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没有诞生的时候我就诞生了，那时我不是人是细胞是猿。人类诞生的时候我又成为人，成为一个屁事不懂的人。一岁时的我是孩子，十岁时的我也是孩子，二十岁的我还是孩子，三十岁的我仍然是孩子……我似乎是一个永远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我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孩子般的诚实，孩子般的执着和热情，想了许多许多小孩子想的东西，做了许多许多小孩子做的事情。我问过苍苍的天，茫茫的地，这世间怎有这多凄风？怎有这多苦雨？为何有这酷暑？为何有这严寒？天地不语，我又去问路。路在哪里？遥遥远远漫漫无边。疾病纠缠着我，七情六欲折磨着我，功名利禄的毒汗吞噬着我，得与失成与败如烈火般烧燎着我。我一次次地从希望的点出发，经历了失望之后而绝望；再从绝望的点出发，经历了挣扎之后而再生。周而复始，从来没有穷尽过。
　　
　　 尽管如此，我仍然赤脚步光腚，只有一条遮羞挡丑的红兜肚，青青亮亮光光溜溜一个头，顶上那撮黑毛毛，那是鬼见愁。也许，正是有了这鬼见愁的缘故，尽管阎王爷好几次下令要收了我去，怎奈小鬼们见了我秃头上的一撮黑毛毛就发怵。小鬼们多少次跃跃欲试，多少次蠢蠢欲动，却始终也没能将我捉去。我逍遥鬼外，便久久地活着，直活到天荒地老地老天荒时我还活着。
　　
　　 我活了很久很久，走了很远很远。
　　
　　 我已经记不清了，那是哪一年哪一月，只记得那是一个美丽的夏天，一个同我一样穿着红兜肚赤脚光腚的孩子，捧着一束紫色的鲜花向我走来，这孩子不是别人，他就是上帝赐给我的情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是一个地球上著名而今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名字的人，除我之外。他是一个天才的画家，他画过空中楼阁让我居住其间；画过秀丽山川江海河湖让我游玩；画过壮马肥羊金银珠宝为我的财产，画过绸制的彩衣让我穿在身上飘飘欲仙；画过美味佳肴香甜的脆饼供我一日三餐……总之，他是了不起的画家，我偏不说他是骗子也不准别人说他是骗子。我的情人终归是一个太小太嫩的孩子，在暴风骤雨袭来的时侯，他背转了身子撕碎了他所有的画，他离去了，只把沉重的东西留给了我。我独自挑着他留下来的沉重，走进茫茫大野，在太阳跌进地平线的时候，消逝在地平线的那一边。狐独时我拥抱大地亲吻，寂寞时我寻觅星月为伴，哭时为雨，唱时为风，饿时吞己肉，渴时饮己血。我站过我跪过我爬过我滚过，像一个乞丐，像一条母狗、肉吃光了只留一身白骨，血饮干了只剩两个黑穹，最后死在了深秋。
　　
　　 不知死了多久，只知活过来的时候，天空灰淡而宁静，无数无数片白色的花瓣在天空中飞舞，大地被厚厚的雪掩埋了。我重新站了起来，一身银装。白衣白裤白鞋白袜白披肩，白白的眉毛，白白的头发，我与天地共白首。除了这无尽的白色之外，眼前还有一副黑沉沉的担子。我的前生挑着一个孩子留给我的沉重而大而老而死，今生是否还去担负那前生的沉重呢？我看着这副黑沉沉的担子久久地踟蹰。
　　
　　 我是大人了，我是成熟的女人了，我是神圣的母亲了。我学会了宽恕，学会了容纳；我的情人于我来说，永远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一个神圣的声音在告诉我：挑起你眼前这副黑色的担子吧！我今生仍然挑着前生的沉重，走着脚下清白无尘的路。同样沉重的担子，而今挑着却不是前生那般艰难那般辛苦。我心里明白，因为我不再是赤脚光腚穿红兜肚的小孩了，而是神圣的母亲。母亲的承受与容纳如同坚实的大地。于是，我的一双眼睛将许许多的男人都变成了赤脚光腚穿红兜肚的小孩子，我微笑着原谅他们的过失，包括出卖和背叛，宽厚地容纳他们，用我的乳汁养育他们。
　　
　　 如果我不是大人，不是成熟的女人，不是神圣的母亲，我会像魔鬼一样，疯狂地架起机枪，杀光这个世上的男人。倘若如此，我仍然是乞丐，是母狗。
　　
　　 我的故事没有完结，当年离我而去的孩子呢？
　　
　　 我挑着担子去旅游，挑着担子去走亲访友，挑着担子上班下班，挑着担子而乐而歌。忧郁与悲伤，哭泣与哀愁，都埋在了我死去的那个深秋。但是，我不敢否认，我的内心还藏着深深地孤独。我说不清那都是些什么时候，所有的孤独集合在一处，将我紧紧地围在其中，牢牢地攫住我的喉咙，然后七手八脚地用绳子捆了我，我很有些麻麻木木恍恍惚惚，被众孤独们弄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江洋大海，身后是一片古老的森林。那海深不可测，默默无言，只有白亮亮光闪闪无数颗如银的星星向我眨着小眼，我心茫然。海的彼岸跳出了一个小红点，那红点从彼岸入海向此岸游动而来，由小而大由远及近，我忙掏出手绢擦亮了我的眼镜片子，那个游动的红点，正是我前生的情人，那个赤脚光腚穿红兜肚的小孩子。他手里已经没有紫色的鲜花，只有一脸忏悔的泪水，他向我走来了。我再一次拥抱了这个前生失此生得，前生去此生返的情人。我将他留在了我的此岸为客，与他共茶饭。吃饭之前，我并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命令他去洗澡，因为来时的海水已经洗去了他的一路风尘。数日之后，我帮他收拾了一副与我同样重的担子，送他上路了。他挑起担子走了，始时步子踉跄，渐渐脚步平稳，在他回首顾盼的瞬间，我发现他再也不是赤脚光腚穿红兜肚的小孩子，他已经是一个久经沧桑的历史老人。我随着他一起老了。千疮百孔的石头挺直了身躯露出了海面，赤裸裸地坦露着黑黝黝的皮肤，风吹不语，浪打不惊，表皮伤痕累累，内心坦荡坚强。以自身经历的苍凉，造就了自身伟岸的形象。森林中的树木淌着沧桑的眼泪。苦难的大海反复唱着一首古老的悲歌。
　　
　　 秋风夏雨秋凉冬寒，星月出来是黑夜，太阳出来是白天。太阳睡的时候我睡，太阳醒的时候我醒，黄昏逼近的时候我的心随着西边的太阳下沉。一缕黄色的光从外面爬进了车厢，柔柔的淡淡的，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和脸。天下所在的狐独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个个板着铁青脸，瞪着冰冷的眼，摇晃着手中的绳索。独旅中的我慢慢地闭上了疲劳的双眼，只觉四肢无力，浑身发软，宇宙中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将我一个人留在了天地之间。这时，他来了，默默无言地牵了我的手，带着我走出了那个怪怪的圈。他总是从孤独寂寞中走来，在黄昏到来时出现。
　　
　　 我紧紧地拽住了那温柔的黄昏，奇妙美丽的黄昏，柔柔淡淡的黄昏，难以忘怀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