适应了没有亲朋与乡亲的日子,也适应了院子里的这棵老杨树,就象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生根发芽。我们就是老爸老妈生产出的孢子,将来也会繁盛,生产出新的孢子,将前一辈的血脉延续下去。古老岩层处的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代遗传下来的,然后才有了山,有了河,有了三叶虫,有了鱼类和飞鸟,然后才有了我们祖先的奔跑。这样想着,我慢慢感激起我的老爸。假如不是他,我也不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甚至有可能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不过,当时我并没这样想,因为我太天真,天真的只会每天呆在那棵大杨树下,仰起头,透过那重重叠叠的树叶间的缝隙看阳光从中间倾泻。我抬起手,试图抓扼住它们;可随着那些树叶竦竦地晃动,它们总会跳出我的掌握之中。
  我想,我和我老爸一样执著。那个时候,我看着他费力的锯着柴火,额头上泌出熠熠着阳光的汗珠,即便锯到天黑,也要把那堆木头截成可以塞进炉子里的柴火。那时整座城里鲜有暖气,就算许多国企也需要堆成煤场,以备冬日取暖;当时这座城里唯一的那家国营饭店也要劈柴火,才可以烧出佳肴,或者蒸出馒头、包子和花卷。我喜欢吃杠头,就是一种将两块面拧成麻花状然后压扁,烤制出来的饼。不过,即便有那样好吃的,也不会将我诱惑,使我离开那棵老杨树。我会把一切好吃的都拿到它下面,安静地坐在地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地上的虫子爬来爬去,纵容它们搬走我掉落在地上的米粒或馒头渣,听着苍蝇嗡嗡地伴奏。那个时刻,不会有锯末飞扬,因为我老爸也要吃饭。他们都在屋里吃。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我拾起块大拇手指盖大小的石子掷向那群鸭子,它们却无动于衷。其实我不该向它们掷出石子,它们在给我下蛋吃,油煎,或者用盐腌。我的老妈总是第一个吃完,然后她端盛菜的小碗走到我面前,以方便我夹菜。我不喜欢吃菜,我只喜欢闻这些味道,淡淡的蒿草味道、羊膻味、鸭屎味,收集着阳光的土壤的味道。土壤里总会带着阳光的味道,无论干燥的还是潮湿的土壤里都存在,当我翻动它时,或者一条虫子钻出来,都会将那种味道不期搅绊,飘入我的鼻腔。有一段日子我在仓房里得到一把小锹,短短的锹把,心状的尖头,我把它藏在鸭窝里,常常趁着我父亲与母亲不注意时,将老杨树周围的土壤挖掘。我试图将那些阳光埋下,让它们象孢子一样发芽,省得我的老爸再大汗淋漓地锯柴火;或者至少让它们储藏起来,以便在冬天到来时温暖我家的屋子。不过,没有人知道我的企图,他们只看到了我破坏。随着太阳从早到晚的移动,我在老杨树周围挖了许多坑,大大小小的;每一个坑,等到阳光挪开,我就会把那些掘出来的土填上,将阳光埋藏起来。不过挖出来的土总会比填进去的多,即便每次我都站在上面,努力把土踩实,以至于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不,滴落到我额头上的还有老杨树的汗水,它站在大太阳底下,顶着杲杲的炎热,不时滴落下它的汗水。我抬头向上面仰视,枝影婆裟,那些叶子将阳光分割,就象工匠们将璀璨的宝石分割;只是阳光宝石的每个棱角都在不停移动,使我的眼睛不得不眯缝着,也使得我的眼睛不再扩张,永远都眯缝着,即便在此后的岁月再怎样努力,也只是个小眯缝眼儿。那个夏天,那整整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在挖坑,每天都在种植或者储藏阳光。阳光把土地晒得暖暖的;阳光把一切都晒得暖暖的,那趟码得整齐的柴火,我老妈洗过的晾晒的衣服,还有我的头发。我的手不再苍白,胳膊也给晒成古铜色,和我的老爸皮肤颜色相差无几。晒成古铜色之前,我的胳膊曝了皮,泛起一层层恶心的白皮,每天夜里,趁着家人不注意,我都会把胳膊浸泡在水里,以消解那种痛苦。我同样把揪下的那些死去的皮肤收集起来,和那些阳光一起埋藏起来。有几次,几只蚂蚁也被我一起埋藏起来。
  终于,我挖掘的那些坑被我老爸注意到。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老爸歇班,他将那根木头踩在脚下的瞬间,扭头瞧了我眼;我刻意把铁锹藏在老杨树的另一面,就是我的老爸看不到的那面。不过,他还是走了过来,踩了踩那些松软的土,唇角一撇,目光严厉地盯向我。我胆怯地抑起头。在我的眼里,我老爸一直都是巨人,我再怎样努力抬起脚腿,也只能到他的膝盖上面多一点儿。接着我老爸怒吼起来;这吼声把我老妈引来。看到一簇簇的土堆,她笑了。其实她早就知道我的行为,只是她没想到我会挖这么多的坑,更没想到我会藏起一把锹;她每天都经过这里,喂鸭,喂羊,不可能看不到;只是她远远地,不可能看得那样清楚,因为她知道老杨树底下是我的世界,她不会擅自走进我的领地。我老爸把铁锹收回,重新锁回仓房。我的老妈絮絮叨叨,拽着我的胳膊,强迫我将那双成天脏兮兮的小手清洗干净,然后这一天都不许我再走出房门。于是,我只能隔着玻璃窗,去看我种植的阳光会不会冒出小芽儿。不过,它们一直都不曾发芽儿,似乎我种植的方式不对。几天之中,我一直被锁在屋子里,我的老爸老妈要出去上班挣钱,我的哥哥姐姐们要去上学,再没人理睬我,虽然我的那棵老杨树也近在咫尺,却无法陪伴我。我曾经试图打开窗上的插销,但那不过是个徒劳,我够不着最上面的,只能摇晃出一条细小的缝隙。转到另一面的窗,看到那些人,那些邻居们坐在他们的老树下,惬意地喝着茶,聊着天;看着他们,我忽然陷入孤独。是的,我的孤僻就在那时慢慢繁衍的。孤僻就象一粒种子,从童年时开始破壳,然后随着时光的递增,逐渐蔓延至整个由生命填充的岁月。那天,我整天都在努力打开窗,但一整天都没成功。接近黄昏时,我不得不放弃了。那样的努力对于我来说,实在太累了。我坐在窗下,遥遥望着我的老杨树,恍惚间看到阳光渐渐昏沉,巨大的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下过,就象黑压压的蝙蝠的翅膀。可就在这黑暗中,我突然看到我种植的阳光发出嫩芽儿,它们葡萄藤蔓般迅速攀援,那些向上的须子弯曲着,每一根都映照出不同的绿,深浅不一的绿。这是一个奇迹。我站起身,整张脸死死贴在玻璃上向它们凝视。我想,那一刻我的面部一定都扭曲了,因为我感到了冰凉。玻璃的温度似乎没受到白天阳光的影响,一点儿暖意都没有。因为眼睛距离玻璃太近,所以我可以看到自己的瞳孔。瞳孔就象朵盛开的褐色花瓣,由中间的那一点花蕊扩散向四周。那些阳光藤蔓疯似地增长,数量与长度都在奇异般地变化,它们紧紧缠绕着我的老杨树,将那些须子向上伸展进茂密的枝叶间,将那些阳光宝石击碎,再重新组合,形成新的阳光宝石。我的耳畔是它们生长时所奏响的沙沙声。我忽然担心起它们会不会把我的老杨树窒息?我知道这些藤蔓的力量。一个秋天,和我的老爸到山里收那些蔬菜,我就看到过一簇藤蔓将林子里的松树窒息;那时,每年我的老爸都会到山里种植蔬菜,沿途我会折回一些花草,野百合,太阳花,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儿。对于植物,我同样白痴,那时,我甚至分不清韭菜和芹菜的区别。就象我对昆虫的了解一样,我不知道那个模样的虫子应该叫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模样的虫子怎么称呼;我只知道我喜爱它们,却不在乎它们在书本上是怎么被命名的。那一天,我看到的那棵松树给众多藤蔓死死缠绕着,它的枝干早就枯萎,一点儿绿色都没有;相信它在挣扎了许久才死去的,因为靠近顶端的枝干都已经腐烂,蚂蚁之类的昆虫将那些原本生命力旺盛的枝干蛀成蜂窝似的洞,让我感到无尽的悲哀。那么,我的老杨树会不会也遭遇如此命运?就在我担心的时候,突然从老杨树的枝叶间,从那些阳光宝石间钻出许多红彤彤的果子,它们的形状和葡萄相似,只是比葡萄还要大,颜色要比剖开石榴的籽还要艳,还要令人新奇。看,它们随着微风不断地生长,这团红彤彤的果子取代原本绿萌的杨树叶子,砉地出现在我的视觉,流苏般垂下;如果用一句词来形容它们,那就是瀑布。它们瀑布般四溅,覆盖了我视力所及的全部空间,坠在半空、屋檐、栅栏,以及电线杆,并且迅速包裹着我,将我眼前这扇玻璃缀满。我抻出手,想要抚摸它们;可隔着玻璃,我怎么都摸不到。
  等我老妈把我摇醒,窗外已经黑黝黝的,玻璃反射着室内的灯火,我从中砉然看到了我自己。我喃喃地嘀咕着,挣扎地跳下床,向窗外望去。我的哥哥姐姐好奇地瞧着我;我的老爸却在怒吼,指责我又想出去挖那些没有用处,只能害得别人歪了脚的坑。于是,我胆怯地辩解,说那些坑是我种的阳光,它们已经结出红彤彤的果实,覆盖住整个天空。但他们谁也不信,只是在一个劲儿地嘲笑。我老妈竭力拽住我,不让我挣脱出她那双铁锁般的手。不过,最终我还是冲出了屋子,走进黑暗中。可是除了邻居家窗口散乱的灯火,什么光亮也没有;老杨树还平静地站立在院子里,淡淡的蒿草味道、羊膻味、鸭屎味随之扩散;除此之外,就是那些虫儿的吱吱声,以及鸟儿的啾啁声,还有我老妈在我身后的呼叫。从那时起,我的失望一直延续到二十几年之后。日复一日,我陷入孤僻,没有谁可以是我的朋友,包括我的哥哥姐姐。对于我来说,他们都存在于我的灵魂之外,都是和我无关的陌生人,丝毫感受不到我的感受。而我,从此再没有走到我的老杨树跟前,一次都没有。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它,然后就逃去,躲进小屋子里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不久后,我被迫上了学,那头羊也随之失踪了,使我再也喝不到那样温暖的奶了。其实我一直就不情愿上学,不情愿走进教室。那儿的人太多,他们的眼睛总在盯着我,不管我在或者不在,都会叽叽喳喳说着话。我不想和他们说话;他们看不到我的梦境,也看不到那阳光丰硕累累的果实,只看到一个躲在角落里不肯吭声与不愿交流的我。
  二十几年后,同样是一个夏季,天气同样炎热的要命,晒得树叶都打蔫了,空气里满是干燥尘土的味道;这些尘土飞扬在空气里,钻进衣服领子里,烫烙着肌肤,和我眼前那个肮脏的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以及难闻的柴油味儿混杂在一起,充斥进我的感官世界。这时,我家已经搬离原先的住址,到了另一条街区;我不过是偶然经过这里,经过这片俄罗斯建筑群。这里正在兴建城市立交桥,工人们正在忙碌。我放眼望去,忽然心脏悸动起来:我看到了我的那棵老杨树,只是它不再伟岸,而悲哀地仆倒在地,安慰过我童年时光的那些茂盛枝叶虽然还在盛开,可已经残破不堪,扭曲着,断裂着,树皮被人工与机械的力量踆裂,欺凌,裸露出白的木质,盘虬的树根可怜地卧倒,不再坚韧,不再强大,不会再庇护我,虽然它依旧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但阳光泼洒在它的遗骸上,令我黯然。我不禁怀念起幽远的童年,怀念曾经令我哭泣过的梦境,以及梦境里那簇爬满藤蔓的红色果子。就在我抬起头的刹那,我看到不远处一个沧桑的背影。依稀地,我感觉到那是我老爸。如今他的两鬃已经生满花发,目光失去严厉,满是浑浊;他不再象只驼鸟,也不再象巨人,更无需吭哧吭哧地锯柴火;城市里早就实现了集中供热,鲜有人家还烧炉子暖火炕。他的身体孱弱而瘦削,步履蹒跚,半驼着背,时光已经不知不觉偷走他青春与壮年,将一个夕阳倒影的老年塞给他。于是,一颗载满阳光的泪珠悄然流淌过我的面颊。我抬起手,轻轻地将它擦试。我砉地回想起埋藏树周围的那些宝藏;现在它们一定也早就消失了,成为尘土,成为飘散在空气里再也不能相逢的记忆。而我,从此永远孤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也象我的老爸一样苍老,也象我的老杨树一样訇然倒仆在地,软软地融入充满蒿草味的大地,不再继续孤僻下去。
  
  虻沉默下去。我似乎依旧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黑暗里,我的胸膛涌出汩汩不竭的渴望。在这渴望里,我被虻身体上所散发的气息包裹。撕裂开层层包裹的气息的外壳,我窥视到亚马逊河两畔的森林,那位印弟安巫师站立在茂盛的森林中,正在向他的太阳神祈祷。我抽动下鼻子,一行冰冷的泪水流淌过我的面颊。我依旧在感冒,已经四十几天了,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打了个冷颤,我又想起冬天那两场大雪之后死去的鸟儿。那些鸟儿,陈尸在厚重柔软的雪中,就象洁白餐布上的一片污渍,更象美丽女子容靥的几粒雀斑。
  “一切都会好起来。”虻的手抽回去,平静地对我说。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重复她的话,却丝毫不理解她到底指的是什么,我的感冒,还有那些鸟儿,抑或其他?在我周围,在这个小小地球的某一处,有时尽管两个人彼此面对着面,促膝交谈,可很多时候彼此间并不理解对方所要阐述什么。语言的歧义,以及诸多的误解会把彼此推掇向相互对立,更会产生某种致命的疏离,从而使彼此陡然陌生,甚至从此彼此间不再可能有任何的解释。我垂下头,橘色街灯的灯影透过玻璃窗映照在玻璃茶几上,阿莫西林几个字模糊地侵入我的视网膜;在那盒药旁边,还有另外两盒,吗氯贝胺,西咪替丁,百忧解。这又是谁的药物,是治疗什么的?我倍感困惑。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深陷其中,却懵懵懂懂地毫不知情。我不安地回下头——只是下意识地回下头——那朵玫瑰躲藏在墙角,在刻意遮掩住它的红色;但它的颜色却不经意地突兀出现,影响着我的情绪。
  可是,虻是怎么进来的,她难道会崂山道士的穿墙术?不,穿墙术只是个神话,没有谁会穿墙,就象没有谁能够死而复生一样。不过,虻现在,此刻就坐在我面前,这是个不争的事实;那么她到底是怎么样进来的?在讲那株老杨树时,我就一直琢磨这个问题。现在,我更加迷惘了。一只苍蝇适时地闯入,它嗡嗡振动着翅膀,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地发出噪音,使这寂静更加寂静,并且向窗口的光亮处螺旋般地飞行过去。它是位不速之客,一位令人讨厌的不速之客。
  “这苍蝇……”我挥挥手,似乎要用那无形的力量驱逐走它。
  虻却仅仅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这只苍蝇的存在,抑或她根本就没看到它。也许有些事情就要这样淡定,如果你对它漠视,它就会很快退出你的视线,成为某种被遗弃的记忆。暗影里她的笑靥更显得温柔,就象一粒石子掷入波澜不惊的湖面,快速荡漾起串串涟漪。
  只有这只苍蝇能够飞绕到我身后。我身后是面墙,阻挡住危险的墙,除非那危险能够穿墙而刺入我的脊梁。我想,之所以选择这个位置,就因为自己从不愿把背部让给危险。我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整间屋子,包括斜对面的厨房,以及和厨房相对的卫生间。下意识地扭下头,我再次看到暗影里的那玫瑰。也就在这一刻,我隐约觉得那并不是玫瑰,而是其他什么东西。玫瑰怎么能有那样大,足足横跨了一张窗的距离;那更象是一件裙子,裹在塑料模特身上的红裙子。也许那是虻的裙子,她进来时挂在衣架上,结果搬凳子时不慎将它撞倒,再没扶起来。
  此刻的窗外,渐渐趋于平静。除了空气轻微的流动声,似乎就不存在其他的声音。那些邻居们纷纷歇息了,包括孩子们;只有那些飞蛾还在盲目地撞向纱窗——这更加凸现了夜的静谧。于是我也尝试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开始第一次听到钟表的嘀嗒声;那声音均匀而细微地响彻在我耳边,就象遥迢之处某件东西缓慢离我而去,或者正渐渐逼近我;只是现在的钟表多是电子石英,而非那种做工精密的机械装置,所以就缺少了整点报时的敲击声。我下意识地扫了眼玻璃茶几一角上的石英闹钟,液晶屏幕上显示出红色数字,显示出7:17的字样,它也在模仿机械钟表,发出滴哒的声音。哦,听着时间流过的感觉太奇妙了,奇妙的有些不可思议。只是我似乎不属于这里,只是个匆匆过客。砉地,这另一重感觉涌入我的思维,瀑布般倾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不过,在这纷繁的社会里有许多我不曾接触到的,以及不明白的东西;而且我的这种感觉也许仅仅是个错觉,一个似曾相识的错误。
  人生有着许多不同感觉,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感觉;当我沉浸在某种感觉之中时,另一些感觉就会悄然蜇伏,就象春天蜇伏在冬天里,夏天又萌芽于春天里一样;我承认没有哪种感觉可以始终如一地贯穿于我的生命之中,除了那均匀而细微的嘀嗒声。
  “我给你倒杯茶吧。”虻忽然开口说道;接着,她不等我回答什么,就已经站起身,挟带着一阵微风掠过我身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黑暗中寻找到厨房的,更不知道她是如何分辨出那些物品的;或许她凭借的是种天然的本能。她精确地寻找出小袋真空包装的铁观音,精确地摸到塑料火机,精确地点燃煤气,又精确地将盛满水的壶放在煤气罩上。她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做过这一切,她重新坐在我面前,一绺黑发垂过她的其中一侧面颊,就是朝向窗的那一侧。这样一来,洒进来的橘色街灯灯光在这绺黑发的作用下奇妙地变幻起来,流动着异样的色彩。
  潺潺的水流在暗夜里冒着蒸汽平缓地倾泻进比牛眼睛大不了多少的紫砂盅里;我知道这就是茶道,就是高山流水,虽然我并不知晓它整个的流程;倘使不是遇到虻,我只能在传说中听到茶道这个名词。但虻,虻改变了我的观念,也拓展了我的认知范围。她先将第一泡茶涮了那两个紫砂茶盅,然后通过带着不锈钢钢丝的纱网滤好茶,再将它无声息地依次倒入她面前和我面前的茶盅;她先倒入自己的茶盅,据说那是绵延下来的古老礼节,以示尊重。暗夜里,仅仅看着她摆弄这一件件茶具,我就有些陶醉。不过这并没能带给我欢愉——我的记忆在丧失,一点点地丧失,就象乡下土坯墙壁经历风雨侵蚀,遍体都开始斑驳脱落。我端起茶盅,将它举到鼻腔下面,嗅到一股清新的茶香。
  其实,所谓的茶香不过是刚刚绽放的树叶的味道,茶树叶子的味道,只不过这种味道穿越过我的嗅觉神经,更能引起我的遐思。很难相信这样的清新从叶子摘下后,跨越时光的催残,能够一直保留到现在。哦,就在这一时刻,茶盅的波影泛起涟漪,将窗外橘色街灯的灯光微弱地折射。我抬起头,向这涟漪吹拂了几口,然后将它尽数倒入我的咽喉。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它拥有一种魔力,会恢复我曾经失去的记忆。
  我回首扫了眼那枝玫瑰;哦,那大概不是玫瑰,而是虻的红裙子,只不过我一直认为它就是一枝玫瑰,一枝巨大的不知何种材质的玫瑰;总之它不会是真正的玫瑰。也许我眼神里透露的不安被虻观察到,她莞尔一笑,端起茶盅,慢慢嗅着茶香。看她品茶的姿态我忽然发觉刚才自己实在太没品味了——她一手端着茶盅,另一手静静地放在一边,眼睑低垂,将这盅茶凑到鼻子正下方;也就在这一刻,我恍惚看到她的胸口轻微起伏了下;停了停,她才淑雅地微扬下颔,一口将这盅茶吮入口腔。我呆呆地注视着她,就象注视着镜子里的一个虚拟的影像。
  “每次喝茶,尤其喝铁观音,我都会不由自主想到江南那片红土丘陵。”放下茶盅,虻的身子向椅背仰了仰,轻轻挪动下椅子,发出吱嘎声,把自己隐藏在那暗影里,忽然轻轻讲道,她的声音也如同那汩潺潺流水,流淌在静静的夜色里,并且将此刻的静谧更加凸现出来;也许正由于这样的静谧,那只苍蝇才开始安静下来;无论哪一种生命都是相互影响的,包括人和苍蝇:“虽然我从没去过那些地方,可在我的梦里常常能看到那里的景色,茂盛的森林,散发着清新的茶树,以及那些婀娜的采茶姑娘,一切的一切;每次从梦境里醒来,我都会感到自己刚刚从那边回来……”
  她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潺潺流动的溪水,悄然汇入我的心扉,盎然地在我的血管里燃起绿色与生机。只是我记不清许多东西,更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虻的,又是在什么地方开始和她成为朋友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曾经坐在我面前,耐心地听我诉说。不过,我已经在努力回想,虽然很多时候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事情,哪些又是虚幻的梦境。
  “你做过同样的梦吗,就是那种反反复复始终都是一样情节的梦?”透过黑暗,虻的眸子似乎在我面前闪亮。
  “做过。”迟疑片刻,我回答。
  虽然我的记忆不停地被腐蚀,可我依然能够记得那一连串模糊的梦境。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我陷入沉思。屡屡的,我总会梦到同一个场景,在某处从没见到的大楼里,看着四下里漫过来的大水,我感受到恐惧。这会不会是世界的末日,会不会是大洪水的再一次造访?
  当水漫过N层楼的窗,我刚刚逃到上一层去;那滔滔水势淹没了我的视野,让我感到在这世界里的孤独。没有谁能够拯救我,真的,就连我自己也不行。那水势一波一波的冲击着楼体,似乎下一次冲击就会将这楼厦冲垮。我骇然这突如其来的大水,不知道其他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跑掉的;我只知道在我视线所及,只有我一个人,甚至连飞鸟、连虫类都不曾有。
  不知不觉,我到了楼顶,那洪水也随之漫到了脚下,浅浅的水将我的鞋子濡湿;我焦急地围着这楼体的岛屿转了几个圈;可我依然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能不能在这洪水中幸免下来。
  遥远的地方,是那样的水天一色;我看不到太阳,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还下不下雨。天空中阴云密布,雨线淅沥;忽然,一个巨浪拍了过来,我一个踉跄,险些给水裹去。我后退了几步,看了看脚步底下这浑浊的水。这水涨了多高?在我的记忆里,这幢楼恐怕能有二十几层高,而且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相对说,海拨还算高的;如果水能涨到这样高,那整座城市也早就给淹没了,甚至地球上也没有多少陆地了。我忧郁的看了眼远处,淡淡的暮色一点点的在放大,我心底的绝望也在放大。
  当初,洪水刚刚出现时,还伴随着其他灾难,据说数十颗破碎的小行星组成陨石群击向地球,引发起地震与火山这样的剧烈的地壳运动,人们都在惊恐中不知所措;而所有的船全都在太阳风暴的作用下解体,燃烧,或者直接融化,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诺亚方舟,更没有其他生灵所谓的幸存。可是我依然渴望能遇到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现在要急的是我要找到,哪怕这世界只有我和他两位同性的亚当,而没有夏娃,哪怕从此人类再没有交媾与繁衍……
  没有人的日子是无奈与寂寞的,身处这钢筋水泥的孤岛上,我似乎成了世界末日最后的幸存者;在这个孤岛上,没有食物,没有人烟,没有生命,只有浩渺如烟的洪水哗哗着我的意识,让我束手无措……
  每次从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境里醒来,我都会坐起身,大汗淋漓,不知道那场洪水真实地发生过,还是醒后才是真正的梦境。不过,醒后的窒息压迫着我的神经,总会令我久久处于惊悸之中。因此,我根本就不想回忆这个西绪福斯般的梦境,不想让它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渍。我捏了把手心,那里全都是湿淋淋的汗水。我抬头瞅向虻,她倚在暗影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我分辨不清她的表情,于是我沉默下来,重新开始我的思索。
  
  “你真的记不清了吗,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虻吱嘎地挪动下椅子,将自己更深地隐藏进暗影里,同时再次打破沉默,疑问道。
  “什么?”猛地,我从沉思中惊醒,不安地抬起头,犹豫道:“不……不记得了……”
  是的,我怎么会记得?——望向暗影中的虻,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反反复复问我同一个问题;明明我的钥匙早就丢失了,恐怕锁孔都上了锈,可她是怎么进入这个房间的?刹那,我想到了爱伦.坡,想到了摩洛街凶杀案,以及东方快车谋杀案。基于何种原因我的脑子会冒出这血腥的故事,我并不知道。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大家也不知道,于是这些我们并不知道的事情最终的结局就成为UFO,成为不可跟踪的未解之谜,永远消逝。
  我为什么会想到凶杀,难道是因为那红裙子?想到这里,我不自然地瞥向原本放着虻的红裙子的位置。窗口,街灯微弱的光投射进来,影影绰绰地加深了夜的静谧。暗影里,那个位置忽然变得空荡荡。
  希区柯克,那个隐藏在窗帘后面的家伙不断地窥视着我,随时准备将闪烁着星光的刀刃捅进我的胸膛;那一刻,我半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眼前却是一片迷惘,许多记忆涌入我的脑细胞,交叉,重复,时间的秩序在黑暗中混乱不堪,无数人的面孔也都混淆地阻塞住我的神经元,他们年轻或者衰老的模样破碎得象面镜子,叠加在一起,使我看不清……砉地,我似乎看到黑暗里那个女人含住煤气管子,静静地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口倾泻,倾泻到她的面靥上,使她的唇也苍白起来……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她,鼻腔里满是甜丝丝的煤气的味道;就在这时我忽然一惊,看到她的眼角晶莹地闪烁;我扶了下眼镜,立刻意识到那是两行泪水……
  其实除了那个不断重复的洪水的梦,最近我还会不断梦到我举起刀,刺向虻的红裙子的梦。裙子里裹着那位塑料模特,或者是个充气娃娃。不过我想,后者的可能大一些,因为刀刺上去,感觉很软,还会有类似人发出的呻吟声;这呻吟声渐次减弱,消逝,融入黑暗中;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拥有了它。我的记忆出现断裂,我找不到任何证据以证明我拥有过一个塑料模特,或者一个充气娃娃。每刺一刀,我就莫名地涌起汩汩的快感。梦境里,我面目可憎,紧咬着牙,发出格格的响声,眼睛瞪得大大,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椅子上,就是背靠着墙的那张椅子上,看着玻璃茶几上的物品,看着那些茶具,甚至还有一张一年前的泛黄的旧报纸,我的手自然地垂下,那把刀咣当掉到地上。我歪下头;借着窗外透出来的光,刀的上面还隐约染着红色。
  我想不到刀刺在裙子上,还会染上色。也许裙子本来不是红的,而是白的;并且极有可能也不是裙子,而是白色套装;可这白色套装又是谁的?我的脑子里混乱不堪,同时浮出几张女人的脸,熟悉的,陌生的,清晰的,模糊的;只是我一时分辨不出她们的名字。
  我看了眼刀。不仅刀上染了裙子的红色,就连我手上、脸上、衣服上也染上了红色。我抹了把脸,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街灯黯淡的灯光,我看到手上的红色,不禁惊悸起来;我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中的红色,因为眼镜镜片上也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红。此刻,手端在面前,紧咬着牙发出格格的响声;就连我的每一处关节也随之发出相同的响声,两者相互伴奏,相互交映。那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围着刀刃盘旋,伴奏。我闭上眼睛,虻的面靥水一样浮在我面前,她在俯视我。不,不——回想起这个梦境,我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黑暗里寻找到虻。
  “放松……”虻就在我面前,隐没在黑暗中;她欠下身子——整个身子形成一个美丽的弧,她重新擎起那个紫砂茶壶:“再喝盅茶……”说着,那汩潺潺的水流又从壶嘴倾泻而下。
  虻的身子弯成弧线,潺潺水流也弧线地抛出壶体;而且两者都只维持了刹那。虻很快恢复了坐姿,那把紫砂壶也重新静态地摆在茶几上,我端起了茶盅,恍若梦境。
  “最近老是做梦,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梦……”说过这话,我才明白自己不过在重复虻的话;于是我急忙掩饰,滋滋地喝起茶。
  不过,我的羞愧转瞬就消失了。在这个社会上,只要人活着,就彼此不断剽窃,剽窃相貌,也剽窃创意,甚至相互剽窃幸福;剽窃相貌振兴了美容业,剽窃创意繁荣了广告业,剽窃幸福又增加了什么,使小三儿这个行业旺盛起来,还是膨胀了色情业?哦,没有什么是剽窃不了的,只要有一个,紧跟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而且毫不逊色,就象单细胞繁殖,转眼间就会泛滥成灾,蔓延至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虻的优雅我做不到,我不是剽窃者,我属于我自己,不想成为别人的影子,而且我更怕自己会邯郸学步般忘记了自己喝茶的方式;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怕烫,怕烫到我的嘴唇,怕烫到我的喉咙。茶盅里的水超过九十度,某一刹那间甚至会达到一百度,一口吞下,肯定会使我的喉咙受伤。
  “哦,你做了什么梦?”虻貌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我能记住那次洪水,是因为它老重复地在固定时间出现在我的感知世界里。毫不例外我会在惊悸中醒来;如果我某次忘记了,那一定是我再不会醒来了。于是,我对虻说,我梦到了大洪水;在那苍茫中,我什么都找不到,就连一只鸟儿也找不到;后面这个场景,似乎和现实交相辉映,它使的回忆起冬天那两场大雪之后死去的鸟儿,使我想到整整一个春天都很少听到鸟儿的鸣叫,更很少见到鸟儿。我轻轻诉说起这恐惧——忽然间,诉说的本身就足以让我恐惧起来。我的两手不安地握在一起,出了一身虚汗。不,我不能再讲下去,否则我会崩溃!
  虻一边倾听我的讲述,一边又向后靠了靠,她整个身体似乎陷进椅子里,又似乎根本和椅子融为一体。我的视线模糊了,黑暗显得更黑暗了。我歪下脑袋,虻的红裙子扔在那里,恢复在原来的位置上,呈现出朦胧的静态。砉地,我又联想到另一个梦,那个举刀刺向虻的红裙子的梦;在那个同样不断重复的梦境的作用下,恐惧浸入我的每一个汗毛孔,浸入骨髓深处;我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随着砰地一声,整张茶几被掀翻,那些小茶盅,那个茶壶,以及其他茶具:随手泡、茶盘、茶托、茶池、茶洗、茶针、茶勺、茶夹,还有那几瓶塑料药瓶全都哗啦哗啦地摔在地上,有些碎了,有些滚到一边,也有的就砸在我脚上;至于都滚到哪里,我却看不清。虻随着那些砰的响声,惊怯地叫了声;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恐惧,另一重现代进行时式的恐惧;随着这声恐惧,又发出椅子划在地板上的吱嘎吱嘎声,使这寂静更加寂静。
  我跺了下脚;紫砂壶里滚烫的水全都泼在我的左脚面上,我感到了痛,灼烧般地痛。我想,我的皮肤一定烫坏了,否则不会感到火燎般地痛。我惊惶失措地抬起头,却发现虻消逝于我的视线之内。刹那我呆住了,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惊惶奔到门边,我用力击打灯的开关;可随着那吓人的啪啪声,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却依旧沉睡在黑暗中。我大口喘息着,两条腿虚弱地抖起来,额头上满是汗水。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绪,大声嚎叫起来。我害怕黑暗,更怕空荡荡的寂寞。在这间屋子里,这套五十七平方米的住宅里,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无论我怎么呼喊,都不会有人来救我。
  封闭在这里,我并不感到寂寞,因为窗外邻居们的喧嚣会和我相伴。这座城市实在太喧嚣了;我想其他城市也如此,一天到晚,鲜有安静的时候——看似某片街区安静下来,另一片街区却正兴旺着他们的夜生活。我窗口的对面就有一家通宵烧烤串店。白天,临近晌午时分那位慵懒的服务员,或者是年轻的老板娘拉开铁栅栏,然后打着哈欠,搬张小凳,就坐在穿串,剥洋葱;她做这一切时,偶尔还会侧下身子,张嘴向串店里面喊一句。夜晚,串店亮起灯火,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暗影里还会有车辆停靠在串店门前。等到更深的夜,会有买醉者的醉语;到了那时,我似乎嗅到一股恶心的呕吐出来的污秽物的味道。
  我的手渐渐麻木了,再也感觉不到击打灯的开关;就连我的听觉也进入迟钝状态。我的腹部不停起伏着,就象一头即将永远坠入黑暗中的濒临死亡的野生动物瘫倒了。不过我依旧睁大眼睛,努力剌破黑暗,寻找虻的踪迹。
  有一种传闻:每个人的胴体都有不同的味道;现在,我浑身都是汗的酸臭味;那么虻的身上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对,一定是茶香。虻一向喜欢喝茶,普洱,铁观音,还有海南的苦丁,俄罗斯的红茶,蒙古的奶茶,似乎没有她没喝过的。
  除了茶香,或许还有一种特殊的体香,就象夏日旷野里蒿草的味道。记得和虻在一起时,我就喜欢凑到她跟前,整个头部陷入她乌黑的长发里,闭上眼睛,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味道,进入某种幻觉之中。我把她当作一种梦,蓝色的梦。薄薄轻纱的那一头,是雾气缭绕的山峰,是潺潺的溪流,是峰嶂叠起的山峦,也是风和日丽的草原。我惬意地漫步其中,就象一粒自由的尘土,更象看不见的气流。
  我想,也许我本来就是一粒种子,蒲公英羽状的种子,飘来飘去,终于寻找到一处适应的沃土,预备生根发芽。可是现在虻到哪里去了,怎么倏地一下子就不见了?
  抽动鼻子,我试图将这空间里的茶香味分辨出来;可只是一种徒劳。没有茶香味,没有;不过空气中倒是飘着雨末的铁锈味,以及那种说不清的腐臭味儿。那只苍蝇又开始嗡嗡地盘旋,忽尔撞到纱窗上,忽尔隐没于黑暗中,忽尔又嗡嗡地悬停在虻的红裙子上方。可是虻呢,她在哪里?——难道刚才的一切仅仅是我的幻觉,或者她和来时一样,神秘消逝了?
  最近我老产生幻觉,无穷无尽的幻觉。钥匙明明早就丢失了,丢失了至少一年;钥匙丢失后,那扇防盗门就一直不曾开启过,而且我居住的房间又在五层,虻怎么会进来呢?我摇了摇头,抬起已经发软的胳膊拍了下额头。
  不仅钥匙丢了,任何与外界联系的方式——电话、手机、网络、电视,包括门铃,在这套住宅全都绝了迹。我的记忆,除了童年的某些模糊印象,剩下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不,也许还有另一桩我不会忘记,那就是虻——我记得,是在一个夏日雨末和她相识的,当初她穿着件红裙子,撑着把红色纸伞(也许是红色塑料伞,总之是红色的;现在哪里还能找得到纸伞,除非在博物馆),站立在站牌下等待公交车的到来。我也在等车,手里还夹着本《围城》,那位学究写的学究式的婚姻哲理小说。
  “嗨!”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十七,每星期总有六天的早晨我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这个站牌下等待公交车。我抬头看了眼阴沥沥的天空,然后向她打个招呼;站牌下,只有我和虻;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却没理我。事后,她对我说,以为我也是好色之徒。说着,她羞涩地笑了。她的笑真美,至今我还将她的笑靥寄存在我的脑丘体的某一处。经过第七次每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站牌下的邂逅,夜幕降临后的七点十七分(北京时间十九时十七分),我和她终于坐在这座城市那栋最高建筑上的旋转餐厅里;不过,那次她穿了件淡蓝色卫衣,脚上蹬踩着又同样淡蓝的女式时装鞋(罗马鞋)。想到这个事实,我就觉得惊讶:清晨和夜晚,在时间上居然会这样巧合,都是七点十七分,似乎我和虻在早晨相识,夜晚就已经走到一起,说说笑笑……
  我欣赏她端杯的姿式,也欣赏她微笑时翘起的唇。如果说有什么是典雅,那虻就是典雅。那个廉价的塑料杯子上面的喜羊羊在跳舞,或者在逃亡;我倾向于第二种,因为羊就是一种不断逃亡的动物,因为有两头狼——红太狼和灰太狼一直在觊觎它。虻的食指恰恰捏在喜羊羊毛茸茸的头部,她的唇优雅地凑向白色杯沿;杯子倾斜,遮挡住杯中的饮料。虻喝的是益力多活性乳酸菌乳;这是一种我最不愿意喝的饮料。我愿意喝可乐,尤其是传统的可口可乐,虽然这种碳酸饮料会导致多种健康隐患:骨质疏松、糖尿病、妨碍神经系统、肠胃功能紊乱、夜间胃痛、消化不良、恶心、呕吐、中上腹隐痛、腹胀、腹泻、肥胖、肝硬化、帕金森等等,但我还是喜欢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喝可口可乐,那个夏天我一直都在喝可口可乐。有时,我努力回想,想到和虻在一起的情节,就会发出某种疑问:也许正因为我喝了这这饮料才导致失忆的吧。
  有一种传言,说注进可口可乐里的二氧化碳其实是钢厂的废气;那种废气原本要排放到大气层,制造温室效应,充当地球的Coffin,浪费了也是浪费,还不如提升为商品,为钢厂创造另一重产能,也为地球做出另类贡献,就是加速地球人口的年轻化;当然还有另一种更为荒诞的传言,说其实可口可乐的添加剂就是钢厂的废矿碴,否则那饮料不会是琥珀的颜色;那些废矿碴经水稀释就是那颜色。
  虻的吃相也很文雅。她不会象我大口大口地吞咽,一支鸡翅膀她会用餐刀切成细小的丁,大约一厘米乘一厘米的疑似立方体,然后用餐叉将它送入口腔;而且她吃的很少,很慢。旋转餐厅悄然转动,城市的夜景随之展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那里是灯火通明的广场,朦朦胧胧的,底下的人和车都在不停蠕动,就象蜂巢里的工蜂一样,搅动着这座城市,使之活跃。也许他们在下面,向上仰视,看到我们坐在上面,也会是一样的感觉。某拉哲人说的好,站在山巅的瞧向山脚下,和站在山脚下瞧向山巅的感觉其实都一样,彼此都十分渺小。
  我也非常渺小,渺小到在这座城市几乎没有朋友,无论同性还是异性。虻是我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位朋友。我并没问她是做什么,从事什么职业的;不过,我想她一定是位品味高雅的女士。邻桌那位来自异域的斯拉夫女人滚动着肥胖的身躯,向她投递一瞥羡慕的目光。虻是位苗条的女士,她的腰围不过一尺九多一点儿,纤弱的腰身让我联想到古老的楚王。
  “Здоровожившь!”斯拉夫女人向虻点点头;虻也礼貌地回应了句。我听不懂任何除了汉语之外的语言,甚至听不懂普通话之外的其他方言;但我唯一能听懂的一句俄语就是:красивый。虻的确是位漂亮的女人。不仅漂亮,而且举止优雅。虻放下刀叉,静静地端坐那里,安静地微笑。于是,我也放下了刀叉,停止了进餐。我不可以独自一人饕餮美食。
  这座边陲小城里,俄罗斯人比比皆是,她们坐着旅游大巴,四处散发着狐臭味与廉价香水味混合的味道,拎着蛇皮袋,进进出出那些装璜得富丽堂皇的商场。大概和虻交流的那位肥胖身躯的斯拉夫女人也是位旅游购物者。也就是说,她是虻的潜在客户。
  虻精通俄语,也习惯用俄语思维。这大概也是她使用刀叉要比使用筷子还要熟练的缘故。我就使不惯那些刀呀叉呀的;那次在旋转餐厅,我总无法将那些美味食物塞进口中,刀叉在我的手中变得无比笨拙,吱吱嘎嘎划着盘子,却划不开那些食物:鸡翅膀不停逃避,在刀叉的攻击下海盗般躲闪;牛肉倔强地贴在盘底,一点儿都不顺从;烤腊肠和火鸡肉也过来凑热门,泥鳅般地滑,老是抓不住——直到我取来筷子,才恢复了灵巧。不过,虻一直没透出嘲笑,她只是莞尔一笑,似乎这很平常。那些西方人使筷子时也一样笨拙,夹不上食物。其实这不是我,或者别的什么人的错,而是熟练不熟练,就象一个人生活在某种熟悉的环境里,一旦换了环境就会不适应,就会水土不服。
  以后,我又遇到了虻几次。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我忽然记得她的吻,那种带着茶叶清新气息的吻,以及牙齿相互磕碰、舌头缠绕一起的吻,笨拙而令我陶醉。然后呢?——记忆归于一片空白,就象那枚失踪的钥匙,我再也找不到了。
  没有了记忆,这绝对是桩令我烦燥的事情;尤其黑暗张开它蝙蝠的翅膀,将这座城市,以及我整个罩住之后,我躲藏在这间人工洞穴里,望着窗外的街景,听着窗外邻居们喧嚷地生活,我更感到了孤独。而且,我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其实我也渴望走出去,和邻居位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孩子们嬉闹玩耍,讲着那些八卦,嗑着瓜子,评论着某些民生问题;或者和哪位女孩子卿卿我我,谈情说爱。但我做不到。一想到要走出这个房间,走出屋子,我就感到那股热气窒息住我的呼吸。
  有一阵儿,我常常站在窗边,偷偷窥视邻居们。黄昏时分,那个孩子,短头发,穿着第三初级中学校校服的洛丽戴着安全帽,踩着旱冰鞋在涮街。偶尔她抬起头,似乎发现我在窥视她,甚至还朝我摆摆手。紧接着坐在马路牙子边的那位不停嗑瓜子的中年女子大声喝叱她。虽然我听不清她喝叱的是什么,但我猜测到她一定是让洛丽远离我。
  我不会有那样恐怖。我慌忙逃离开窗口,将厚实的窗帘遮挡,躲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没有窗,也没有灯,只有一扇关得紧紧的门。我坐在马桶上,两个胳膊肘支撑在膝盖上,整个世界都陷落在我的意识里。白天,太阳没落山之前,我通常都会躲在卫生间里;我会就这么胳膊肘着膝盖昏昏欲睡,也会坐在那里发呆,什么都不做。坐着发呆是一种本领,也是对生活的某种迷惘。我捏着一整卷不曾使用过的手纸,渐渐地感到臀部和两条腿发酸发麻。但我不肯挪动,只是垂着头,揉了揉脖颈,以及摸了摸发烫的额头。
  四十几天,我的高烧始终没退。幽灵一样存在于这个属于我的空间里,我只能找到盒生产日期为七年前的阿莫西林。自打自我禁锢的那天,我就认为自己不会生病;即使生了病也会很快痊愈。所以,发烧的头几天,我并没在意;只是到了一个月左右,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我开始喝水;喝完水就睡觉,睡醒了再喝。没两天,我就成了大肚子蝈蝈儿,见到水就恶心,甚至连走路都成为困难。
  我不知道水是从哪里来的;自来水早就停了。也正因为自来水停了,卫生间里才会充斥一种恶臭味;只是因为感冒,我的鼻子给鼻涕塞住,闻不到那种味道。不过我还是将那瓶茉莉花味道的空气清新剂喷洒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我怕虻会穿墙而来,怕她闻到这股味道。那时,很久之前我就有预感,知道有一天虻会穿着初次邂逅时的红裙子出现在我面前,为我沏壶铁观音。
  虻常常给我讲那些画家,梵.高,毕加索,以及那位奥地利心理医生的后裔小弗洛伊德。我就不懂这些,更不会欣赏那些重金属。但虻对我讲起这些时,我还会叶公般倾听,似乎自己很懂。不过,我喜欢听虻的声音,而不管她讲的是什么;哪怕她讲的仅仅是她经期的疼痛,哪怕她讲的仅仅是某次她在街上的见闻,或者只是无意义与不清晰的嘟囔声。
  忽然我头顶上方的下水管道发出咕隆咕隆声,随后哗地一声消逝。这声音颇象我闹肚子时发出的动静——随着那种响声,总会有一泡稀屎酝酿在我的肠胃,折腾,翻滚,促使我赶紧拿着手纸,蹲到马桶上,将之顺畅地排泄。不过,闹肚子时,即便将那些秽物排泄出去,肚子也好受不到哪里,包括肛门。但刚刚掠过去的响声却不一样,它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有什么意义,那也只能证明我并不孤独,至少我还有邻居,虽然我和他们素昧相识,不知道他们的相貌,不知道他们的年龄,甚至连他们的性别都不知道。
  我匆匆钻进卫生间,匆匆将那股难闻的味道,以及我自己隔绝起来。我不仅把自己隔绝在这套住宅里,还把自己隔绝在没有窗的卫生间里,用更黑的黑暗将自己包裹。我的手还麻木着。哆哆嗦嗦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我虚弱的腿开始抽搐。我只好将腰弯得更低,握起空心拳头,轻轻捶打我的小腿肚子。捶打的同时,我的脚指头也在一屈一屈地蠕动,努力恢复着神经末梢的知觉。
  臭味取代了茶香,也取代了虻身上特有的味道。我讨厌这种恶臭的味道,但我无法摆脱它。自来水早就掐断了,电也断了;我有多久没走出去了,一年,两年,抑或一辈子了?——我丝毫不知道。我尤其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也如此恶臭不堪。据说一个人老在同一环境,就会受到这个环境的渲染,不知不觉融入这个环境。我再次抽动下鼻子,那种恶臭味使我恶心。
  不过,令我欣喜的是,在这恶臭味中,我居然闻到了淡淡的茶香,就是铁观音的清新味道。我慌忙站起身,却险些给自己的裤子绊倒。我扶着光滑的磁砖墙壁提起裤子,发烫的脑袋嗡嗡作响。我的手抖了起来,不停地抖;不仅手抖,整个身子也在抖,嘴唇发干。系上腰带,我四下子摸索起来。墙壁,到处都是贴着磁砖的墙壁,冰冷的,没有生命意识的墙壁。除了冰冷就是一种黏液般地稠状物。我想我的手上全是这种黏液,臭哄哄的黏液。白日里看过去,磁砖都已经变得暗黄,这主要是久已不擦洗的缘故。自打钥匙丢了,防盗门永久性地锁住了,再没多久水电就全停了,我只能吃泡面,干巴巴的泡面;所以我的嗓子沙哑,时不时地发炎。我从不烧开水,更不用水来清洗脏物,所以一切东西都是脏兮兮的,包括墙壁。
  突然,我的腿给马桶绊了下。洗脸池,牙具——我不清楚我应该管它们叫杯具,还是洗具,反正随着声巨大的哗啦哗啦声,这些廉价的塑料制品掉到地上,其中一样被我踩下脚下,发出咔嚓破裂的声音。我猜想破裂的一定是牙刷,否则不会是这样的声音。也正是这时,我摸索到了木制的门。
  走出卫生间,我重重地将门关死。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把刚才那股味道关闭在里面。我不仅害怕那种恶臭的味道会挤出门缝,飘散进其他房间,我更害怕丢失掉刚才好不容易嗅到的淡淡的茶香味道。很难相信在那种环境里居然会有茶香味,更难以置信的是我居然能闻出来。这种茶香味令我联想到虻。我的手抖动着,借着透进来的街灯寻找着火柴,或者火机。不过,我没找到那些东西,却找到个手电筒。
  手电筒也是塑料制品。现在满世界都是塑料制品,泛滥成灾的塑料制品:包装袋、上下水道、煤气管、酱油瓶子、汤匙、筷子、杯子、水桶、塑料花、雨衣、菜板、吸管、凳子、台灯罩、饭盒、假发、假牙。塑料制品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连人都是塑料的,就象那个充气娃娃;哦,现在只差灵魂不可以用塑料来取代。不过我想,终有一天塑料会取代一切,包括彼此间的爱情,以及我自己。我握起拳头,捶向那个塑料手电筒——这是一个本该废弃的手电筒,开关锈蚀了,拧开之后,就连里面的接触簧片也生了层暗绿的铜锈。我一脚踢开它。它却滚到虻的红裙子旁边。虽然是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光,我一样能够看到它被阻挡在那里。
  我抬起手,嗅到一股熟悉的铁锈味。现在,我知道它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是我手上的味道。我的手,小拇指和手掌一侧渗出了血,殷红的血。不,这股味道不仅从我手里弥漫,还从房间的其他角落不断地散发出来,就象卫生间里的恶臭味道。只是,那股恶臭只需关紧卫生间的门就可能隔离,这股铁锈味却任什么方法都无法将之隔离。我踉跄了步,恰恰也踏到虻的红裙子面前。弯下腰,我轻轻的用两个手指夹起裙子的一角,充气娃娃苍白的大腿映在我面前。我扭过头,胃一阵阵地翻腾,将那苦涩的酸液沿着食道向上喷涌。这时,我突然看到虻的那张脸,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她就在红裙子底下,嘴角渗出汩已经凝固了的黑色血痂,铁锈味从那里源源不断地蒸发着;混杂在铁锈味中的,还有股淡淡的茶香。于是,我惊愕了,整个身子都软了,瘫倒在她身旁。我的额头更加滚烫。我的身上湿淋淋的,全都是汗。我的眼镜随之滑落到地上,周围开始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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