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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20)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8 12:03:31      字数:19149

  十八
  素兰在压水井边洗衣。不知为什么,今天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心不在蔫。女儿离家出走几个月了,音讯皆无。每每想起女儿,她心里就针扎似的难受。女儿聪明、勤奋,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可命运为什么那么喜欢捉弄人呢?六七岁上,她爸就去了。忽然间,母亲失去了丈夫,儿女失去了父亲,母亲悲痛欲绝,整天痴痴呆呆、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完全忽视了多愁易感的女儿。一个父亲的离世究竟对小小女儿心灵上的伤害有多大呢?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渐渐地,母亲发现女儿变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爱唱爱笑的小姑娘了。如霞有时也笑,但那笑里多少总带点苦涩。是的,自打丈夫离世后,女儿变得懂事多了。她很少跟同龄的孩子玩耍嬉戏,放学后,她总飞快地跑回家,尽可能地多帮大人干点家务活。总是离上课只剩下几分钟了,她才背上书包匆匆忙忙地赶往学校。在穿用上,女儿更是很少向家里要求什么。本子正面写完了翻过来背面接着写,铅笔短得实在握不住了,她在铅笔头上套个竹筒接着用。素兰还清楚地记得,她的一件素花外套,给如霞改成上衣后,她一穿就是好几年,直到实在穿不成了为止。女儿的学习是那样的好,以至于她的一个老师说:“张如霞如果考不上大学,那咱们学校就没有人能考上了。”可是,不幸为什么总是降临她的家庭呢?公公婆婆相继离世,女儿不得不辍学回家。这对一个酷爱读书的孩子来说,该是多么大的痛苦啊!多少回,母亲发现,女儿背着人偷偷流泪,女儿暗夜里拥衾独泣。可她又是那么的温顺柔弱,善解人意。人面前,她总是强装出一副笑脸,跟母亲一块下地劳动,操持家务。再后来,女儿到镇子上打工去了。每月的工资,她总是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正是如花季节的如霞呀,舍不得给自己买一盒化妆品,添一件新衣裳。每回从镇子上回家,她又总忘不了捎点油糕、麻花之类的零食给弟弟妹妹解馋。
  如霞,母亲的好女儿、弟妹的好姐姐,多好的孩子啊!可是,为什么不幸总往好人身上遇呢?婚姻不幸,对女儿造成的痛苦和折磨到底有多大呢?素兰真恨自己,为什么自己没本事没能力养家,要让女儿辍学呢?为什么明知女儿的婚姻会不幸福,却没有及时阻止女儿呢?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受苦受累,却不能给女儿一点实际意义的帮助呢?才四十出头的她,头上过早地有了白发,脸上过早地有了皱纹。每天夜里躺在炕上,劳累一天的她却迟迟不能入睡。有时实在累极了,可一觉醒来,就又全然没有了睡意。她想和自己相亲相爱的丈夫、想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公婆、想在外读书的儿子、想在千里之外打工的二女儿如月,更想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大女儿如霞。母亲的命苦,可女儿的命为什么也这么苦呢?女儿啊,你究竟在何方,为什么也不给母亲来个信,省却母亲牵肠挂肚的思念呢?一夜一夜,她合不拢眼,睡不下觉。唉,谁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啊!
  近几天,素兰更是经常出现幻觉。有时,耳边明明是女儿那娇娇甜甜的喊“妈”声,定下神来,哪儿有女儿的踪影?有时,明明见女儿笑脸如花,袅袅婷婷向自己走来,再一眨眼,眼前什么也没有!有时晚上闭上眼睛,便见女儿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凄凄惨惨地叫她“妈”,惊醒来,一头一身的汗。她想起书上、电视上那些亲人托梦的说法,难道女儿遭遇不测?难道女儿已经遇害?这真使素兰寝食难安了。如霞啊如霞,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将是妈心里永远的痛、永远的悔了。
  素兰在池边洗衣,可她的手只是机械地动着,脑子里就如翻江倒海一般,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多少念头在脑子里旋转。这时,耳边又是一声百感交集的喊“妈”声。素兰甩了甩头,想甩掉这又一次来临的幻觉。忽然,她看见女儿正泪盈盈站在院门口。素兰连忙眨了眨眼,又用湿手使劲地把眼睛揉了又揉。啊!没错,眼前正是女儿如霞,站在她身边的,那不是女婿李伟吗?素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这不是又在做梦吧?如霞早三步两步奔过来,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素兰无限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是的,回来了,女儿回来了,实实在在地回来了!她听着女儿那委屈、辛酸的哭声,鼻子一酸,眼泪也不由得掉下来。
  李伟手疾眼快地拉过两张凳子,“如霞,快叫妈坐下呀!有话慢慢说,你哭啥哩?”如霞慢慢地止住了哭声。素兰无限深情地端祥着女儿。呀!在外面几个月,女儿以前的萎蘼、没精打采不见了,脸上竟添了不少光彩哩!做母亲的见女儿失而复得,安然无恙,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这时,她才想起跟女儿同来的,还有女婿李伟,忙不迭地让坐、倒茶。
  这时,一个女人的粗喉咙大嗓门在外面想起:“呀,如霞回来了!你可真想死姨了。”话音未落,田婶“腾腾腾”地进了院,亲热地抓住如霞的手:“哎哟,如霞,几个月不见,你倒长胖了呢!”素兰掩饰不住满脸的笑,又招呼着让座、倒茶。不一会儿,婶子、大娘、姑娘、媳妇来了一院子。大家无不关心地拉着如霞问长问短,当听说如霞出走的原因是婆婆只给自己一个人做饭,李伟又在母亲唆使下打了如霞时,好像热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一个五十出头的大娘叹了一口气:“唉,都啥年头了,竟还有这样的婆婆!如今的年轻娃,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的?我家媳妇来了两三年了,娃都快两岁了,那手还没往和面盆里去过几回呢。咱总想着,咱还能干呢么,等干不动了,看她不做谁做!”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马上接了口:“可不是!我家儿媳妇,这来我家也好几年了,每回打搅团,都要南北二街地把我找回去。她说是我打的搅团筋,好吃哩!”这话马上引来一片笑,一个年轻媳妇接了口:“姨,人家这是逮你的老鳖哩!”前者一阵爽朗的笑:“逮就叫她逮吧!这世上还不是人哄人。人家不叫咱了把咱凉到一边那才没意思呢。”原先说话的那位大娘又开了口:“可不是,媳妇叫咱帮忙,咱只有高兴的份儿呀!我家那媳妇,回回娃弄得泥猴子似的,她嫌脏,把娃往我怀里一塞,‘妈,娃爱你,要你抱哩。’唉,你说咱不哄娃都不由人哩!”
  旁边的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也议论纷纷。一个圆脸蛋的姑娘愤愤地说:“如霞姐,那是你性子好。要是我,你们家我一天都过不下去的。”说到这里,她不禁横了李伟一眼,“丈夫成天逛哩,婆婆成天逛哩,搁我,我也逛去呀!谁不会逛?要吃饭,逛回来了大家一起做!你又不是他们家雇的保姆,为啥家务活让你一个人全包?”旁边马上有人道:“可不是!婆婆偶尔做一顿饭,还只给她一个人做!又不是分家另过。对付那种人就要针锋相对,你不会也学她,也只给你一个人做了吃!”“就是嘛,听说你婆婆平时还不许你出门。这家又不是监狱么?就是监狱,人家还有个放风时间呢。哪有连回个娘家还要请示呀、批准呀的!”
  李伟在一旁如坐针毡,仿佛这每一句话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实在坐不下去了,忙瞅空对素兰说:“妈,我先回去了。让如霞在咱这儿先住着,我过两天再来接她。”说完一溜烟走了。这里众人说笑了一回,也就慢慢散了。
  吃过晚饭,田峰来了。乍见如霞,他愣了愣,眼光停留在如霞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如霞,恭喜你,要做母亲了。”如霞羞得低下了头,“田峰哥笑话我哩!”田峰便也笑了笑。素兰忙让田峰坐,给他泡上一壶茶,又把家里备用的香烟拿出来让他抽。田峰也不客气,抽出一支烟,从衣袋里掏出气体打火机点燃。一阵淡淡的烟香笼罩了围桌而坐的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气氛沉闷而尴尬。天渐渐暗了下来,一切都只能看见个轮廓,只有田峰嘴里的香烟在暮色中一明一灭地闪着。
  还是素兰打破了沉默:“田峰呀,这一向可多亏了你。如霞不见了,你急得什么似的,东奔西跑地找了她那么久。虽说人没找见,可你也算替姨尽了心。你一天又忙,耽搁了你多少工夫呀!”田峰忙说:“姨,瞧你说的,那是我应该做的呀!哎,如霞,你到底咋搞的,在婆家住不下去,你回来住呀!瞧你不声不响地走了,你知道,我们心里有多着急吗?”黑暗中,只听见如霞幽幽叹了口气。还是素兰接了口:“唉,如霞也难肠。娃能在我这常住,给我做伴哩,我当然高兴。可嫁出去的女儿不由娘呀!他们家三遍五遍地叫哩。回去吧,娃在家里不受用;不回吧,大道理上又说不过去。”接下来,便是一声悠悠长长的叹息。田峰也不禁一声长叹:“唉,我只说有空了,好好跟如霞谈一谈,她跟李伟的事也该有个了断了。可她偏偏又怀了孕。”
  一轮圆月慢慢升起来,把柔和的光芒洒向整个大地,一切都笼罩在这淡淡柔柔的月色中。张家小院内,花木扶疏,竹枝弄影。围桌而坐的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仿佛沉醉在这如诗如画的月色中,又似乎各自想着心事。
  半晌,如霞开口道:“田峰哥,你一天总是忙,到底都忙些啥呀?”素兰笑了:“你田峰哥如今可真成了大忙人,这一向忙得摸不着东南西北,连饭都顾不上吃哩!”提起他的工作,田峰来了兴致:“事多着哩!通路的遗留问题还没解决完,又忙着修路铺路,集资建校。这几天,县上又下来人,说是猕猴桃禁蘸大果灵。往年咱县上只是提倡禁蘸,今年,把这当个正经事抓哩。县上乡上,往各村派了不少干部,大搞宣传不说,还驻村驻队,和我们村干部一块,田间地头、白天黑夜地巡视哩!”如霞道:“田峰哥,那你说这猕猴桃不蘸大果灵到底有啥好处呢?”田峰咧嘴笑了笑:“好处多着哩!简单点说吧,第一,果子成色好,甜度高。蘸了大果灵后,果子体积虽然增大,但品质下降,口感差,寿命缩短,不耐贮存。像咱们去年有些蘸了大果灵的果子,存到冷库里后坏的不少,出库后软化、溃烂现象严重。而人家没蘸大果灵的果子就不一样,不但存放时间长,而且硬度高,甜度好。蘸了大果灵,对果树也不好,树超负荷负载,缩短寿命呢。”如霞不禁“哦”了一声,“那,你们对大伙儿讲清道理不就行了么?还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素兰不禁轻笑了一声:“瓜女子,人心哪都能像你想得那么好?如今的人,大部分都是光顾眼前哩,只要今年果子能卖上好价,多下个三两千斤果子,管你以后是啥样子。”田峰接着道:“可不是。咱们整天宣传、号召,可有些人,就是要和政策做对,偷着藏着蘸哩。还有些人,大果灵大量兑水后,用喷雾器往树上打。可今年,咱县上也是下了大功夫咧。一旦发现谁蘸大果灵,蘸了的果子全部揪掉不说,还要当众交罚款500元,这也叫做杀一儆百吧。”
  如霞叹道:“县上也是为了咱果农好,可有些人为啥就那么糊涂呢?”“是啊!咱们有人那样做,是自己挖自己的财路哩。一个新产品发展起来多不容易!咱猕猴桃刚在市场上有了个好形象,在外省,猕猴桃被称做‘神果’,猕猴桃果汁被叫做‘奇异果汁’。可也是咱们宣传不够呀,有的外省人还不知道这果子咋吃哩。听说南方有个老太太,在超市里买了一点,回家后解开袋子,对着一个硬桃‘吭哧’就是一口。”素兰和如霞被逗笑了。田峰接着说,“你说那样能成?人家吃了第一口就再不想吃第二口了。”如霞忙道:“这也是,猕猴桃就是跟别的果子不一样,每个桃箱上都该标明‘待桃体软化后剥掉外皮方可食用’呀!”田峰也笑了:“可不都标着,可那个老太太并没有买一箱,再说她大概不认识字吧。”“这倒也是。”素兰和如霞连连点头。“所以,咱们的猕猴桃要真正做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就要在品质和宣传上下大功夫哩。你说,那么好的果子,就因为你蘸了大果灵,甜度不高了,营养、品质下降了,还能有人买?所以蘸大果灵的做法简直可以说是‘饮鸠止渴’……”提起猕猴桃,田峰的话明显多了,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在他那滔滔如流水般的谈话中,不明夹杂着素兰母女俩会心的笑声。
  “田峰,田峰,都啥时候了,还不回来睡觉,明儿还要早早起来下地哩!”是田婶的高喉咙大嗓门在喊。“就回来,就回来!”田峰连忙站起身,歉意地对素兰母女笑笑,“姨,瞧我,说起话来就忘了时间。天晚了,你跟如霞赶快睡吧!”“田峰哥,瞧你说的,我和妈都爱听你说话哩!”如霞心无城府,喜孜孜地道。她被田峰的一席话深深感染了,心里的抑郁、烦闷一扫而光,沉浸在一片充实的快乐中。说完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不妥,脸不禁微微红了。幸好是在朦胧的月光下,田峰和素兰都没有觉察到。
  送走田峰后,母女俩躺在床上,话儿多得说不完。素兰也许是太累了,这几个月,她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女儿平安归来,她心上的一块巨石终于卸下来,说着说着她竟睡着了。如霞到底是年轻人,听着身边母亲那轻微的鼾声,望着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颗年轻的心被田峰的一席话深深激动、鼓舞着。田峰哥,多好的一个人呀!是的,他一天是忙,但他忙得充实、有意义。同是年轻人,可他和李伟,是多么地截然不同啊!
  第二天吃过早饭,如霞正和母亲收拾碗筷,田峰又兴冲冲地赶来了。“如霞,咱们村准备尽快把公路口那两个大门上的对子刻上去。这不,大伙儿拟了不少,可觉得不尽人意,来,你和姨都看看。”素兰和如霞忙凑过去看。对联分别是“酿造始从华夏始,家具制做美名扬”、“中外朋友置家私,请来天下第一村”、“天下百果谁为先、唯有斯地猕猴桃”、“终南山绿色果王,猕猴桃誉满华夏”、“一口猕猴桃百年福禄寿”……田峰笑着说:“如霞,你脑子聪明,古文根底好,你也给咱想一副,也算为咱村出智出力呀!”如霞红了脸:“田峰哥,你们那些人都是些名人能人呢,哪能轮到我呀!”田峰笑道:“我们可都没忘记,你是前几年咱村里有名的‘才女’呀!”想起往事,如霞不禁有些黯然。素兰也叹道:“唉,都是咱这个家害了娃,小小年纪就辍学回了家。”田峰也叹了口气:“是啊!记得我们语文课本上有个《伤仲永》的故事,再聪明、天赋再高的人如果不学习,停止进取,将来只能和伤仲永一样‘泯然众人矣’呀!”如霞听了田峰的话,不禁呆呆地若有所思。
  田峰见母女俩都有些伤感,连忙笑道:“唉,说到底,还不都因为一个‘穷’字。咱农民穷呀!没钱,多少想干的事情干不成,被埋没的人才,又岂只如霞一个呢?其实,世上不光读书考学一条道,只要人有志向,不论在啥地方都能做出成绩来的。如霞,这回咱们‘天下第一村’下面的那副对联我可就交给你了,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呀!”说完,又拿出一幅照片,“咱们这次猕猴桃大做宣传,我们还准备在公路边树几个宣传牌子,你们看这幅照片咋样?”只见照片上,六七个水灵灵、毛茸茸的硕大猕猴桃,在片片绿叶的衬托下,更显得鲜嫩欲滴、香气袭人。素兰抚摸着那张照片,不禁啧啧称赞:“这照片是谁拍的?这毛桃比真的还好看。我看了呀,都想上去咬一口呢。”如霞也道:“妈,你可不要像那个没吃过毛桃的老太太。”她故意拖腔拖调地道:“要等果实软化后剥去外皮方可食用呀!”几个人都笑了。田峰说:“姨,你和如霞喜欢,这照片就给你们留着,我们复印了好多张呢。我还忙,先走了。哎,如霞,可不要忘了我拜托你的事呀!”望着田峰那匆匆离去的身影,素兰不禁叹了口气:“多好的小伙子啊!一心为公,不计私利。如今,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样的年轻人啊!”
  自打田峰把撰写对联的重任托付给如霞后,如霞便有了心事。她日也思,夜也想,连做梦都想着写对联。那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际,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副对联。她忙翻身爬起来找到一截铅笔,迷迷糊糊的把对联记在糊墙的报纸上。第二天醒来,急急去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墙上的所谓对联是两句似通非通的话:“红梅红红红红情丝,白雪白白白白忙活。”她琢磨了半天,她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倒觉得那下半句有点不祥,忙找出半块橡皮擦去,幸好素兰并没注意到。如霞坐在炕边,呆呆地想:李白梦见仙人赐他神笔,醒来后就妙笔生花,诗如泉涌,听说当代诗人顾城那首脍炙人口、倾倒了一代人的“一代人”,也是在梦中写成。可为什么自己梦中,却得了那么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呢?是自己修行未到,还是这梦根本就不可信?
  正思索间,母亲端了碗香喷喷的鸡蛋羹进来。“如霞,又愣着想啥呢?快趁热吃了吧!”“哎呀,妈,您这是干什么呀?”如霞又是感动又是害羞,忙双手接过那碗鸡蛋羹又往素兰手里塞:“妈,您上年纪了。我不能常给您买些营养品,反倒让您……”素兰又把那鸡蛋羹硬推给如霞:“看你瓜的!妈不是心疼你,是心疼你肚里的孩子。你现在有了身子,要吃好点,多补充营养。咱家又没别的啥,就那几个鸡蛋。妈是盼着早抱外孙哩!”如霞又羞又窘,不好再推辞。吃着那碗香喷喷的鸡蛋羹,不禁又想起婆婆来。同是女人,婆婆跟自己的生身母亲为什么竟有天壤之别呢?难道真应了那句古话:婆媳之间天生欠缘么?
  为写好对联,如霞整天苦思冥想。这天,看见自家门上妈写的褪了色的春联:“门对千里终南山,户迎万亩猕猴桃。”不禁心有所动,搜索枯肠想了半天,“万里青山披锦绣、千亩金桃飘异香”,“终南山千里竞绣,猕猴桃万亩飘香”。想了几副,总觉得不满意。吃过晚饭,看看天色还早,便到田婶家串门。田婶家新买了台大彩电,她人又大方随和,不拘小节,好多人虽说自家也有电视机,可总觉得一家一户地看着没意思,便都端了小凳,摇着蒲扇到田婶家凑热闹。那电视机放在当院,大人小孩正围着看《西游记》。田婶见如霞来,忙给她端了个小凳。电视正演到“孙悟空大闹蟠桃宴”,这电视拍得可真精彩,只见醉了酒的孙悟空在流云薄雾中摇摇摆摆,戏群神、偷金丹、大吃大嚼奇珍异果,把那些小孩子们看得心往神驰,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真恨不得自己也能当个孙悟空,钻进电视机里好好过把瘾。红艳欲滴、鲜美无双的瑶池蟠桃出现了。不说谁说了句:“这蟠桃可真美,我真恨不得爬上去咬一口。”田婶笑道:“蟠桃再好,咱也没福吃的。还是把咱的毛桃好好务吧,那才是咱的正经事哩。”旁边抱着孩子的碧莲无限神往地道:“咱这毛桃,啥时候要能摆上这瑶池宴就好了。”马上有人接了口:“哈,那这下,王母娘娘这蟠桃宴可就要改成毛桃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霞再也无心看电视,她的眼睛瞪着那花花绿绿的电视镜头,脑子里不停地盘旋着“蟠桃宴”、“毛桃宴”,直到电视播完,她还没回过神来。
  如霞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两句对联竟脱口而出“上天传来王母意,天宴改用猕猴桃。”素兰听了,称赞不已:“咱农村这对子,一定要通俗易懂。你这两句好,连八十岁的老婆婆,六七岁的小孩子也明白。谁不知道王母娘娘宴请群仙的蟠桃宴呀!这一下可好,这一下可好,叫你改为猕猴桃了。不知道那孙猴子吃了咱这猕猴桃,又怎么样呢?”如霞听了母亲的夸奖,更是眉飞色舞:“妈,这猕猴桃是众桃中的一枝后起之秀,真可称得上空前绝后哩!我想呀,孙悟空要是吃了咱这猕猴桃,一定会命令它的猴子猴孙们在花果山上全栽上猕猴桃的。说不定呀,它还要把家搬到咱这儿来呢。”
  如霞兴冲冲地早饭也顾不上吃,忙把那两句话誉在纸上,去找田峰。田峰晚间巡逻,睡得迟,这会儿刚起床,正蹲在院里刷牙哩。看了如霞的对子,他连声叫好,一抹嘴边的牙膏沫,兴奋得一把拍在如霞肩上:“如霞,你这是咋想来?亏你想得出!”见如霞疼得呲牙咧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如霞,你瞧我,这手重得,你多多包涵啊!”如霞笑着摇了摇头,俩人心里都是说不出的高兴。田峰眉开眼笑:“怎么样,如霞?我说你能写,没错吧?这回对子就用你的!”如霞忙说:“那还要大伙儿商量了再决定呀!”商量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如霞的对子好!只是后来,有人提议说:“现在都是信息时代了,把这‘上天’改为‘电波’更有时代特色。”又有人建议把“电波”改为“卫星”。最后,定为“卫星传来王母意,天宴改用猕猴桃”。当人们所说这对子是张老先生的孙女,几年前名噪一时的“才女”张如霞写的时,还很是轰动了一阵子哩。
  这天素兰上街,路过毛线摊时,看见花花绿绿的睛纶毛线十分鲜艳,不禁凑上去多看了几眼。只见五颜六色的毛线中,有种淡绿色的十分好看。那嫩绿的颜色,那么娇,那么嫩,仿佛一株刚出土的绿芽儿。想到女儿过几个月就要生产,就称了一斤绿毛线。拿回家去,如霞果然爱不释手:“妈,你咋选的?这颜色这么好看!”她忽然抬眼不解地望了望母亲:“咦,你说咱拿这毛线干啥呀?”“看你瓜的。”素兰不禁抬手在女儿那玉白的额上点了一下:“干啥?给我未来的外孙织毛衣呀!“呀!”如霞一下子又羞又窘,双手捂住脸,“妈,你瞧你说什么呀!”素兰无限爱怜地看了女儿一眼:“瓜娃哩,如今的年轻人都大方得很,谁像你!”顿了顿,她又说:“趁着娃没生下来,要赶紧织毛衣哩。这可是个慢活,硬拿功夫磨哩。等以后有了娃娃,你想织都织不成。”如霞还是红着脸,低着头,半晌,眼圈忽然红了,“妈,你给我想得那么周到,我一个当女儿的,不能给你添几件衣裳,还要你……”素兰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日子长着哩,你想孝顺妈,以后有的是机会呀!”母女俩一个绷线,一个缠线,不一会儿,一大束毛绒绒的毛线就变成了十个小线团。如霞心灵手巧,不用问人,小毛衣织得新巧别致。只是她织毛衣总躲在屋里,一见外面有人说话,就忙把毛衣藏到枕下,就那还要脸红心跳半天,仿佛她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时间过得飞快,夏收到了。过去曾有句农谚:“三夏大忙,绣女下床”,足可见夏收的繁忙与紧张。可今年,虽然“算黄算割”鸟依旧在树上一声紧似一声地叫,人们却显得消停多了。一来,村里人大部分都栽上了猕猴桃,麦子少了。这两年,农村又兴起了联合收割机。虽说割一亩麦要花几十元钱,可麦粒儿在地里就能装回来,省却了收割、碾打,多方便呀!有些人,准备好的镰刀用不上,不由大发感慨:这现代化还是好呀!
  素兰却舍不得叫收割机。她说:“农民么,就忙的这三夏大忙天。不割麦,那叫啥农民呢?”如霞要去地里给她帮忙,她死活不让。“不是妈不叫你下地,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坐卧行走,都要自己小心哩!”见如霞还在坚持,她又说:“你在家,把家里操心好就行了。妈回来能吃上现成饭,就比啥都好。”如霞拗不过母亲,便只有在饭菜上下功夫,尽量给母亲做得丰盛可口些。好在只有二亩多麦子,素兰起早贪黑,两三天工夫就割完了。当然,看到人家悠悠闲闲地过夏忙,谁不眼热眼红,素兰便对女儿半开玩笑地说:“等明年,咱家毛桃卖了钱,咱也叫上辆收割机,当当这一年不用摸镰把的农民。”
  李伟来接如霞好几次了。无奈如霞一见李伟,那颗心就像掉进了冰窖,马上神色黯然、郁闷不乐,她说什么也不愿跟李伟回去。李伟催得紧了,她便坐在房子里抹眼泪。素兰没法,每次只有好言相劝,让李伟回去告诉家里,女儿在娘家再住几天。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呀!女儿成了人家的人,终究要回婆家去的。看女儿一提回婆家这个样儿,婆家就好比刀山火海,虎穴狼窝一般。女儿婆家人口也不多,公公李建设她见过几次,倒不像个蛮不讲理的人;李伟呢,虽说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可看他平时对霞的态度,似乎也还不是太坏;倒是女儿的婆婆王淑娥,让人觉得最难缠。她又尖酸又刻薄,婆媳一个锅里搅勺把,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女儿又不是个口齿爽利、行动泼辣的人,她一句话,还不让女儿不受用几天?唉,自己又能帮上女儿什么忙呢!做母亲的,只能趁着女儿在自己身边,对她多体贴照顾些。
  这天,李伟又骑摩托车来了。媳妇屡叫不回,让他觉得丢尽了脸面。这回他往张家门口一坐,冷着脸一声不吭。素兰看了看屋里垂泪的女儿,又看了看院里闷坐的女婿,真是左右为难。让女儿回去吧,怕女儿心里不受用;不叫女儿回吧,似乎于情于理都不通。恰在这时,田婶过来,说要她过去帮忙缝几条短裤。素兰最后看了女儿一眼,横下心,跟田婶走了。过去后,田婶把布早在大炕上铺好了,只等着她划线下剪子哩。几条短裤要套着铰,素兰知道这活不能分心,忙定下心神,连划带铰,一会儿功夫裁好了,就又坐在缝纫机边帮田婶缝。田婶在一旁边给她打下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拉话:“他姨,如霞女婿今儿又来了,得是又叫如霞回去呀?”素兰苦笑了一下:“可不是!”田婶便叹了一口气:“叫娃回吧!住在娘家总不是个办法呀!一则女婿常来叫,娃不回去村里人都咋说咱呢?二则娃如今都显了怀,你说在咱这儿好了不说,万一走路干啥的不小心,有个一差二错的,咱也担不起这心呀!”素兰连连点头:“唉,我也这么想哩。可见娃一提回家那个可怜样子,我也不敢太逼她呀!”田婶便也叹息:“咱当女人的命苦呀!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寻不下个好婆家,这一辈子都不得心宽呀!”两个人边干活边拉话,素兰只说不要分心,无奈一颗心只系在女儿身上。想着女儿是还在屋里,还是已经跟女婿回去了?按说她要回去,也该过来给妈打个招呼呀!一不留神,针便走偏了,“铮”的一声,针断了。素兰连连抱怨:“唉,就只剩下这一点了,偏偏这针又断了!”田婶忙从缝纫机抽屉里取出一包机针:“我这里预备着哩!咱不比你,手脚笨拙,做活光打针。我一赌气买了几包,看它能打多少?”说得素兰倒笑了。
  两个人正忙着安针,田峰人未到声先传进来:“妈,告诉你个好事!”田峰一脚跨进来,一见素兰,忙笑着打招呼。田婶便气哼哼地道:“你能有啥好事!一天屁股不着家,这家是你歇脚的店呀?成天修路呀,建校呀,又是毛桃呀的。啥好事?告诉你,给我把媳妇娶回家才算是天大的好事!”田峰兴冲冲地偏被母亲迎头浇了一瓢冷水,待要不说,心里又高兴得不行,只有坐在一边傻笑。素兰忙完了活,站起身来问他:“田峰,你倒给姨说说,到底是啥好事?”田峰搔了搔头皮,又咧开嘴笑了:“姨,你知道不?咱村有个人叫毛致远。解放前,他跟国民党到台湾去了。几十年了呀!前天他回来了,给咱村修路、建校各捐了十万块钱,还说要在咱村小学建个图书馆呢。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听得素兰和田婶都瞪大了眼睛:“啊!有这样的事?!”
  
  毛致远回来了呀,回来了!终于回到了离别四十余年,日思夜想的故乡!可曾经梦萦魂牵的故乡啊,却变得那么陌生,陌生得让他感到无所适从。老人不禁生出了无限感慨,这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呀!是啊!记忆中那高耸入云的司浪庙,巍峨雄伟的老城墙哪里去了?城外那一望无际、美轮美奂的大烟花,那平坦如坻、光滑如镜的打麦场哪里去了?那一座座充满温馨的茅草房,大财东家那青砖碧瓦的挑檐楼、精雕细刻的格子窗哪去了?村里那四通八达、蛛网般密集分布的老巷道哪里去了?幸好还有几个儿时的伙伴纷纷赶来,大家抚今追昔,多少感慨涌上心头。忆起儿时的桩桩趣事,老人们竟一个个涌出了浑浊的老泪。致远老人更是感慨万千,记忆中那一个个天真活泼的小伙伴,而今已两鬓斑白,儿女成群。想想自己,也不是华发满头,快六十岁的人了么?唉,时光无情啊!往事不禁一幕幕涌上心头。
  记得那年他还不满十八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伙如狼似虎的国兵硬把他从热被窝里拉出来,要抓去当壮丁。任凭白发苍苍的老娘在后边哭喊、新婚才几天的妻子苦苦哀求,他还是被抓走了。不久,他就身不由己地随部队到了台湾。他目思夜想啊,想娘亲,想妻子,想家里的一切!可一湾绿水,阻断了多少人回乡的路!看看归家无望,大部分人在台湾扎根立业,重建了家庭。可他没有!他忘不了哇,忘不了白发苍苍的老娘,忘不了柔情似水的妻子,忘不了故乡的一草一木。他拼命地做工、攒钱,只盼着有朝一日能重归故土,与亲人团聚。梦想终于成真!可这一别,就是四十多年哇!老娘早已撒手归西,妻子也已另嫁。在邻村,她已经儿女绕膝、子孙满堂了。可是他不怪她,毕竟四十年了呀!记得俩人分手时,他们结婚才八天。当初丰肌玉骨如花骨朵般的妻子,如今已是满面皱纹、头发花白了。他还是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给她,要她带上。荆钗布裙的妻子能戴上三金,是他多少年的希望啊!对妻子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他也是女的一人一副金耳环,男的一人一个金戒指。这也算了了多年的心愿吧!老娘的坟头早已是荒草萋萋、树木森茂了。跪在坟头,他不禁潸然泪下。娘啊娘,多少年了,不肖子终于回来了啊!记得自己还不懂事时,父亲就死了。母亲一个人累死累活把自己拉扯大,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上媳妇,谁知道命运弄人啊!听说儿子走后,老人思念儿子,日也思,夜也想,哭瞎了双眼,哭坏了身体。多亏了贤慧的妻子,对老人朝夕照料。老人归土后,妻子一个人再也过不下去,不得不改嫁了。妻子也等了她好几年啊!
  错!错!错!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啊?长跪母坟,他苦思冥想着。看望了老娘、妻子、老友,剩下的该干什么呢?家乡的变化巨大,可还是缺钱呀!而自己没有子孙后代,钱留着干什么呢?老人终于决定了,捐资十万元,让家乡修路;再捐资十万元,重修家乡小学。此举果然赢得万家欢腾,人人敬重。村里一些有钱人纷纷仿效。一时间,捐款捐物在路村成了风气。  
  素兰辞别田婶、田峰,急冲冲回到家,院里空落落的,女儿女婿早走了。不知为什么,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心里也空落落得不是滋味。她怅怅回到屋里,女儿竟还在。如霞一个人在屋里呆坐着,见母亲回来,她站起身来:“妈,我想好了,我要离婚!”她的脸上是一片沉静与坚毅,那话,是对母亲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素兰沉默了。女儿的话,似乎在她意料之中,但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何尝不盼望女儿能这样决定啊!可现在……素兰深深地叹了口气:“如霞,可你肚里的孩子……”“妈,我要把它生下来,我能养活它。”素兰苦笑了。女儿的精神令她钦佩,可毕竟,女儿涉世还浅,她哪里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单身女人,将在这个世界上面临怎样的凄风冷雨啊!何况,她还要养活一个孩子呢!
  可素兰又能说什么呢?她生性淡泊,一向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强加给儿女。柔弱的女儿遇事很少有自己的主见。不管是对是错,这是她做出的关系到自己前途和命运的决定啊!
  主意既定,如霞心头轻松多了。她已经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的情景了。母亲一定会把自己和孩子照料得好好的。是的,母亲温柔体贴、心细如发,对孩子更有一种天性的爱。等过了百天,自己身体复了元,她要找个活干,努力工作,让母亲在家里照料孩子。她相信,她一定有能力养活孩子和母亲的。弟弟妹妹回来后会怎么说呢?弟弟善解人意,他一定会疼爱这个没有父亲的小外甥的。妹妹呢,刀子嘴豆腐心,她虽然会大发一通牢骚,不过,她一定会接纳姐姐和外甥的。姊妹情深,妹妹的脾气她能不知道?弟弟将来会考上大学,他一定能的!那,她就在家里终生陪伴母亲,她要养母亲的老,尽一个儿女应尽的责任。妹妹呢,但愿她将来能找个好婆家,再也不要像姐姐这样受苦受罪了。如霞想着想着,抑郁、沉闷的心情一扫而光,她嘴角眉梢又溢出了淡淡的笑。母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女儿毕竟还年轻幼稚啊!她哪里知道这个世界的复杂和险恶?可看着女儿高兴,她心里也酸酸地高兴。女儿的快乐太有限了,能高兴且让她尽量高兴吧!只愿这快乐能多延长几时!
  心情好了,人也来了精神。这天如霞特意和妈上街转了转,路村的变化可真大呀!十几米宽的南北大街虽然还没铺上柏油,可也宽阔平整。条条东西新街宽阔笔直,一眼就能望到头。街道两边,虽然还不时露出些通路时没完全拆除的断壁残垣,可性急的人家早已迫不及待地盖起了座座新房。平房、瓦房、楼房,一律四扇门,两米多宽一玻一纱的四扇窗子。大房有的全部贴瓷,富丽堂皇;有的水泥拉毛,庄重典雅;有的粉得雪白,干净漂亮。门窗一律按照关中人的爱好,漆成朱红色,钢筋则刷上银粉,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也有的人家安上铝合金门窗,更显得别具一格,出类拔萃。还有的人家大房盖在后头,前面则下功夫修一座门楼,有仿古的,有新潮的,就像那些机关单位一样,一律安上两米多宽的大铁门,门上套个小门,供人出进,走车什么的则打开两扇大门,甭说摩托车、架子车、三轮车,就是一辆大卡车也开得进去。
  如霞正对家乡巨变啧啧赞叹,亚姨喜孜孜地来串门子了。如霞听不大懂她的哑语,向她打了个招呼,忙朝屋里喊“妈”。素兰出来,忙把堂妹让进屋里。如霞见母亲和亚姨,一个“咿咿呀呀”地打手势,一个不住点头微笑,也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不一会儿,母亲搬出她过去绣花用的一卷花样子,亚姨在那里一张一张专心翻看。如霞忙问:“妈,亚姨刚才跟你说啥呀?她那么高兴!”素兰笑眯眯地说:“你亚姨时来运转了!多亏你木根叔栽了那几亩毛桃呀!去年,她家毛桃卖了两三万块钱哩!你叔跟你姨又东拼西凑借了些,盖了三间亮堂堂的大瓦房。我前儿还去了一次,四扇门,一玻一纱的四扇窗子。门油得亮亮光光,能照人影儿;窗子上都装着淡绿窗纱。屋里粉得雪白,水泥打的地面又平又光。听你姨说:咱村里娘娘庙上叫她绣几个花帘子,她到咱家要花样子来了。”不一会儿,亚兰拣了几张花样子卷好,笑着向素兰和如霞告辞。又拉了如霞的手,咿咿呀呀地向她家方向指。素兰在一旁说:“你姨叫你去参观她家的新房呢。”如霞忙说:“姨,我有时间了一定去。”见亚姨衣着光鲜,脸色红润,尤其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眼神灵动,溢彩流光,如霞简直看呆了。亚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
  这天如霞去门外倒垃圾,正好碰上田峰,见他兴冲冲地拿着一迭表格,便笑着问:“田峰哥,你又忙啥呢?这么高兴!”田峰眉飞色舞地道:“如霞,你快来看,我还说有空了让你好好看看呢。”说着抽出一张递给如霞,原来是一篇号召人们捐资建学的文章。如霞大概看了一遍:“呀,写得真好!田峰哥,这是谁写的?”田峰笑道:“咱县上一个退休老教师写的。”如霞抑制不住满脸的笑:“看来家乡大有能人在啊!人都说咱终南县人才辈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一点也没说错啊!”田峰又把几张表格递给如霞,“这是咱村里捐资建学、捐款捐物的名单,你看了后还不知有多高兴呢。”如霞忙说:“田峰哥,到我家坐一坐吧,让我仔细看看。”俩人坐在如霞家院里葡萄架下,如霞拿着那份长长的名单,不禁念出了声:“本村北门酱醋厂,为学校捐款2000元;本村沙发户×××,捐款1500元;本村×组‘红木家俱厂’为村小学捐课桌、凳八十套;本村×组粉笔厂为学校捐赠粉笔150箱;‘路村苗圃’向学校捐赠花草二百盆,树苗200株;×组××老人,省吃俭用,为学校捐款200元,捐书95套;×组村民俞木根,为村小学捐款100元,其妻姚亚兰义务为学校缝绣彩旗30面;××组×××老人,临终时还为学校捐款85元……”
  素兰也闻声赶来,悄悄地站在女儿身边,她也被深深地感动了。当念到“本村×组回乡台胞毛致远先生为学校捐款10万元,并拟在村小学建图书馆一座”时,如霞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田峰哥,这毛致远先生是谁呀?”田峰望着面若朝霞,笑语如花的如霞,笑道:“毛致远先生祖居路村,这回从台湾回来要在咱村定居呢。我正要到他那儿去,你没事,和我一块去转转。整天闷在屋里哪行呀!”如霞忙把征询的目光转向素兰。素兰望了望女儿隆起的肚子,正想劝阻,可遇到女儿乞求的目光,又强忍住了,“好吧,不要贪玩,早早回来啊!”看见女儿跟在田峰身后像只活泼快乐的小燕子,她忙又补了句:“走路小心点啊!”
  等田峰、如霞他们赶到时,毛老先生的小屋内已聚了一大群人。村里好多干部、晓光他们一帮年轻人都在。老人回家后,母亲留下来的两间老屋幸好挨着小学,通路时不在拆迁之列,侥幸留了下来。低矮的屋檐、残败的旧式木格窗子,破朽的两扇木门,山墙上已裂了道口子,幸好还没倒塌。老人回来后略略打扫了一下,就住了进去。他一生吃苦惯了,比这更差的地方都住过。记得这两间老屋,还是他十六岁那年,母亲倾其积蓄,母子俩一坯一瓦建成的啊!这在当时大多还住着茅草房的穷人家来说,已经算是很阔绰的一栋房屋了。母亲常望着新房,笑得合不拢嘴:“我儿的媳妇就指望这房子呢。”果然,房子盖好不久,就有人给他说媳妇了。这栋老屋内,住过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也住过他相亲相爱的妻子呀!老人是这么想的,可村干部却不这么想。老人能抛弃宝岛的优裕生活,回到贫贫落后的故乡,是家乡人的光荣和骄傲呀!何况老人还心系故土、心系下一代,为村里修路、建校捐赠巨款,这是多么高尚、博大的胸怀啊!怎么能让这么好的老人再在这么低矮、破旧的房屋里住下去呢?老人在这里住一天,他们村干部便一天心不能安呀!
  当田峰、如霞赶到时,一个村干部正在规劝老人:“毛先生,让您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实在是我们村干部的失职呀!我们村委会决定,在村里无偿批给您三间庄基,村里负责给您盖房。村南村北您想住哪儿随您挑。”说着把一份庄基表工工整整地放在老人面前。老人看了看庄基表,抬起头,望着一张张热切的脸,一双双真情的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们哪,你们哪能明白我的心呀!”于是众人的心随着老人那款款的诉说,急而高亢忽而低沉着。
  “记得我离家那阵子,城墙还在,人都住在城里头。城门外头,都是肥得流油的土地,种着绿油油的庄稼。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候,咱这儿人都种大烟。一到春末,你立在城门楼子上,城外头那五颜六色的大烟花,一眼望不到边,要多美有多美!记得夏忙罢,黑咧人嫌热,都夹了凉席,拿了蒲扇到城门外头光溜溜的打麦场上下凉。我们小孩子们,常笑着闹着到场边的玉米地里逮萤火虫,围着圈拍着手唱“萤火虫,挂灯笼”、“月亮爷,开白花”……躺在凉席上数星星。那时候没有大气污染,那星星,比现在明多了,亮多了。天上的星星离人那么近,好像伸手就能够到似的。有时数着数着就睡着了……等凉够了,大伙儿就抱着睡着了的孩子,夹了凉席,成群结队地回家去。
  “那时候狼多。我们一块的王老大一天晚上爬到麦草垛上睡着了。等半夜,冻醒来,一看,场上人早都走光了,高高的麦草垛下团团卧了七八头狼,一个个绿荧荧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张得老大,舌头嗒啦得长长的,每个狼嘴下边都流了一大滩口水。吓得他缩在麦草垛上大呼小叫。可城门人家八辈子都关了,他在麦草垛上整整筛了一夜糠。天临明狼才都跑了……
  “可如今,你们看看这房都盖到啥地方了?场盖完了,地也占了多少了?村子城门外头倒比城门里头还大哩!唉,你们不知道心疼土地呀!这地,可是咱农民的命根子呀!记得我小时候,我家还有二亩薄地。差不多的人家都没地,凭着给大财东拉长工、打短工挣吃挣喝,养家糊口。累死累活做一年,不够一家人过个年。一到二三月,青黄不接,数着指头盼打下新麦来呢。那时我东邻家胡九叔,租了大财东几亩地。九叔人勤谨,一年到头扑到地里,担尿、拾粪,把那地作务得,握一把土能流出油来。可人家见地肥了,把好地收了去,又把薄地租给他种。每回收地,九叔坐在地头上,那眼泪呀,不知给地里流了多少。如今,咱这地都成了大伙儿的了。可你们谁能知道咱种田人的苦,谁还像过去那样珍惜土地呀?”
  没有一个人说话,屋子里静得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得见响声。大家都深深地沉浸在老人的述说中。“如今,有钱了,有的人盖那么好的房,却空荡荡的不住人。要知道,一座房最少占三分地哩!你们看,堡子如今都扩到啥地方去了?房再这样盖下去,把地都盖完了,咱人吃啥哩,喝啥哩?人家国外,讲究寸土寸金。人家住房都往高处发展,讲究不多浪费一寸土地。在这方面,咱们做得不够呀!我才回来没几天,可也堡子里头外头转了转,人的观念要更新呀!你们给我的庄基,我不能要。我老了,只要有个栖身的窝就行了。把它让给更用得着它的人吧,也算我为节约土地做了一份贡献……”
  人们静静地站着,依然没有人说话。那个村干部不好意思地把庄基表收了回去。这个朴实无私的老人,今天给他们上了多么深刻的一课呀!
  从老人屋里出来,如霞的心里还是不能平静,“田峰哥,老人说得多好啊!”“可不是!”田峰也深有感触,“老人的思想是多么高尚啊!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像他……”一阵摩托车的轰鸣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只听“嘎”的一声巨响,摩托车在他们身后停了下来。原来是李伟。他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如霞跟前,拉住她的胳膊,强忍住气说:“如霞,叫我好找呀!快跟我回去吧!”“我不回去!”如霞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你是我老婆,不跟我回去你想干啥?你看谁像你一样整天住在娘家?”“李伟,我早想好了,我们离婚吧!你们家门我是再也不会进了!”“离婚?”李伟一下子气得七窍生烟,“张如霞,你他妈的甭做美梦了!司法所、法院,我们家有的是人。想离婚,等下辈子吧!”如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道:“田峰哥,咱走吧!”“好哇张如霞,你放的自己的家不回,跟个野汉逛大街、溜马路……告诉你,你今儿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你……”如霞一下子气得粉面通红,“你污辱人!”“污辱人?好你个臭婊子,老子今儿还要揍你哩!”李伟挽了挽袖子,气势汹汹地扑了上去。田峰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一步跨上前去,提住李伟的一只胳膊轻轻一带,把他原地转了一个圈:“李伟,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告诉你,你再要虐待如霞,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你、你……”李伟怒火冲天,可看着田峰那醋钵大的拳头,他不由得连连后退。蓦地他杀猪般尖声大叫:“打人了,打人了,田峰打人了,村委书记打人了……张如霞你这个不要脸的,勾引野男人打自己老公……”正是做午饭时间,李伟的大叫大嚷马上惊起了一街两行的人。如霞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李伟,你,你血口喷人,你卑鄙无耻……”她转过身,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这里李伟还在叫嚣:“田峰,你狗日的不要脸呀!大小伙子娶不下媳妇,勾引我老婆跟我离婚……”田峰反而十分冷静,他望着李伟冷笑道:“你少胡说!我田峰身正不怕影子歪,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旁边人也议论纷纷:“田峰是个好娃,不会干那缺德事!”“一心为了大伙,好小伙子呀!”李伟恼羞成怒:“大家不要听他花言巧语!我跟如霞还没结婚,他俩就勾勾搭搭的。如霞是看上我家有钱,才……”话没说完,猛听得田峰霹雳般怒吼一声:“快闭上你那张臭嘴。你再污辱如霞,小心我把你嘴巴打个稀巴烂!李伟,你不要以为你家有几个臭钱,就张得没领了!不要以为如霞家孤儿寡母的,没有硬帮人,就由着你欺辱摆布。告诉你,如霞是我们路村的姑娘,我们全村人都是她的娘家人。以后再欺辱如霞,小心你的脑袋!”田峰话音刚落,人群中马上闪出几个光膀子的精壮小伙子,他们示威似的向李伟扬着拳头:“告诉你,不要仗着你家有几个臭钱,就胡作非为!以后再欺负如霞,我们跟你没完!”李伟见势头不对,抬腿跨上摩托车,气急败坏地说了句:“咱们走着瞧!”一踩油门,一溜烟跑了。
  如霞回到家,不禁扑倒在炕上放声大哭。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李伟污辱了了自己不说,还给清白无辜的田峰也扣了个屎盆子,做人咋就这么难呢!素兰望着痛哭失声的女儿,也在一旁流泪叹息。刚才李伟来,一问如霞不在,阴着个脸掉头就走了。看如霞这样子,一定又是受了他的气。唉,自己这前世倒是作了什么孽呀!
  一会儿功夫,张家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女人,她们是来劝说如霞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抚着如霞的背劝了半天,见如霞慢慢止住了哭声,便从衣襟上解下个脏兮兮的手绢递给如霞:“闺女,擦擦眼泪吧。再有啥事也要心放开,莫自己作践自己。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哩!啥事都甭往心里去,该吃还要吃,该睡还要睡。谁家两口子,年轻时不是打打闹闹过来的?姨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哩!不是姨说你,年纪轻轻的火气大,跟女婿婆婆斗个嘴、吵个架,过去就完了么,哪有几个月不回来的……”旁边一个摇着蒲扇的婶子也道:“瓜娃哩,你这样住在娘家不是叫你妈为难哩么?俗话说:‘宁给女子十吊钱,不叫女子过个年’。女子出了门,就是一门客了,哪有长住娘家的?你看看,你这都显了怀了么。万一把娃生在娘家,不要说对娘家不吉利,外头人也要骂先人哩!”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媳妇也劝道:“妹子,回去吧!年轻人都火气大,可不整天打呀闹呀的,我跟你哥就没好上过三天。等以后有了娃,有了牵连,慢慢就好了。”
  这帮热心肠的女人们,有的引经据典,有的现身说法,还有的举出具有代表性的实例:“咱这条街后头的老何家,当初老二跟媳妇闹得那个凶呀,俩人都上了几回法院。媳妇娘家妈见每回吵仗,女儿都叫女婿打得鼻青脸肿的,也动了气,把女儿藏到一个远房亲戚家,女婿来了自己跟他闹。可倒好,那不争气的女子丢心不下屋、丢心不下娃,住了没几天自己倒跑回去了。夫妻俩好得什么似的,倒弄得丈母娘里外不是人。这不,如今人家两个娃都快娶媳妇了,还常有人拿这事打趣他两口子哩!”“咱北门上魏家两口子,也是闹得天翻地覆的。仇结得那个深哪,谁劝也不听。要死要活离了婚,俩娃一人带一个。可你以为二婚就那么容易?男人带个男娃娶不下媳妇;女人倒好,带着女娃嫁外村去了。那男人先房媳妇死了,丢下个女娃送了人。你说,人家亲生的娃娃送了人,你带个娃去,能对你娃好?那女人哪一天不偷着哭几回,悔不该当初离婚呀!那一回两口子见了面,哭得泪人似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呀,原先的仇早忘了,只剩下恩了。最后,两个人又复了婚,还说叫啥‘破镜重圆’哩。闺女,这就叫命?命里给你造下哪个女婿,一辈子躲不掉的。命里叫你受罪,没到时间你就享不了福……”不要小看了这些农村女人,她们自有自己的一套为人处世之道。若遇上谁家两口吵架、婆媳不和,她们会丢下自己的活计,热心前去说和。一个个妙语如珠、舌绽莲花,能说得石头点头,铁树开花,非劝得你风平浪静不可。那时候,她们简直可以和外交官相媲美。
  如霞呆呆地坐着,耳边是一席席喋喋不休的话,眼前是一张张不停蠕动的嘴。她已经麻木了、妥协了。离婚,在农村为啥就那么难呢?“如霞,听婶一句话,下回女婿再叫,回吧!那李伟也不是好惹的,街痞二流子么。咱能把人家咋?你住咱这,往后跟哪个男人说句话,他还不给人家头上扣个屎盆子?你看田峰,那么规矩个娃,谁不说小伙子好?他还不照样红口白牙胡唚混说?”“如霞,回去吧,回去几天,想你妈了再来,你这样僵着总不是个事呀!”
  众人正七嘴八舌,忽然听得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乱轰轰地不知谁喊了声:“如霞公公婆婆来了!”大家顿时乱起来,有几个便跑出去看。张家大门外,果然停了两辆崭新锃亮的小面包车。从头一辆车上下来的,正是如霞的公公婆婆。李建设走在前面。大热的天,他依然衣帽整齐,皮鞋锃亮,黑油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脸上戴副大墨镜,挂着几丝谦恭而又自得的笑。跟在后面的是如霞的婆婆王淑娥。她上穿一件花短袖,下面一条黑西裙,肥胖嫩滑的胳膊、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金光闪烁。后面一辆车上下来的是如霞的女婿,刚刚在路村丢尽了脸面的李伟。他像极了自己的父亲,脸上挂着一丝阴险而又不可一世的笑,让人看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农村人信奉的是:不管是谁,能到门上来都是客,何况今儿来的还是正儿八经的稀客呢。几个女人反客为主,忙忙让座、打洗脸水、倒茶,招呼客人坐下。李建设扫了众人一眼,向素兰打起了哈哈:“唉,大妹子,都怪我这做公公的呀!一天到晚忙,没处理好他们婆媳、夫妻间的关系,叫如霞受了委屈。我已经说了小伟和他妈多少回了。今儿我特意向亲家母负荆请罪来了。”说到这里,他还大度地向大家一抱拳,做了个罗圈揖。旁边马上有人小声嘀咕:“你瞧瞧人家,到底外头干事的人,多会说话……”王淑娥扫了眼埋头呆坐的如霞,呷了口茶道:“叫娃回吧!不管咋说,也是咱家的媳妇。这都身怀六甲了,还能把娃生在娘家……”众人纷纷附和:“可不是,我们也正劝如霞呢。一会儿,叫娃跟你们一起回。”素兰望着痴痴呆呆的女儿,强作笑颜道:“如霞,回去吧!心放大,眼放宽,再不要跟李伟吵嘴怄气了。不为你,你也该为娃想想呀!”李建设也不多坐,说厂里有事,任众人再三挽留,站起身来执意要走。李伟便过来叫如霞。众人七手八脚地,便拥着如霞站了起来。如霞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她在众人簇拥下,身不由已地向外面走去。素兰忙跑到里屋,找个小包,把如霞正织的毛衣毛线一股脑儿塞进去。她急匆匆来到外面,李建设和王淑娥已上了第一辆车。第二辆车门口,李伟正拉开门让如霞进去。如霞回过头,一脸的木然与无奈。后面不知谁轻轻推了一把,她不由得跌进车内。李伟随后也上了车。素兰忙挤过去,把小包塞给如霞。如霞望着母亲,嘴张了张,眼泪又不禁滂沱而下。素兰的脑子乱轰轰的,只来得及对李伟说了句:“回去了不要再跟如霞吵嘴怄气……”李伟笑着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纸巾递给如霞。只听得几声汽车轰鸣,两辆车转瞬间绝尘而去。
  人们不禁纷纷摇头叹息。有人议论:李家今儿全家出动,如霞也算争足了脸面。更多的人则是不解:李家那么有钱有势,如霞放着婆家的洋楼华屋不住,偏偏恋着娘家的两间烂土房,世上这人可真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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