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飞娥走了！
　　 这消息一下成了顺山屯的爆炸性新闻！
　　 傍黑天，人们就急忙撂下饭碗，陆陆续续地来到张家。屋里或坐或站，已来了十几个人。
　　 张小彬勾着头，坐在电视机前狠命地抽烟。六岁的女儿菲菲，拽着奶奶的手，一遍遍地闹着找妈妈。张老贵眼一瞪：“找什么找？你妈不要你啦！”
　　 菲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奶奶一边哄菲菲，一边嗔怪丈夫：“你跟孩子发什么火？咱们庙小，养不住就飞嘛，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再给菲菲找个后妈！”
　　 “你说得倒轻巧！我就纳闷儿了，过得好好的，非要走，什么脑袋呢！”张老贵也不管众人，脸朝墙躺下了。
　　 “陈快嘴”凑到菲菲奶奶跟前，小心地问：“飞娥咋走了呢？出啥事儿啦？”
　　 菲菲奶奶叹了口气，抚摸着孙女的头，眼泪滚下来。
　　 “小门小户过日子，能有啥事？她不安分哪，总寻思去城里做买卖。你说说，眼下不愁吃不愁穿的，她折腾个什么劲儿吆！”
　　 “那还回不回来啦？”“陈快嘴”关切地问。
　　 “那还回来啥呀！人家说了，回来也是看孩子，铁定主意跟小彬散了。原先我就劝他们补办个结婚登记，人家说没用；这回才知道人家藏着心眼儿呢！唉！”菲菲奶奶又叹了口气。
　　 “那昨天鸡出栏了，钱都让飞娥拿走了吧？”
　　 “那倒没有。一共四万一，全交给小彬了。走时就带五百，外加几件随身衣服。你说我就整不明白，这媳妇心里到底咋想的呢？”
　　 邻居小全插一嘴：“那小彬哥就跟嫂子去城里得了呗！我看嫂子有头脑有魄力，说不准将来能在城里当个女经理啥的呢！”
　　 “可小彬不是不干嘛。——眼瞅着过得腾腾火火的家，一天工夫，整成这样！”菲菲奶奶又抹起眼泪来。
　　 “哎呀别说了，你们烦不烦哪？张小彬扔下烟头，起身去了外面。
　　 此时的田飞娥，已在县城找个小旅馆住了下来。洗过之后，她疲惫地倚着行李，点着一根烟，吸了起来，那思绪也像长了翅膀的小鸟，在烟圈里飞上飞下。
　　 田飞娥是不幸的。十三岁那年爹得病死了。十五岁，妈嫁到大安去，家里只剩她和十二岁的弟弟。本来妈说，过三五个月后就把俩孩子接过去，谁知一个月后出了车祸，妈和后爹都死了。飞娥和弟弟彻底成了孤儿。
　　 那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呀！姐弟俩既要上学，又要去地里干活，饥一顿饱一顿的，谁见了谁可怜。学校知道这些情况后，基本不收啥费；村支书出面免了提留款，还承诺将来上高中，村里也出部分钱。
　　 飞娥学习非常刻苦，这么多事缠着，硬是学出个上等生。她的嗓子非常好，学校、村里搞个活动，都要让她上去唱几支歌。听了她的歌儿，村民就一边鼓掌，一边在心里难受。
　　 弟弟小宝却啥也学不进去。六年级毕业，宁可在家种地，说啥也不上初中，气得飞娥两天没吃饭。
　　 十七岁那年，飞娥顺利地考入外乡的一所高中。村支书把五百块钱送过来，嘱咐她好好学，一定要考出去，给村里争光。飞娥含着泪点点头。
　　 飞娥不知是如何熬过那三年高中生活的。她最怕两件事。一是怕收钱。每次学初收费，她都要硬着头皮去求校长，尽管校长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可高中阶段不是义务教育，毕竟不能啥费都免吧？比如交保险费、电影费、团费、材料费啥的，飞娥就半宿半宿睡不着觉。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女生，常常利用午休时间捡塑料瓶卖钱，否则吃饭都成问题。二是怕放月末假。一放假，宿舍里只剩她自己——她拿不出来回十块钱的车费。白天还好过，校里校外地捡塑料瓶，检硬纸壳，忙忙活活，一混就过去了，还能卖十多块钱。最难熬的是晚上。看书看到十二点也睡不着，只好闭了灯，蒙上被子哭……
　　 田飞娥开始沿着大街走。
　　 她知道，这个城市暂时还不属于自己，那些行色匆匆或悠闲散步的人都与自己无关。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一份工作。刚才，与一家小吃部的老板谈了半天，每月才给500元，这对于当过养鸡专业户的田飞娥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条件。干这活儿，啥时才能搞到创业的第一桶金？她需要找个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可是，这样的工作哪有啊？
　　 中午，在一家小吃部简单吃了碗面条后，田飞娥直奔对面的摩托车行。她想起高中同学于大伟在这儿干销售员。
　　 进了车行，田飞娥眼前一亮。一排排吉利摩托，款式新颖，如果是爱车一族，肯定会产生凌空一试的欲望。对，卖摩托有提成，多卖多赚，这才是富有挑战性的工作！
　　 田飞娥挺挺胸脯，自信地走过去。
　　 “田飞娥！”有人惊喜地叫她，回头一看，田飞娥高兴万分：“于大伟！我正要找你！”
　　 “是吗？算你运气好，晚来两分钟，我就去车站上黑龙江啦！”于大伟弯腰做了个绅士动作，“走吧，还有两个小时火车才能来，我请你吃饭！”
　　 田飞娥扑哧一笑：“我刚吃过，饭就不必请了。我找你还真有事。”
　　 “什么事儿？”于大伟头一扬，“要买摩托车呀，好说！”
　　 “不买车。”
　　 “那什么事？”于大伟一脸疑惑。
　　 “卖车。”
　　 “卖车？卖什么车？”于大伟一头雾水。
　　 “卖这些车呀！”田飞娥一指摩托。
　　 于大伟乐了：“田飞娥，你可真能耐，卖车都卖到车行来了，哈哈哈！”
　　 田飞娥一拨拉他，说：“跟你说正经事儿呢，能不能找个地方说话？”
　　 “走吧，跟我来。”于大伟领她上了二楼。
　　 于大伟开了门，说：“这是我们业务员休息室，平时没人住。我才回来，造挺乱的，你别笑话。”
　　 田飞娥就一笑。
　　 坐下后，于大伟掏出两根烟，习惯性地敬烟，田飞娥就接过一支，点着了。于大伟发觉了，觉得挺奇怪，就打趣道：“怎么，一向节俭的人啥时学会抽烟了？”
　　 田飞娥吐了个烟圈，说：“闹‘非典’那阵儿，我养了四千只鸡，眼瞅着价格刷刷往下跌，说你都不信，我那时连上吊的心都有。你不知道，我是做了多少工作才说服小彬跟他爸，又是豁出多少面子才货到款，又是咋求人盖的鸡舍呀！眼看要出栏了，摊上这闹心事儿，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于是学会了抽烟。”
　　 “那茬鸡赔没赔？”于大伟关切地问。
　　 “别人见价格下跌，纷纷出栏，赔多少的都有。我咬牙挺着，终于挺到价格回升，总算没赔上，还略微赚了点。这点钱挣的，让人觉得累，主要是心累！”
　　 “赖了吧？”
　　 “那是我的性格吗？告诉你说，我啥苦没吃过，啥罪没遭过，这就能击垮我？我又接着养，不谦虚地说，乡里二百多养鸡户，我至少排头五名！”
　　 “吆，那可真不赖！”于大伟由衷地感叹。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
　　 “那怎么又不养鸡，要改卖摩托车啦？张小彬同意吗？”
　　 “我俩散了。”
　　 “谁信哪！”于大伟“嗤”地一笑，“我那会儿给你写了三封情书，你只看了一封，就都撕了，只是认准了张小彬，真不公平啊！不过，你们那恋情可是经过烈火考验的。那家伙，你住院那阵儿，张小彬成天陪着，连上厕所都是他举着吊瓶。为了你，他连课都不上了；为了他，你连大学通知书都撕了。这么牢固的爱情大厦还能倒塌？说死我也不信哪！”
　　 “真散了。”田飞娥掐灭了烟。
　　 “真散了？”
　　 “我能拿这事开玩笑吗？真散了。”
　　 “为啥？”
　　 “志不同，道不合。”
　　 “飞娥，你说具体点。”
　　 于是，田飞娥又点支烟，将记忆重新翻到那不堪回首的一页。
　　 大家只知道我撕通知书是为张小彬，那真是大错而特错了。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高中三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更清楚。我是考上了大学，可我拿什么去念大学呀！我求亲告友，加上村里给的五百元钱，才算借到一千二百块钱，连学费的一半都不到，你说我咋念这大学？报到那天，我去求院长，可人家有规定，人家说大学不是义务教育，没钱别来上大学！要是晚生些年，国家有助学贷款，是不我也就能念上了？可那阵儿没这些政策。我欲哭无泪呀！记得从校长室出来，我就在学院门口坐着，看见报到后的新生仨一伙儿俩一串儿地出去买日用品，我的心都碎了。眼瞅着下午两点多，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我长嚎一声，将手里的通知书撕个粉碎，一把扬向天空！
　　 回来后，我一病不起。小彬天天在我家陪我，做饭洗衣，无微不至。我一想，总算有人疼我，那就嫁他吧！连结婚证都没领，我就住进了他家。
　　 从心里说，小彬真是个好人，脾气也好，我心情不好时，他总是哄我开心。我有时幸福地想，有人疼爱，夫复何求？等到女儿出生，我的幸福又增加了许多。看着小彬逗着女儿咯咯笑，我就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啦。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哭着醒来，醒来后就睡不着，我的灵魂就不安，我的内心躁动，我就想轰轰烈烈地干点事儿，我就想来城里找个施展身手的舞台。
　　 可小彬跟他的父母都不理解我。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说服他们同意我养鸡呀！别说在‘非典’期间鸡价下跌时他们不帮我，就是在我养鸡越来越好时，他们也常常张罗要卖鸡房子，总在我耳边说见好就收吧。我说收就收吧，我跟小彬去城里开商店，我保证能经营好，可小彬说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孩子也不去，钱你也别拿走！
　　 离最后一茬鸡出栏还有十来天，我就决定再不养鸡了，他们也不帮我，太遭罪，太辛苦！我知道小彬只是守在土地上的小彬了，别指望他能帮我，我俩的心早已拉开了距离，这距离越来越大，再也不可能心心相印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小彬来到我身边；如今，在我心最苦的时候，小彬远远地站在那儿。我只有选择离开。前天，我卖了鸡，四万一千元全给了他。我报了恩了。我只求他对女儿好……
　　 田飞娥说这些的时候，一颗眼泪都没掉。
　　 于大伟一直注视着田飞娥，眼里充满了同情和敬佩。高中时，大家就是这种感觉，现在这种感觉更为真切。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于大伟产生了一种想帮她一把的强烈冲动，这冲动居然让他热血沸腾！“田飞娥，你先坐这儿，我这就去退票，回头我带你去找经理！”于大伟没等田飞娥说啥，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田飞娥坐在那儿，心中生出一丝感激。这个于大伟，高中时哪科也不通，就爱打篮球，时常违规出现在球场上，被教导主任拎回来是常事儿。高考时连三百分都没打上。这样的笨脑袋，我那时能看上你？现在，竟成了走南闯北的销售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
　　 不到半小时，于大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走，跟我去经理室吧！”
　　 经理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听于大伟介绍完后，他点点头，说:
　　 “田大姐，你能从田野中冲出来，就凭这种勇气，我也得给你个尝试的机会！”
　　 田飞娥忙说谢谢。
　　 “不过话咱得说到前头，干咱销售这一行，不但要有吃苦的准备，还要了解车的有关知识，更重要的还要研究销售技巧。目前,你对这一切应该都是陌生的吧？”
　　 田飞娥点点头，说:“我一定会努力干好！苦点累点我都不怕!”
　　 “这就好！”经理又对于大伟说，“公司正准备向内蒙古那边发展，那就让你这老同学西征吧!待遇跟你一样。如果没有异议的话，明天上午八点来我这签合同。”
　　 “谢谢经理！”于大伟觉得经理给足了自己面子，十分高兴。
　　 十天的培训期一晃而过。仅仅十天,田飞娥瘦了一圈，不过，她看上去精神十足。此时，她正坐在通往内蒙古的火车上。在遥远的前方，等待自己的一定是个广阔的销售市场，她快活想。
　　 田飞娥的任务就是将公司的吉利摩托车销往内蒙古。首先，她在通辽下了车。
　　 为了省钱，田飞娥找个小旅馆住下了.
　　 洗漱完毕，田飞娥上了床。人一挨床，旅途积累的疲倦竟像山一样压下来，很快，她就沉沉睡去了……
　　 她敲开了各摩托车行的门，递上自己的名片，经理们极为热情地招待她，很爽快地签上一笔笔合同，钞票一捆捆地进到手提箱里……
　　 张小彬乐呵呵地过来，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说着亲热的话……怎么成了于大伟？说你飞呀飞呀，飞到天涯海角我也追随你……
　　 女儿菲菲挥着手跑过来，她抱起女儿，快活地抡着，女儿银铃一样的笑声充满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