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说点什么吧？”
　　 “说点什么呢？”
　　 “说说你这５年是怎么生活的？”
　　 “这个不想说。”
　　 “要不说说５年前你怎么突然失踪了？”
　　 沉默......
　　 “你们文人就喜欢打听这些，从别人的故事里提取素材。我曾经也算个半路文人呢。”
　　 停顿.....
　　 “好吧，这事搁在我心里也５年了，今天就对你说出来，反正明天我又要离开这城市。不过你最好别发表出来，要发也尽量发到外地的杂志上，我不想有太多的人知道我的故事，哪怕你用的是化名。”
　　
　　 坐在我面前的我的朋友英雄，明显比５年前胖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前的羞涩而呆滞，而是隐含着历经世事后的沧桑和圆滑。我就靠在床的这头，他在那头，开始了他的故事。
　　
　　
　　 一
　　
　　 我溜达着晃进５楼最边上的小屋，随后一脚跟，刚刚还张着大嘴巴的木门，“砰”的一声闭上，亦如我无人可说、无话可说的无奈。刚刚借来的书就搁在床头，我也懒得翻它。身子一个后仰倒在床上，像是一刀风干的腊肉，突然断了挂绳落在干土上。屋子里弥漫着棉絮、尘土呛人的气味，身下的木板不堪负重，错落着打起呻吟。这呻吟声听起来有些熟悉，让我想起以前楼下那对夫妇晚上睡在床上，床板和嘴巴就是这样不停地咿呀咿呀着。
　　
　　 屋子里很黑，开关就在门边，几步的距离，我也懒得起身。窗外浓郁的黑暗层层包裹着坟墓般的小屋，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让我的呼吸渗透出去。手指间香烟燃烧的气体，在屋子里左冲右突，越聚越厚实。心里好烦躁，烦躁得我想歇斯底里几声。
　　
　　 起身开门，站在走廊的角落，眼睛打量着斜对面楼房２楼那个熟悉的房间。那房间没有开灯，漆黑一团，这使我更加烦躁和失望，于是我来来回回在走廊里游荡，从走廊的右边数到左边，办公室的门是５扇，从左边数到右边，办公室的门还是５扇。对面２楼的房间依然一片黑暗。
　　
　　 回到房间，我依然躺在床上，床板依然错落着打起呻吟。自从前几天楼下的那对年轻夫妇搬走以后，一到夜晚，我的心情总是烦躁不堪，就连平时晚上用来打发时间的色情小说，借来借去都换了好几本，而被我冷漠的待遇是一样的。我开始害怕这样的夜晚一个人独处，害怕自己是一只临死前挣扎着的鱼儿，没有一个同伴，独自漂浮在墨绿色的海水中，然后孤独地死去。这之前，我曾经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期待黑暗的降临。
　　
　　 半小时工夫，４楼的夫妇就把家搬得一干二净，我是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看着他们搬家的，他们搬走的不仅仅是家具，还有我那颗渐渐失落远去的心。金色的晚霞凝固在我豪无表情的脸上，被同化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灰色。当时我看着他们的离去，心情并不觉得怎么烦躁。不就是晚上没戏可偷看了吗？或许这样更好。无数个白天里我好多次痛下决心不再“光临”４楼，可到了晚上，我又立即改变了主意。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我就像掉进黑暗的枯井中，井壁的四周有许多细小的虫子爬出来，吞噬着我的肉体。我仰望着井口，希望有人放下一条绳索，让我逃离这可恨的黑暗之隅。渐渐地下到４楼打发时光，成了我夜晚的生活习惯。烦躁，还是烦躁，烦躁一直在我身体内膨胀，我越是想抹平它，它反弹的力量越大。
　　
　　 再也没有偷偷“光临”４楼的必要了，我想。夜，漫长的夜，漫长得我都不敢奢望还会有明天到来。
　　
　　 屋子里的黑暗又加厚了几重，烟头的光亮在一闪一闪。我睁着眼睛望着屋顶，屋顶上有处脱落了水泥表皮的坑洼（不用看见我也知道它的存在），像是割开了肚皮的心脏，在黑暗中翕动。也只能在黑暗中，我才有这样的感觉，一旦开了灯，它还是处坑洼。现在真的不想开灯，强烈的灯光一旦塞满这间小屋，会蒸发掉我那只适合在黑暗中存在的欲望，那和小偷偷走了我口袋仅有的，一直舍不得拆零的一百元钱没什么区别，我会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个晚上不舒服的。
　　
　　 窗外那棵树真是讨厌，昨夜的一场暴风雨，把广场路边的电线杆都吹断了，为什么这棵树偏偏就逃过一劫呢？我早就希望有人把这棵树给砍了。闷热的夏夜，树叶招来的蚊子特别多，而且是那种特别能咬人的蚊子，一针见血。还有那此伏彼起的蝉噪，像是一根长针穿透我的耳膜。我气急着从床上蹦起来，摸黑抠下几砣水泥块，使劲地砸在树上，蝉鸣声才暂时平静下来。但丝毫无用，过一会儿又叫了起来。
　　
　　 再次回到走廊的角落。噫！对面２楼房间的灯什么时候亮起来了？我迅速转身，推开木门，摔掉凉拖，踩着旅游鞋，蹑起脚跟跑步下楼，在２楼休息平台右边熟悉的角落蹲下来，猫着腰，眼睛死死盯着对面２楼。２楼楼梯间没有路灯，一团漆黑，蹲在这里，明暗的反差作用，我可以看见对面的男女在房间里换衣，走动，尽管有时他们会瞟上我这里一眼，我知道他们是看不见我的。
　　
　　 我熄灭了烟头，压住呼吸，等待对面的“猎物”进入状态。男的已经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看电视，女的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收检着杂物。她不急，我倒急了，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上前一下子撕开她的衣裙。这时候，一楼的大厅忽然传来女人高跟鞋有节奏的敲击声。有人上来了。我狠狠地闷骂了一声：“妈的......”。肯定是二楼旅社住宿的房客。这样我不得不闪进２楼的走廊，哼起歌儿欣赏外面的夜景。高跟鞋清脆的敲打声，像舒缓的鼓点一般回荡在楼梯间，声音没有在２楼停留，“噔、噔、噔......”直接上去了。这使得我有些意外。整个３楼空着，没有住人，４楼的那对夫妇已经搬走了，５楼是我公司办公的地方，晚上除了我自己，绝对没有人会上这来的。这时候怎么会有女人上楼呢？
　　
　　 ３楼、４楼的楼梯间有盏路灯。上楼的女人个子不高，肉乎乎的，粗短的小腿站立在细巧的高跟鞋上，每上一步，鞋跟像是被踩矮了一截。两片肥硕颤动的屁股，撑起那紧绷的短裙，像是一张破了口的布袋包着两刀滑腻的肥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我隔着几级楼梯踏步慢慢地跟在她后面，我的视线像锋利的刀片不停地切割开女人屁股后面的短裙，切割的声音“吱吱”地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裸露的肥肉包裹起来带回家，留着晚上一边看书，一边想像中享受“美餐”。女人的肌肤饱满而细腻，在强烈的荧光灯下，如同刚刚蒸熟出笼还在冒着热气的包子皮，谗人胃口。
　　
　　 我加快了几步超过她上楼，然后昂着头颅，没有侧身看她一眼，高傲的神态如同凯旋归来的英雄。我一般不习惯当面盯着一个女人看，哪怕是陌生的女人。快步上到５楼后，我趴在走廊的栏杆，吊着眼睛俯瞰着楼下的动静。女人看来是新搬来的住户，住的正好就是４楼以前那对夫妇退开的房间。她已经脱下了丝质的裙外套，正从房间出来去洗手间打水。紧身的内衣衬托起她高耸傲人的乳房，每颤进一步，都会涌起乳浪臀波。我臀部的肌肉突然急剧痉挛着紧缩，像是有一条带刺的藤条轻轻地抽打着我的屁股，痒痒的，麻麻的......
　　
　　 女人打完水，进屋，关上了门，一会儿灯也关了。我也回过神来，对面２楼的房间什么时候又暗了，我对着黑夜潇洒地摔了一个响指，狠狠地骂了一声：“妈的。”
　　 二
　　
　　 我的生物钟总是很准时，特别是夏令时节，一般６：３０左右，就会起床。草草地洗漱几下，下楼，沿着火车站台跑上几圈，到广场路口的小店吃完早餐，再回到公司来，差不多就７：３０了。
　　
　　 我的家不在这城市，我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住在公司的小屋里。朋友们羡慕我的自由，说是他们结婚以后，就没有享受过几天“快乐的单身汉”生活。我是够自由的，可自由是否等同于快乐，也许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如同一棵移植到城市窗口的盆栽，生长在并不适合我的土壤里，于是我总是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觉得只有在黑暗的夜晚，我才能将自己真实的表情拧干了水分，晾晒在不需要人关注的桌面上。
　　
　　 因为是住在公司，早晨的卫生工作基本上是我包了。拖地、抹桌椅、收拾文件书籍完毕，然后往茶杯里倒满水，浏览一番昨天的报纸，公司的人差不多陆陆续续上班了。
　　
　　 公司老总雷雨今天第一个报到，还是他那一贯风风火火的样子，旁边跟着一粗壮的汉子，我不认识。雷雨直奔他的经理室，半途扔过来一句吩咐：“英雄，给向老板倒杯水来。”
　　 我这才知道，那粗壮的男人姓向。
　　 敲了门进去，把水放在向老板桌前，刚准备转身离开，雷雨喊住了我“英雄，等一下。”
　　 我静默地站在墙边等待老总的吩咐。雷雨停顿了一会，头也没抬就摆了摆手。“算了，你还是先出去.....等会叫你再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半小时以后，我再次来到经理室，雷雨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对向老板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英工程师，姓英叫英雄，名字有点怪怪的，呵呵。英雄这人老实，不怎么爱说话，可他的业务能力还是不错的。他还是我们公司第一号‘笔杆’呢。”
　　 雷雨接着给我介绍向老板：“这是向前向老板，本市商界赫赫有名的大老板。”
　　 我和向前礼貌性地握了握手。
　　 雷雨开始切入正题。
　　 “是这样，英雄。向老板在湖滨花园买了两套新房子，委托我们公司装修，合同已经订好了。前期的水电工程近日就开始动工，你等下和向老板一起去他的新房子勘察一下，和他一起协商，把房子所有的面板开关、灯具、电线、水暖配件，还有坐便器、热水器等等的尺寸定下来，做个计划材料清单。明天你跟向老板电话联系，陪他去把材料买回来。”
　　 向老板丢给我一支烟。
　　 “辛苦你了英工，装修设计和材料方面我是外行，你们是专家，帮我多多费下心哈。”
　　 设计是没问题的，这是我的强项，关键单独由我做主买什么材料，我是第一次，心里没底。以前公司帮助客户买材料的有个专职人员－－许诺。一时之间我的脑子里晃过许多念头：今天雷雨怎么把这任务交给我呢？难道他开始器重我了？难道许诺出了什么事情？
　　 我试探着问雷雨：
　　 “许诺呢？”
　　 话刚一出口就被雷雨打断了。
　　 “别管他，他另外有安排，要出去几天。业务方面你熟悉，这我放心。需要交代你的是，买材料时一定要把握好材料的质量和价格关，多跑跑，货比三家不上当。”
　　 雷雨转头跟向前说：“基本就这样吧，向老板，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要不你和英雄再谈谈？”
　　 向前起身来和雷雨握别。
　　 “不了不了，你去忙，我也要告辞了。我先和英工去家里看看，边看边谈。”
　　
　　 在办公室整理了一下午的材料，不知不觉又剩下了我一个人。忙碌了半天，我有些累了，但我今天的精神很亢奋。这次能被经理器重，让我单独处理向老板家装修的一切事务，我没理由不兴奋。一直以来，我明白雷雨重视我，但那漠视的眼神却看不起我，他看不起我的故作清高，正如我看不起他的随意粗俗一样。外表上我是比较孤高冷漠，不喜欢奉承上司，不善于和同事打成一片，我宁可代替同事做一小时工作，也不愿意参与他们在我看来十分钟的纯粹的废话。没事可干的我，在公司基本算是可有可无的人。其实没有人真正理解我，我的内心一样渴望阳光与友情的眷顾，只是我总是不习惯主动迁就别人。
　　
　　 饱满的兴奋挤掉了肚子的饥饿。我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方便面，倒满开水，将就着糊弄一顿晚餐。回到小屋，关门开灯，躺在床上看起昨夜的书来，准确地说是在翻书。我一直佩服自己的嗅觉灵敏，一本这样厚的小说，里面无聊冗长的铺叙，我基本是不看的，而夹杂其中的让我把玩起来体会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快意的描写，哪怕就是一、两行字，哪怕是埋在碎石堆里的骨头，我也一样能像嗅觉灵敏的狗一样找到它们。
　　
　　 白天的我基本趋于静态的睡眠中，包括我的言行和思想，而一到晚上，我体内许多不安分的因素才被激活，幽灵般萌芽、滋长、弥漫、放荡。我喜欢夜晚，我的灵魂也属于夜晚。只有在夜晚，我才能找到自我，找回自信。也只有黑暗，才给了我衍生自我和自信的空间。我有时候都怀疑，我的世界是不是黑白颠倒了？我怀疑给我生命的人，本来是让我出生在西半球的，却阴差阳错落在东半球。这样一错，就把我的本应对称着白天和黑夜的灵与肉的关系给错开了。我现在说是躺在床上看书，倒不如说是书在看我，我的思想早已安上一对翅膀，在无边的黑夜中纵横驰骋。
　　
　　 我又一次想起以前住在４楼的那对夫妇，准确地说，我想的更多的是那个叫莲花的少妇，更精确地说，是少妇那健康赤裸而极具肉感的身子。这身子会不会再一次出现我在半夜奇妙荒唐的梦境里，只有天知道。
　　 三
　　
　　 快下班的时候，妻子打来电话，我正在甜蜜和不安的交织中回想着上午的经历，人像入定了，死盯着桌子上的设计方案和材料清单发呆。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同屋的李姐也习惯了我的冷漠怪异。电话是李姐接的，她喊了我几声，我才醒过来。李姐把话筒递给我，然后继续闷着头织毛衣，只是手上穿针的频率稍微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