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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20)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8 12:22:02      字数:17390

二十
月朗风清,夜凉如水。田峪河滩的猕猴桃园里,田峰静静地伫立着。他的心潮如身边那一架架在微风中起伏的猕猴桃,久久不能平静。
在别人眼里,田峰算得上时代的幸运儿。从部队复员回来后,不甘贫困的他鼓捣起了猕猴桃。谁能想到,猕猴桃竟会有那么大的开发潜力呢?在他的带领下,大部分人搞起了猕猴桃栽植。村子富裕了,村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他当上了村支部书记,搞村容规划、修路、建校、盖冷库、建设猕猴桃加工厂……他大刀阔斧、叱咤风云,一顶顶“农民企业家”、“优秀村干部”、“模范党员”的帽子铺天盖地地向他飞来。他的面前,铺满了鲜花和掌声。
可是又有谁知道田峰内心深处的隐秘和痛苦?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爱情和事业也许是不能共有的。当他痴迷于那还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事业时,心上的姑娘却嫁给了别人,她的婚姻又是那样的不幸。可他,却只能在远方默默地注视她,最多给她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安慰。他没有姊妹,和他朝夕相处的女人只有他的母亲,但他不欣赏母亲那样的女人。女人,实在应该是温柔雅致浑身充满了女人味的,正如他心上的姑娘。每个忙碌的白天,他都几乎没有一分钟空闲,多半时间头挨上枕头便呼呼大睡,累得梦也不曾做得一个。但也有的夜晚,他会静静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直到天亮。他在思念一个人,他心上的姑娘。他的爱是不能为世人所理解和赏识的,他爱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可他却无法从这种无望而痴迷的爱中自拔。心上的姑娘越是憔悴越是痛苦,他的爱便越是深刻越是强烈。他恨自己的自私和懦弱,他羡慕那些为了爱情无所顾忌的人,他们抛得下世界上的一切负担与羁绊,只要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但他不能,人情、道义、世俗,一切的一切,使他不能和心上的人在一起,甚至于在她面前,他只能装成个大哥哥的样子,不能让心里的爱吐露分毫。这种爱情太痛苦太折磨人了,它会让人发疯发狂的,而且他的爱还与日俱增,他便在这种痛苦的爱中苦苦煎熬着。
最痛苦的时候,他便想,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心中有个世界,身外还有一个世界。我们为了生存为了理想,在身外的这个世界中应付着奋斗着,丝毫不敢松懈。而心中的那个世界,却只有在静夜里一个人暗享。这时,有的人是幸福的,如畅饮美酒;有的人是痛苦的,如咀嚼黄连。而他,却是痛苦而又幸福的。但这幸福对于痛苦来说,又是多么地微小和渺茫啊。他因心上人的痛苦而痛苦,他因心上人的憔悴而憔悴着。
尤其是上次在医院里见到如霞后,他的心简直就要碎了。他不知道,如霞的那个家到底是刀山还是火海,不,也许比这些都还可怕。不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只要在那个家里生活一段时间,怎么会变成那样?他应该对心上的人说一句:“我爱你,跟我走吧,我会让你幸福!”但是他不能。
他跟她之间隔着山隔着海隔着那深深的天河。静静地,他在等待,等待那石破天惊的一瞬。或者新生,或者灭亡。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怯懦得自私甚至于卑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受苦受罪,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是的,他除了沉默,只能是等待。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脚下的烟头早已扔了一地。他只能用抽烟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起风了,猕猴桃宽大的叶片在风中沙沙响着,一只蟋蟀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唱着歌。他信步走出猕猴桃园,来到田峪河滩上。月光下,田峪河水就那么窄窄细细的几缕。它清清浅浅、如丝如带,呜呜咽咽地向前流着,仿佛娓娓诉说着一个凄美无奈的爱情故事,又像在吟唱着一首哀婉忧伤的歌。
宽阔平坦的田峪河滩上,芳草萋萋、沙石遍地,他久久伫立着,伫立在这曾经演绎过多少情与仇、爱与恨的田峪河滩上。风儿悠悠地吹着,月光柔柔地照着。风儿呀,你为什么捎不来她的消息?月亮呀,你照耀着我也照耀着她,我的心如明月,问她知否?
风大了,烈烈地吹着。他感到了夜色的寒凉与凄清,可他还是不愿离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心上的人儿呀,你是否知道有人在把你深深牵念?
忽然,如水如银的月光下,远方的田峪河滩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时大时小,飘飘忽忽,正慢悠悠地向这边移来。那到底是神话传说中的仙女,还是长夜漫游的鬼魂?难道是他的一片痴心感动了上苍,心上的人儿在梦中来和他相会?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梦是真,身在何处。
白影越来越近,他已经能看清那飘飘扬扬的黑色长发,那迎风飞舞的白色裙袂。那裹在白裙下的身影,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纤弱,仿佛一阵风,她就要随风而去。
田峰屏住了呼吸,象被施了魔法般一动不动。凭直觉他已经感到了那人影是如霞,可是,她又不像是平时的如霞。她飘飘忽忽、跌跌撞撞,脚步僵硬而机械。她像喝醉了酒,又像神志不清。她的怀里抱着个白乎乎的东西,她抚摸着它、亲吻着它,嘴里一会儿呢呢喃喃地诉说着、念叨着,一会儿又含混不清地哼着、唱着。
近了,更近了,那正是如霞。她表情呆滞、眼神涣散,木偶般机械地向前迈着步。他呆了,傻了。想喊她,发不出声音,想迎上去,迈不动脚。在他心里还残留着一丝希望,如霞会看见他、认出他。但是,她的眼睛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就那么一头撞在他身上。他只来得及抱住那渐渐瘫倒下去的身躯。
月儿西斜,夜色暗了下来。他抱着她,跪坐在田峪河滩的沙地上。她浑身湿漉漉、冰凉凉,却又轻得像一片羽毛,使他怀疑他怀里拥有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摇晃着她,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她沉默得就像一块石头。他愣了愣,抱起她准备向猕猴桃园里去,这才发现她赤裸的双脚早已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飞快地把昏迷不醒的她抱进猕猴桃园里自己的小屋内。他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点燃了一支蜡烛,就着烛光,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想给她擦干净双脚。于是他看见了她胳膊上、腿上那青一块、紫一块、或整或破的伤痕。他想为她除下身上那件冰凉而湿硬的裙子,情急之下却怎么也解不开,便索性一把扯开它。他惊呆了,不是因为她凹凸有致的胴体,而是因为她身上那累累的伤痕。
站在床前,他惊诧而愤怒。愣了片刻,这才想起给她把被子盖好。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只有胸口微微有点热气。不行,得想办法给她取暖,不然她会死掉的。他抖索着把自己所有能御寒的东西:被子啦、毛毯、棉大衣啦,一古脑地盖在她身上。可她依然冷得像一块冰。猕猴桃小屋是那样的简陋,没有火炉,没有电褥子,甚至没有一铺热炕。他跑出去,抱进一捆干枯的猕猴桃枝条。情急之下,却怎么也点不着。他干脆抓起桌上的一本书,扯开,用汽体打火机点燃,再引燃猕猴桃枯枝。他不断地往火上加柴,一会儿,房间里空地上燃起一堆熊熊的大火,房间里顿时热浪滚滚。田峰一边往火上加柴,一边观察着如霞的脸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怎的,如霞那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田峰松了一口气,又往火堆上加了点柴,回身摸了摸如霞那苍白瘦削的脸,它似乎没有刚才冰冷了。他小心地用手扒开如霞的眼睑,仔细看了看,轻轻地道:“如霞,你放心,这回我是再也不会放过你了。”
但是,他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那在烈火中劈啪作响的枯枝,熊熊的火光照耀着他那张阴郁暴怒的脸。同时,一股烈火也在他的心头熊熊燃烧着,烧着他不得安宁。
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拳头攥得铁紧。那可怕的目光在小屋内来回逡巡着,最后停留在土墙上挂着的猎枪上。那目光久久地在猎枪上凝然不动。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血淋淋的一幕:枪响处,李伟仆然倒地,血肉横飞,……是的,血债必须血来还,他要为心上的姑娘复仇。
怒火烧去了他的理智,他红着眼睛站起来,取下猎枪,把散弹装好,检查了一遍。回过身,他在如霞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小声说:“如霞,哥走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如霞的一头黑发散乱在枕边,越发衬托得她的脸纤巧细致。他痴痴地看了她一会。挎上枪,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腾腾的脚步声急促、沉重,透露出田峰那杀机四起的心事。白露泠泠,夜凉如水,却冷却不了他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他走的正是如霞刚才走过的田峪河滩。滩上的小草哟,你可曾知道如霞那满腹的委屈与辛酸?滩中的沙石哟,你可曾看见如霞那满腔的愤怒与哀伤?
田峰在宽阔空旷的田峪河滩大踏步走着。远远的,田峪河大桥横亘在眼前。它是那样的壮观雄伟,仿佛一个钢铁巨人,肃穆地注视着眼前的世界。田峪河桥啊,你下面曾是怎样的浊浪滔天、汹涌澎湃。洪水席卷着沿途地里的庄稼、瓜果,挟带着从山上冲下来的树木、牲畜,从这儿滚滚而过。而今,你下面宽阔的河床大部分干涸了,只剩下那涓涓的几股细流。可你,依然如山般屹立,冷眼观望着这个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的世界。
望着这宏伟的建筑,田峰感到了自然的强大和人的渺小。他的理智慢慢恢复了,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一步步挪到桥墩下,他一下子瘫坐下来。抱着粗大的水泥墩柱,无声的泪,沿着面颊慢慢流下来。他的心里,说不出的悲苦和凄凉。
一辆夜行的汽车从桥上飞驰而过,汽笛声声,惊起一群老鸦,在田峪河上空嘶叫盘旋。田峰一把抓过猎枪,横扫过去,火光带着他满腔的愤怒呼啸而出。几声惨叫,他的眼前飞舞着一片带血的鸟毛……

素兰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她和女儿如霞一块儿挖野菜。这种野菜俗名叫做“水芹菜”,用它做出的浆水又红又艳,最好吃。它性喜阴湿,多长在水边渠岸或稻田边。她们挎着篮子,走在一条窄窄的田梗上。不一会儿,母女俩顺田梗来到一条森森郁郁的小路上。路边树下长满了另一种也能窝浆水的野菜——野萝卜秧。她和女儿边走边掐野萝卜秧的嫩茎。路越来越幽暗,忽然前面出现了几座高大恐怖的坟堆,坟边好些遮天蔽日的大柏树,让人觉得阴森恐怖。素兰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便催促女儿快走。虽然坟边长满了茂密的野萝卜秧,可两个人谁也顾不上采,她们从荒草没膝的坟边飞快地跑过去。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条铺满阳光的大路。素兰高兴极了,这真是“柳暗花明”啊!她和如霞不敢朝后看,提着篮子没命地跑,以至于她都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终于跑到大路上来了,俩人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人在她们前边慢慢地走,忽然停步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一眼。她们着急赶路,也没有在意,匆匆从那人身边走过。那人狂笑一声,一把抓住了素兰的篮子,要捉她们。素兰这才看清那是个络腮胡子,面目狰狞的高大汉子,她和女儿扔了篮子就跑。那大汉在后边紧紧追赶。不知从哪冲来两三个男子,一齐帮大汉捉她们。如霞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素兰沿着大路没命狂奔。前面似乎是一个村庄的一条街道,靠边一个大院里几个男女忙忙碌碌地好像在做饭。素兰一头奔过去,藏在一个胖胖大大的女人身后,急叫“大嫂,救救我!”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跑过来大笑,“哈,不用我们捉,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个胖大女人似乎想保护素兰却又无能为力,转身跑到厨房去了,只留下素兰站在那里发呆。这时忽然听到另一个男人得意的叫声,“哼,她还想往玉米地里跑,被我一把抓住了。”一个大汉推着被反绑了双手的如霞过来,女儿一双大眼睛就那么哀哀欲泣地看着她。络腮胡子过去,在女儿脸上狠拧了一把,“嗬,好漂亮的脸子。我要娶她当我的压寨夫人呢。”说完一阵狂笑。于是鼓乐喧天,几个男人女人跑来,把女儿拖到一边,给她梳妆打扮。一个女人把一束鸡肠肠花可笑地插在女儿鬓边。四面的锣鼓声震耳欲聋。素兰看见女儿徒劳地向自己张开双臂,艳红如血的小嘴一开一合,她虽然听不清女儿在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妈,救救我,救救我!”素兰只觉得天塌地陷了,所有的一切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鼓声依然在她耳边不屈不挠地“咚咚”响着。
素兰猛地睁开眼睛,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那“咚咚”的响声犹在,侧耳细听,原来是敲门声,声音低沉而急促。这黑天半夜的是谁敲门呀?她连忙爬起来,摸着黑穿了衣服,问:“谁呀?”门外一个熟悉的低低男声,声音里透着焦灼,“姨,是我,田峰。如霞有事,你快开门呀!”素兰也听出了是田峰的声音,忙开了灯抖索着去开门。门刚拉开一条缝,田峰便急急挤进来,“田峰,如霞又咋啦?”“姨,三言两语说不清,你快拉上架子车跟我走。”田峰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且已经开了后门,在开车锁安车轮了。素兰呆呆望着他,被他脸上的严肃和沉郁吓住。见田峰拉了架子车要出门,忙不迭地给他卸了门槛。车到了院里,田峰又跑进屋,抱了炕上的一条被子扔在车上,顺手拉灭灯。素兰抓着架子车帮,跟在田峰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如霞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她想问,嘴张了又张,又终于没有开口。田峰是她眼看着长大的,她知道,他不是个孟浪浮浅的娃。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素兰扶着车子,稀里糊涂地,竟来到村西北田峰的猕猴桃园前。田峰上前摸索着开了木栅栏门上的大铁锁。素兰满腹狐疑,亦步亦趋跟他顺着园内小路又走了一阵,田峰放下车子,又摸钥匙开了小屋门的锁。“田峰,你叫姨到这儿干啥?如霞她人呢?”“在里面呢。”田峰闷声闷气答了句。蜡烛燃起来了,素兰看见女儿竟躺在田峰的床上,大吃一惊,她蓦地转身,厉声道:“田峰,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田峰苦笑了一下,“姨,刚才如霞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昏倒在河滩上,我就把她弄到这里来了。”“我不信,如霞咋会黑天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姨,我也不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天快亮了,如霞又醒不来,咱们总不能大天白日地把如霞从我这里拉回去呀!”素兰扑过去,摇晃着女儿嘶声喊:“如霞,如霞,这到底是咋回事?你给妈说清楚呀!”如霞温温软软的,却又无声无息。素兰不禁抱着女儿,失声痛哭起来。田峰忙在一旁劝,“姨,不能哭,咱们要赶紧把如霞拉回去。我一个大男人家咋都好说,可如霞一个女娃家得顾脸顾面子呀!你知道,李伟那一家人,啥话说不出来,啥事做不出来?”素兰忙用衣袖拭泪,回身出去帮田峰铺好车上的被子,她故意留出一半被子在外面。田峰进去,连被子抱起如霞,出来轻轻放在车里。素兰便要往出抽田峰的棉被。田峰忙挡住说:“姨,天冷,小心如霞着了凉。”素兰也不答话,抽出田峰的被子递给田峰,忙用那空出来的半截棉被把如霞裹好。天黑,她并没有看见如霞身上的伤痕。田峰上前:“姨,我来拉车吧。”素兰冷冷地推开他,弓身拉起架子车,飞快地朝自己家走去。她能感觉到田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进了自家院子,她轻轻地把架子车辕靠在门前石桌上,开了屋门,回身来,一个人影正立在院门边,她知道那是田峰,啐了一口,过来轻声呼唤女儿。如霞仍无声无息。她想抱起女儿,情急之下又抱不动。田峰过来,轻轻抱起用被子裹着的如霞,进屋放在炕上,对跟进来的素兰轻声道:“姨,你好好照管如霞,我走了。”素兰瞪了他一眼,满脸的不解与哀怨。
天慢慢亮了,有些赶早干活的人已经扛着农具准备下地,当走到村西南角张家门前时,从屋里传来的哭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哭声,因为压抑,更显得哀哀欲绝,听得这些平日里大不咧咧的大老爷们也心酸起来。不过张家门口是不能久留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有的人硬着心肠走过去了,也有几个人车转身,又回到自家院里,对刚刚起床正梳头洗脸的婆娘说:“去张家劝劝,玉明那媳妇大清早的不知为啥哭哩。”这些多半是些能拿得住婆娘的男人。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素兰的自律自重众人是有口皆碑的,没有人会怀疑自家男人跟她有啥不清白。女人们大多心肠软,一听男人那话,三把两把洗了脸,两下三下梳了头,忙不迭地就往张家赶。不一会儿,素兰家里围了好几个女人。田婶也头未梳,脸未洗地来了。只见素兰坐在炕边,哭得声音嘶哑,两只眼睛如红桃儿一般。大伙儿知道是如霞病了,便七嘴八舌地问:“娃几时来的?我们咋都不知道哩。”素兰红着眼睛答:“到了一会子了。她来了,披头散发的,跟往常也不一样,只说困,躺下就睡着了,咋叫也不灵醒。”有人就问:“一个人来的?骑车子了没?”见素兰摇头,就又说:“看样子,八成是跟女婿着了气,不然能大清早地来?那么远的路,一个人走来,肚里又有气,可不躺下就睡了。或许娃昨晚一晚都没好好睡哩。依我说,你也甭吵她,让她好好睡一觉,就啥都好了。”一个女人就抱不平,“这李家也太欺负人了!我就不信如霞那么乖的娃,在他家会使不过。”这时田婶上了炕,叫道:“如霞脸色咋看着不对哩。”用手摸了摸如霞的额头,锐声叫:“呀,咋这么烫!”素兰忙上前摸了摸,也不禁变颜失色,“刚才还好好地呀,这可咋办哩?”眼泪又下来了。一个年龄大点的女人忙过来,给素兰递过一条毛巾,“你再不敢哭了。娃有病还好说,你要再熬煎出病来,事可就大了。”旁边一个女人就又说:“发烧最伤人,弄不好脑子要烧坏的,要赶紧看哩。”
正闹着,田峰领着村里的刘医生来了。众人像见了救星,齐叫“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忙忙闪出一条道。刘医生五十岁左右,消瘦,秃顶。上了炕,先摸了摸如霞的额,叫道:“发高烧哩。”接着便给如霞号脉。众人一齐盯着刘医生那阴晴不定的脸。见他松开如霞的腕,道,“不要紧,挂两瓶吊针退了烧就好了。”众人长吁一口气。刘医生便拿过随身带的药箱,给输液瓶里配药。见大伙儿依然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他,大眼小眼一齐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的动作,不由笑了,“各人该干啥都干啥去啊!反正你们在这也给我帮不上什么忙。”大伙儿这才惊叫:“呀,时间不早了,该做饭了。”“可不,一会儿,学生娃该放学了。咱饭还没影子哩。”素兰忙下炕向大家道歉。众人又都摇手,“没事,没事!”全都散了。屋里只剩下素兰、田婶、田峰和刘医生,素兰便说:“他婶子,耽搁你这么久,该回去做饭了。”田婶摇摇头,“没事,娃要紧,你知道我家的饭是从来没有迟早的。”田峰帮刘医生在顶棚上挂好输液瓶,素兰忙从被窝里轻轻拉出如霞的一只胳膊,田峰看见如霞早换上了在家当姑娘时穿的一件半旧衣裳。刘医生皱皱眉:“人发烧哩,适当凉点好,不要捂得那么严。”素兰忙又揭起被子另一头,露出如霞的脚。田婶早喊开了,“娃胳膊、脚上咋这么多的伤?”素兰的眼泪又下来了,“你还没有见她身上,没一处好的地方……”又不禁哽咽出声。田婶气得骂,“那李伟简直就不是人么,咋下得这么重的手?”素兰深深看了田峰一眼,“她醒来了我一定要问清楚是咋回事。”田峰忙说:“给如霞看病要紧,她醒来了一切自然会真相大白的。”调好液滴快慢的刘医生说:“好了,我走了,有啥情况及时向我反映。”几个人忙点头,要送刘医生。刘医生摆摆手,“行了,行了,看护病人要紧。”却又向田峰招招手,“你出来一下。”不一会儿,田峰进来,面色凝重。素兰张口想问他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田峰便向母亲和素兰说:“妈、姨,你们都做饭去吧。我在这儿看如霞。”素兰木呆呆地说:“我不饿。”田峰说:“姨,人不吃饭咋行呢?你不饿,如霞一会儿醒了还要吃东西呀!”素兰忙做饭去了。
田峰呆呆地坐在炕边,看着那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缓有序地往下滴着。他的目光顺着输液管,投到如霞那只裸露的臂上。她的皮肤依然那么洁白、细腻,衬着胳膊上、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瘦骨棱棱,青筋历历,就连手指上那柔细的汗毛也清晰可见。田峰想:这么多的伤,一定是如霞用胳膊、手护头护脸,而被李伟踢打所致。心头的那股火焰腾腾地直冒上来,可他又不得不强压住。他似乎已经感到那火在五脏六腑中乱窜,烧得他坐卧不安。最后,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如霞脸上。如霞的长发已经干透,蓬松地散在枕边,为她增添了几分楚楚韵致。她的眼睛依然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美丽的弧影。看着看着,他觉得那张脸慢慢生动起来,眉目楚楚,仿佛正在对他甜甜地笑。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如霞,不管你醒来后是什么样子,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一步了。今生今世,我要永永远远和你在一起,我要保护你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吃过早饭,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地来看望如霞。素兰忙招呼她们坐,说吊针已经挂完,如霞也醒了,只是人还很虚弱,暂时还不能说话。一个快嘴大嫂就说:“哎哟,如霞也真娇气,发个烧么,居然这么厉害的。”见素兰红着脸向她歉意地笑,忙说:“我这个人,有口无心的,随口说说啊。”几个人轻手轻脚地进去,见田婶坐在炕边,田峰站在炕下。一个人就悄拉素兰笑道:“你真是前世修来的呀,遇见这么好一家邻居。”素兰笑道:“可不是呢,啥事都多亏有他们帮忙。”大家看看如霞,她果然已经醒了,正扑闪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田婶便俯下身轻声说:“如霞,你瞧,这么多姨姨婶婶都来看你了。”如霞眨了眨眼睛,娇娇甜甜地一笑。众人都放了心,一齐退出来。素兰忙送出来。一个女人就拉着素兰的手,关切地说:“娃身子看来虚得很哩。也不知咋弄的,好好地回去了咋就能小月了呢。那李家也是越有钱越抠,一定是给娃没吃上。你要多弄些好吃的好好给娃补补啊!”素兰笑着点头。可有谁知道,此刻,她的心里,藏着怎样的辛酸和惶恐啊!
如霞醒了,但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能说能笑的如霞了。
素兰饭刚做熟,吊针还没挂完,如霞就慢慢睁开了眼。田峰喜得大叫,“姨,快来看,如霞醒了!”两个人趴在炕边叫:“如霞,如霞”。如霞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而迷茫。她对母亲和田峰的呼唤毫无反应。素兰急得跳上炕,扑在女儿脸边哭喊:“如霞,如霞,我是你妈,你答应一声啊。”田婶闻声,端着饭碗过来,一叠声地问:“咋啦?咋啦?”素兰泣不成声,“如霞咋成了这个样子,连人都不认得了!”田婶上了炕,趴在如霞脸边轻言细语,“如霞,婶子知道你受了委屈。如今你到家了,有啥话你就对我们说,可不要吓婶子和你妈呀!”如霞一动不动,大睁着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田峰忙上前伸出一只手在如霞眼前晃,如霞依然木木呆呆毫无反应。素兰又哭起来。田峰忙说:“妈,咱们试着扶她坐起来。”几个人扶她坐好,又往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如霞便呆呆地坐着。田婶叫,“看娃吃不吃饭?”素兰忙抹了眼泪下炕,端来一碗鸡蛋羹。田婶坐在炕边,一勺一勺地喂,如霞也就一口一口地吃了。素兰又喂她喝了点稀饭,扶她躺下,她便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个人面面相觑,却都不愿说出那句话:如霞傻了!
田峰木木站在炕底下,呆呆地望着如霞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他曾经设想过如霞醒后的千百种局面,却没有一种是这样。如霞,你的下半生难道就要这样痴痴呆呆、无知无觉地度过吗?是的,你的心里也许再也没有了悲苦和忧伤,可你也将再也不会感受到幸福和快乐了。曾经那么多愁善感,如诗如画的如霞啊,今后的世界在你眼里将会是什么样子呢?无声无色,无知无觉?你再也感受不到日出的壮观、晚霞的绚烂,你再也感受不到鸟鸣的悦耳、水流的潺湲了吗?这一切,难道都只能变成我心中对你的美好回忆?命运啊命运,你为什么这么残酷无情啊!
那群女人来看如霞时,田峰呆呆地站着,好像一个局外人。看着素兰怎样用言语和微笑来掩饰如霞的病情,他第一次在这个自己钦佩的女人身上,看到了做作和虚伪。那伙女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出去了。田峰感到累极了,他真想倒下去,永远不要再爬起来,或者干脆就像如霞那样,对这个世界再无知觉,多好!忽然外面一个女人锐叫:“大嫂子,如霞女婿来了。”田峰浑身的肌肉马上绷得紧紧,仿佛一张拉至极致的弓,他一动也不能动。耳边传来李伟的声音,“妈,昨晚我跟如霞吵了几句嘴,我也没在意,谁知道今早起来,就发现如霞不见了。我还当她上街转去了,可一直等到吃早饭还不见她回来,到处又找不见,这才想如霞莫不是过来了,果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不是。我们几个人刚刚看了如霞,才走出大门,就见你从那头过来了。”紧接着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咋把如霞气成那样?你还不快去看看,向她赔个不是,让她消消气。这么远的路,让她大清早地一个人走来。”
李伟一进房门,马上感觉到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是田峰。李伟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的嘴角堆起个优雅的笑,走到炕边,甜甜蜜蜜温温柔柔地叫了声“如霞”。仰躺在炕上的如霞一激灵,猛坐起来。她浑身抖如筛糠,一下子爬过去缩在炕角,死命地摇着头,仿佛李伟是只吃人的怪兽,嘴里含混不清地尖叫:“不,不,我不!”满屋的人全惊呆了。田婶忙跑过去,把如霞紧紧护在身后。如霞一把抱住她,浑身抖得如深秋寒风中的一片枯叶,“婶子,我怕,我怕呀!”田婶再也忍不住,捋起如霞的衣袖,把她胳膊上的伤痕露给大家,怒声问:“李伟,你这人还有心没有?你说,你咋把如霞打成这个样子?”李伟微微笑着,轻描淡写地道:“两口子打架嘛,你们咋不看看,她把我抓成什么样子。”便解开衣领、衣袖,露出脖子上、胳膊上指甲抓出的道道伤痕给大家看,还有胳膊上一个发红的深深齿印。众人便一阵唏嘘。
田峰怒道:“李伟,你是个大男人,有本事到外头耍威风呀,何必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李伟冷笑,“我的老婆,我想咋样就咋样!你算老几,你管得着吗?”田峰怒吼一声:“如霞的事我今儿是管定了!”李伟嘿嘿冷笑,“他张家还没人敢在我跟前这么说话呢。你算张家干什么的呀?”素兰气得怒声喊:“你们两个都出去!”李伟“唰”地红了脸,走出去往堂屋一把椅子上一坐,骂骂咧咧地道:“他妈的,教训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田峰跟出来问:“你骂谁?”李伟大不咧咧地道:“我想骂谁就骂谁。”田峰气得道:“你不要以为张家没人手,就由你在这儿撒野。告诉你,我这拳头可不是吃素的。”李伟跳起来,直扑到田峰跟前:“你小子有种就打呀,不打我不算你妈要的!”冷不防田峰一拳打过去,李伟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了,半边脸立时肿得老高,张嘴吐出一口血沫,那里面竟有几枚门牙。李伟愣了愣,蓦地从腰里擎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朝田峰刺去。田峰一闪身,一脚把匕首踢飞,顺势一绊,李伟摔了个大跟头。他刚爬起来,又被田峰狠狠一脚踹倒在地,他索性爬在地上不起来了,杀猪般嚎叫,“出人命啦!田峰杀人啦,杀人啦!”田婶忙从炕上扑下来,抱住田峰大叫,“你这个愣头青,再给我惹祸!”田峰挣脱不开,气得大叫,“妈,你甭拉我,我跟他李伟今儿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众人正不知所措,猛然听到炕上传来几声瘆人的狂笑,只见如霞赤着双脚,披头散发从里间跑出来,直朝院外跑去。田峰甩脱母亲,一个箭步跑出去,一把拖住如霞。如霞又哭又叫,拼命挣扎,见挣脱不开,伸手向田峰脸上乱抓乱挠,田峰忙把她的双手死死攥住,冷不防如霞低头一口向他手腕咬去。田婶和素兰想把如霞拉开,情急之下竟拉不开,眼见得鲜血顺着田峰的手腕滴滴嗒嗒流下。田峰疼得直咬牙,脸上冷汗直冒。
田婶急得大叫,“如霞,你疯了!谁打你了你咬谁去呀!我家田峰又没惹你!”田峰痛苦地对母亲说:“妈,别怨她,只怕她真的是疯了。”素兰抱住如霞又哭又叫,“如霞,你松口呀!他是田峰,是你田峰哥呀!”如霞的神智似乎有些清醒,她抬起头,痴痴呆呆地望着田峰。田峰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腕上的伤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如霞那焕散的眼神,“如霞,我是田峰,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如霞喃喃着“田峰,田峰……”她忽然嘻嘻一笑,用手触了触田峰手腕上的血。那血,立即把她的手染红了一片。她歪着头,端祥着那片殷红:“多么美丽的花呀!”
李伟在一旁看着,心里先是说不出的快意,“好呀,你爱多管闲事,就让你吃吃那苦头。”又见如霞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胡言乱语,把手上的血涂得到处都是,心下也疑惑起来:难道她真的是疯了?
不知谁叫来了刘医生。刘医生看见田峰手腕上的伤口,忙忙给他消毒、包扎,又转头问李伟,“你是她的丈夫?”李伟忙点头。刘医生便说:“你妻子患的是精神分裂症,要赶紧送医院。”“精神分裂症?”李伟吃惊地张大了嘴,“医生,不可能吧。她咋会得这病呢?”“问你自己吧!”刘医生冷冷地道。说罢打开药箱取出注射器往里吸药水,“这是镇静安眠药,注意叫病人配合。”李伟走过去,对把脸贴在一杆青竹上喃喃自语的如霞说:“如霞,打个针吧。”他刚要拉如霞,冷不防如霞一声惊叫,受惊的兔子般蹦出老远。见是田峰,一头扑进田峰怀里,一张脸上,满是惊恐和迷乱,浑身如发疟般抖个不停,“田峰哥,救救我呀!”田峰轻轻拍着如霞的背,柔声道:“如霞,放心,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你。”如霞仰脸望着田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刘医生举着针管过来,说:“让病人到房里去,注意配合。”如霞一回头,看见刘医生手里的针管,又尖声大叫起来,“不,不,我不打针!”又指着刘医生喝问,“你是什么人?为啥要给我打针?”刘医生笑笑地说:“我是医生,给你打了针,你的病就好了。”如霞看着围着她劝说的一群人叫道:“我不打针!我没病,你们才有病呢。”刘医生点头笑道:“对,对,对!你没病,是我们有病。”如霞笑了笑,便乖乖地跟几个女人回屋去了。打针的时候,她又拼命挣扎,大叫大嚷,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女人都按她不住,把针头都拗弯了。好不容易打完针,刘医生擦擦脸上的汗,“时刻观察病人动静,不行了就快送医院。”“送医院?”李伟似乎不明白,皱着眉问:“送什么医院呀?”刘医生拧着眉,“什么医院?精神病医院!”背起药箱扬长而去。
素兰便叫李伟,“把你媳妇接回去。”如霞一听要送她回去,大叫,“我不回去!”又大哭大闹起来。田峰忙说:“姨,你让如霞回去,不是要把如霞往死路上逼吗?”素兰冷冷地道:“是死是活我不管!如霞嫁给了李伟,就是他李家的人了,当然要叫他接回去。”李伟为难道:“妈,你看是不是这样,叫如霞先住咱这儿,病尽管看着,花多少钱我改日送来。你也看见了,如霞一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你说让我咋照管她呢?”素兰沉着脸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李伟不知素兰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忙不迭地点头。素兰便说:“你走吧,钱不钱的事你先不要说。我的女儿,我自然要想办法给她看病。”
见如霞在炕上睡熟,李伟也走了,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安慰了素兰一番,也都摇头叹息着各自散了。炕边上,素兰呆呆地坐着;炕底下,田峰呆呆地站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半晌,素兰说:“田峰,锅里有饭,你好歹吃点吧。”田峰摇摇头,“姨,你去吃点儿吧。”素兰摇摇头。两个人便又谁也不再动,谁也不说话了。炕上的如霞鼾声微微,似乎睡得正香。
已是吃午饭的时间了,田婶过来叫田峰回去吃饭。田峰闷声闷气地道:“我不想吃。”田婶气得大骂:“我把你个冤家,这么大了还一天净叫我操心劳神。”田峰便跳起来,脸红脖子粗地道:“我咋叫你操心劳神了?”田婶哭骂,“有本事,你到别人跟前凶去呀!你光会冲我吹胡子瞪眼。”田峰道:“妈,你到底要我咋样呢?你要我死,我这就死给你看!”说着去摸案板上的厨刀。素兰忙跳过去按住他,“田峰,你跟你妈耍啥二杆子脾气!”田婶气得又哭又骂,素兰急得劝了这个又劝那个,田峰便一拳砸在案板上,碗盆都“咣哩咣当”响起来。田婶抹了把泪道:“我也是白为你操心,你爱吃就吃,不吃拉倒!”脚步“咚咚”地回去了。
素兰劝道:“田峰,你妈也是为你好,你回去多少吃点,你妈也就放心了。”田峰只是摇头。素兰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那你先在这儿看着如霞,我去去就来。”在柜子里翻腾了一阵,把一个布包揣在怀里,急匆匆地走了。半晌,素兰喘吁吁地回来,进门忙问田峰:“如霞醒了吗?”田峰站在炕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炕上,木木地点了点头。炕上,如霞拥被坐着,正专心致志地一缕儿一缕儿地撕一本书。素兰的心往下沉了沉,问田峰:“怎么样啊?”田峰摇了摇头,又补上一句,“还是快点送医院吧。我去叫个车。”
素兰抹了把泪,上了炕,柔声说:“如霞,妈给你梳头吧。”如霞望着母亲痴痴地问:“梳头干什么呀?”“梳了头,头发就整齐了,好看了。你听话,梳了头,妈带你出去逛啊!”如霞听话地点了点头。素兰便坐在炕边给女儿梳理那柔柔长长的头发。她的鼻子发酸,又不禁想起了从前。如霞自小有一头好头发,那时她大约四五岁吧,天天早起会乖顺地偎在妈怀里,让妈给她梳头。摸着女儿那细细柔柔的头发,素兰心里甜滋滋的。她心灵手巧,在女儿的头发上变尽了花样:两个朝天辫、一个独角辫、扎个马尾巴、两把小刷子,头发上时常扎着蝴蝶结。还有一回,给她编了一头的小辫子,又在头上戴了个吊着许多小铃铛的银帽圈,大家都说小如霞像少数民族里的公主。
而今,头发还如儿时般柔顺光滑,可女儿人却整个儿变了。想着想着,她又鼻子发酸了。抹了把泪,给女儿梳完头,又给女儿洗了手脸,看女儿一副乖乖顺顺的样子,素兰想:女儿是疯了,傻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让她就这么给她穿衣、喂饭、梳头、洗脸,侍候她一辈子不也很好吗?这么想着,心情霍然开朗,眼前似乎也亮堂了好些。
门外传来机动三轮车的轰鸣声,田峰进来问:“姨,收拾好了吗?我叫了辆三轮车。”“田峰哥,叫车干啥呀?”如霞仰起脸问。田峰刚要说话,素兰忙抢着说:“你忘了,刚不是说带你出去逛吗?”如霞点点头,又问:“田峰哥去吗?”田峰忙说:“我和你们一起去。”如霞甜甜地笑了,又扑闪着长睫毛道:“田峰哥也去,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素兰和田峰觉得如霞那几句话清楚、明白,正庆幸如霞是不是好了,谁成想如霞甩脱母亲给她穿上的鞋子,光脚在地上转着圈,又手舞足蹈地乱哼乱唱起来。素兰忙哄如霞穿好鞋,两个人把她送上车。素兰锁了门,上去挨女儿坐好,田峰刚要上车,一个小孩子跑来喊:“田峰哥,我婶子说叫你回去有事呢。”
田峰愣了愣,忙向素兰说:“姨,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素兰点点头,心却往下沉了又沉。果然,从田峰家院里传来田婶的粗喉咙大嗓门,“就你一天能,一天知道管闲事。没你地球就不转了?”田峰压低着嗓门的声音:“妈,你小声点,你说,兰姨家再没有别人了,这事咱不管谁管?”田婶带着哭声喊:“管,管,管!你是出力不讨好,到头来不吃鱼能沾一身的腥。”素兰再也坐不住了,她把女儿的头搂在自己怀里,对司机说:“大兄弟,开车吧。”司机也似乎听出了些端倪,慢慢发动了车子。车子走了不远,只见田峰一边高喊着“停车,停车”,一边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来。跑到跟前,他抓住车后厢板,一翻身跃进车里,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素兰忙说:“田峰,你这是何苦呢?为了我们,闹得你们母子不和。”田峰苦笑了笑,“姨,我妈的话你也甭往心里去,她就是那么个有口无心的人,你一个人跟如霞去,她有病,我能放心?”说着在车另一侧厢板上坐下。如霞身子软绵绵的,头偎在母亲怀里,仿佛睡着了。素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说:“田峰,姨跟你商量个事。姨也再没别的亲人了,如月离得远,我想今儿去县上,顺便把这事告诉如辉,他大小也算这家里个男人。”田峰手里正夹了根烟在抽,他低头思索了一下,说:“姨,这不好吧。如辉还小,再说这段时间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会儿告诉他,让他分心呢。等他放假了再告诉他也不迟。”素兰听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
车子上了公路,平稳了许多。如霞忽然在母亲怀里抬起头,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母亲,清清楚楚地道:“妈,我爱你!”素兰浑身一颤,搂紧了女儿。如霞又说:“妈,我平生最敬佩的人就是你了。你为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常想,我今生今世都报答不完你的恩情呀!”素兰鼻子发酸,女儿对她的爱从来都是含蓄委婉的,从来都没有对她说过这些话。为了这几句话,就是即刻要她去为女儿死,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如霞又回头,活活泼泼地叫了一声“田峰哥”,便要走过来。刚站起来,冷不防车身一晃,她一个趔趄就要倒下。田峰手疾眼快,忙伸手扶住了她。如霞就那么坐在车厢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热烈地望着田峰。田峰分明感到,那双眼睛里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满含深情与爱意。如霞的声音温柔缠绵,她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田峰的眼睛,痴痴地道:“田峰哥,我爱你!”田峰只觉得天塌地陷了,整天世界不复存在了,眼前只有如霞那张美丽多情的脸。他的心里掠起了飙风,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这句话,曾是他千百次想对如霞说的。可现在,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却这么勇敢地对他说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霞,为了这句话,就是让我为你死一百回,我也愿意。”
如霞仰着头,就那么盯着田峰,“田峰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总想着,要是当初嫁的人是你那该多好啊!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已经是败柳残花,我已经不能爱你了,也没有权利想你了。可是,不想你有多么难呀!”“如霞”,田峰冲动地抓起如霞的双手,他把她那小小的头拥进自己怀里,让她的脸就那么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在我心中,你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最美丽的女孩子。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这是世界上演绎了千百次的爱情故事,这胜过天下所有痴情人之间的山盟海誓。素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她不住地用手绢擦着感动欣喜的泪。她真觉得,自己此刻是个多余的人。她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住,这一刻能变成永恒。她真希望世界就此消失,天地间,只剩下这两个心心相许的痴情人。她甚至有些气愤,谁说自己的女儿有病?瞧她说的哪一句话,像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口?但是她忽略了,如霞从来都是含蓄矜持的,这样的直白坦率,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如霞的声音幽幽地从田峰的怀里传出来,带着一种迷离的梦幻色彩,“重新开始,多好啊!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她蓦地从田峰怀里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如宝石般熠熠闪光,“田峰哥,你知道我一直是个崇尚完美的女孩。我知道,我已经配不上你了。”田峰发狂地摇撼着如霞的双肩,“如霞,你怎么这么傻?我从来没有嫌过你,怪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我不许你再这么说!”如霞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凉,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忽然暗淡下来,好像笼上了一层轻烟薄雾,“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他……啊,我怕!”她直跳起来,差点儿从车厢里翻下去,田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瑟缩着,挣扎着,“我怕呀!田峰哥,妈,你们快救救我呀!”素兰扑过去,一把抱住女儿,哭喊:“如霞,妈在这里呢,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你不要怕呀!”她忍不住痛哭失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发作过后,如霞慢慢平静下来,她忽然一把抓住田峰的衣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田峰哥,我早就不想想你,不想爱你了,可他不放过我呀!他说,我去省城是为了找野男人,他说我每回回娘家都是想找你睡觉……他每回和我……他都问我,到底是他……还是是你……他说……他还说……,”这是一个最荒诞无耻的男人最龌龊下流的话,现在却这么冷冷朗朗地从如霞嘴里说出来。素兰羞辱得面红耳赤,她真想跳起来一把把女儿的嘴捂住,而如霞的嘴里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李伟曾经对她的威胁与漫骂,李伟曾经羞辱过她和她的所有亲人的那些话,如今都如流水般从她的嘴里奔涌而出。
田峰呆呆地坐着,瞪视着如霞那双失去了理智的疯狂的眸子,瞪视着那张不停张合的艳红的嘴。他仿佛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维。在他的心中,如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她冰清玉洁,完美无缺,虽然她早已做了别人的妻子,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她或许已经做了母亲,但她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是神圣的。可现在,他心中的圣像被无情地毁灭了。他真想跳起来大喊大骂,他想自杀想杀人想看到血光四溅,可他只能这么呆呆地坐着。他的心在流泪,在滴血。
素兰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天哪,你让她哑了吧。老天爷,求求你了,让她不要说话了。”也许是一个母亲的祈求感动了上苍,如霞真的闭了嘴。她的目光呆痴痴地转向车外,眼睛里依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的一只手机械地伸进嘴里,啃着自己的手指甲。田峰依然不自觉地攥着她的一只胳膊,生怕她病情突然发作,会从车厢里扑出去。
“田峰,你都看到了,你也都听到了。找个好姑娘成家吧,不要再对如霞抱任何希望了。”田峰的目光痴痴地望着远处,投在天空中一个不可预知的点上。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姨,这一切不是如霞的错。我只能对你说,经过今天,我更爱她了。我真不知道,这么柔弱的她,怎么能经受得了那么多?她怎么能不崩溃呢?从今往后,让我来为她分担痛苦吧。我愿终生为她做一面挡风的墙。”素兰被深深感动了,“田峰,你为啥这么死心眼呀?”田峰的眼睛依然痴痴地望着天空,那里,碧空如洗,阳光灿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那么吃力,那每一句话,仿佛浮雕般凸现在碧蓝碧蓝的天幕上,“我对如霞的爱天日可鉴。山可以移,水可以倒流,可我对如霞的爱是不会改变的。”
  这话,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动心,可我们的当事者如霞,她居然无动于衷,一双迷茫的眼睛依然痴痴呆呆地望着车外。睛空朗朗,她难道听到了浩然天地间田峰的诤诤誓言?哦,不,手指车外,她蓦地扬声大叫起来,“妈,那是什么呀?”素兰搂着女儿,心酸地道:“那是一辆三轮车。”“嗯,我知道。车上装的是什么呀?”素兰强咽住辛酸的泪,耐心地道:“装的是黄瓜。”“对,是四筐黄瓜。两筐绿颜色的,两筐黄颜色的,对吧?”还没等素兰答话,如霞又自顾自地道,“看,那三轮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哈,它追不上我们,追不上。它越来越远了,越来越远了,越来越……”她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开始向着路上的车辆行人指手划脚,做鬼脸,吐唾沫,高声漫骂。田峰的脸阴得能握出水来。素兰紧紧抱住女儿,禁不住泪雨滂沱:老天呀,我为什么这么命苦呀?
司机也仿佛觉察到什么,把车开得飞快。“嘎”的一声,车停了。田峰忙挪到车厢前边,趴着车厢与司机之间的小窗问:“师傅,咋啦?”“到啦。”司机跳下车说。几个人扶着如霞下了车,进了医院大门。如霞嘴里依然颠三倒四,胡言乱语。路边站着几个人,一个穿戴惹眼的年轻女子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谈到高兴处,不禁眉飞色舞,手势频频。如霞便指着她大声说:“妈,你看那个女人,手乱舞什么,真不端重。”眼见得那女人沉下脸,田峰忙说:“她有病呢,请不要和她计较。”几个人便都停止说话,上下打量着如霞,“哦,又是个神经病。”素兰只觉得脸发烧,拉着女儿逃也似的向前走去。
路拐弯处有个小小的售货亭,一个小女孩正从售货亭里出来,一手擎着根雪糕,一手拿着包虾条。如霞便喊,“妈,我要吃雪糕。”田峰忙到售货亭里去买。如霞接了雪糕,又喊:“我还要吃虾条。”这实在是小孩子吃的东西,田峰哭笑不得,只得又去买。如霞多高兴啊!一边吃着雪糕,一边吃着虾条,一路上还得意地哼着歌儿。素兰看着女儿纳闷地想:“或许,她原先那个矜持、端重的女儿只是一个假象,眼前这个矫情、爱娇的女孩子才真正是自己的女儿吧。”
田峰挂号去了,嘱咐素兰一定要看好如霞。素兰想拉女儿在路边的石椅上坐下,不料如霞兴奋得不行,哪里坐得住。素兰忙从路边拣起一片报纸,“如霞,你念报纸给妈听,好吗?”如霞便就着妈的手念:“小时候,我有一次不小心,让竹签把手划破了,中指上直流血……”她的脑子里又乱起来,歪头端祥着自己的中指,上面并没有血呀!为什么还要是小时侯呢?如霞扔掉没吃完的雪糕和虾条,一下子跑到那边的垃圾堆上,蹲着拣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玩。素兰追过去,见女儿正从垃圾堆里拣出个又破又旧的大布娃娃,她把脏兮兮的大布娃娃抱在怀里,哄着,拍着。
素兰一把夺过布娃娃扔在一边,朝女儿皱着眉:“如霞,这多脏啊!”见女儿一副受伤的样子,就那么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看着她,素兰又有些不忍,“如霞,你要布娃娃,等会儿妈给你买一个新的,好吗?”“啊,不,我不,妈!”如霞大叫一声,猛地朝布娃娃扑过去。她扑得那么急,一下子跌倒了。她坐在那里,把布娃娃紧紧抱在怀里。“妈,你怎么变得这么残忍呀?你为什么要把我和孩子分开?这是我的孩子,我把它弄丢了,我又把它找回来了。”她用手细心地为布娃娃拂去脸上的尘土,又为它整理好破旧肮脏的衣衫,“这是我的孩子呀!我不要新的,我就要它!它再丑再脏再不好,也是我的孩子啊!”
她坐在高高的垃圾堆上,把布娃娃紧紧抱在胸前,嘴里还轻轻地唱起了一首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那歌声,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她就那么坐着,唱着,痴迷而专注。傍晚的阳光斜斜射过来,正好照耀在她身上,为她浑身上下笼罩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辉。
站在一旁的素兰看呆了,过来寻找她们的田峰看呆了,闻讯而来的几个医生也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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