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小说』安姨,小美
认识安姨,源于小美。
小美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合租友。相处三载,我并不了解小美,我和她年纪相仿,也相同是名副其实的宅女,虽然我们也常常推心置腹地说一些心里话,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走进小美的心里。因为小美的心四周,有一道无形但坚固的围墙。
很多时候,我都是看书、码字,她是喜欢依着阳台,单手托腮怔怔地望着远方发呆,目光虽固定,却无焦点。我说,一个托腮沉思的女人,那一刻,一定在思恋一个男人。小美矢口否认。我不相信,因为小美每天都和“他”通电话半小时以上,在暮色渐临时分。小美说的温州话,语速虽快但温情,不曾恋爱的我暗自揣测,只有热恋中的男男女女才会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吧?
小美是善良且懂得照顾别人的女子。她会在太阳刚刚睡醒的清晨,磨好豆浆,煎好鸡蛋,然后扯开嗓子喊:潇潇,你个大懒虫,快起床,要迟到了!每次听到,迷蒙之中的我总会想起儿时赖床,妈妈的催喊声。而我身体抱恙时,小美熬的小米粥,也同样有妈妈的味道。在异地他乡,某种程度上,我们彼此将对方看作家人。只是,小美仍旧满腹心事,却不说给我听,她也从未向我提及过她的家人,包括安姨。
在一间茶室,第一次见安姨,我深记得,那是银杏树落叶的时节,叶片在窗外旋落,像翩翩飞舞的蝴蝶。五官精致柔和的安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优雅”。是的,优雅,这个词形容她再妥贴不过。虽已年过不惑,但那依然清澈的眼神,流转着的仍是百媚千娇。然而,这些美,却没有遗传给小美。
她和小美端坐在米色的皮质沙发上。小美说:潇潇,这是我妈,你可以叫她安姨。安姨随即笑,说:常听小美提起你。便无了话语,静静地听我和小美唠叨。小美安静时的样子,倒是和安姨有几分相似。
安姨和我们住在了一起,没几天,原本空旷的阳台上就被置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在她的渲染下,我也爱上了养花,后来我们给那些可爱娇柔的植物取名为“小乖”。顾名思义,“小乖”们很安静,不吵不闹,只需一点点阳光和雨水就很满足。
安姨做的菜肴很合乎我的胃口,一个月下来,竟长了几斤肉。我说:安姨,你得出钱给我减肥。安姨只是笑,一脸的荣耀感。
小美和安姨总会在某些时候,叽里呱啦地用我听不懂的温州话谈心。我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不便让我知晓,于是,我从来不会过问。
几个月之后,小美回了温州。单独相处,我和安姨的关系又亲密了许多。闲暇的时候,我们习惯端一杯绿茶,坐在阳台的藤椅里,沐浴着冬日的暖阳,看着各自钟爱的书籍。也会细心地为“小乖”们松土、浇水、施肥。我也会在失眠的夜,踢踏着拖鞋,抱着枕头,敲响安姨卧室的门。
后来,我发现,安姨也常常和一个人通电话,语气关怀亲切,在暮色时分。直到一次,我屏住呼吸从安姨身边走过,听到了小美那熟悉的声音。
了解安姨的故事,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夜,安姨和小美通电话之后,就流下了无声的眼泪。她的样子让人心疼极了,不知所措的我拿着抽纸盒呆然地站在她的身边。安姨平静之后,开始向我讲述她的故事……
安姨25岁和高中同学林结婚,他们有着浓厚的情感。家境清贫的他们,凭借着数千元的高利贷,凭借着两个人的齐心合力艰苦奋斗,终于闯下了一番事业,直到身价过千万。
“或许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吧”,安姨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再次湿润。我想,那是因为酸楚和心痛。林开始频繁出入娱乐场所,不多久,就有流言蜚语传入安姨的耳朵。安姨说,她想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然而,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和我们所期许的背道而驰。原来那层遮掩的窗户纸捅破之后,林变本加厉,开始了花天酒地夜不归宿的日子,甚至和一个有夫之妇双入双出,生意上的事情也无暇过问。这空壳婚姻维持了半年之后,终于瓦解。孩子归了林,安姨拿着她该得的那份财产,离开了那个冰冷的家。说到这里的时候,安姨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抽泣着轻声说:也是这一年,我的女儿没了……因为那个女人,她和她爸爸吵架,摔门而出,就出了车祸。
不善言辞的我,那刻,只能坐在安姨的身边,一张又一张地递给她纸巾。
后来,我说:还有小美在。安姨望了我一眼,却哭得更为厉害。空调暖气是开的,但她的哭声让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寒。
我说: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是可耻的,而那个没能照顾好女儿的男人更是可恨的。
安姨说,那个女人有一个值得尊敬的女儿。在安姨的女儿车祸丧命之后,她常常来看望安姨,她替她的母亲向安姨道歉,请求原谅……
那个夜晚,我终于知道,安姨为什么在精致优雅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忧伤的心。丈夫背叛,家庭解体,痛失爱女,遭受这样的打击,任谁也难以承受。我也终于知道,小美为什么总是爱托腮发呆,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提及她的家人。皆因她有复杂的家庭背景,还有她亲爱的姐妹已不在尘世。
我心疼小美,更心疼安姨。
小美一直没再回来,她依旧每日和安姨通电话。安姨说,小美在工作之余,照顾她最近生病的爸爸。我在心里责备小美,那个见异思迁,没有良心的父亲,还去照顾他干嘛?难道她伤害你们还不够多?
漫长的冬日终于过去了,万物复苏的气息将人蛰伏了一季的心也唤醒了。
安姨在建材市场买了门面房,做起了批发建材的生意。忙碌的工作淡却了安姨心上的伤疤,她的笑容多了一些。安姨又买了新的住房,在她的百般邀约下,我退了租房,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日,拖着行李,搬着那些长势甚好的花花草草,和安姨一起,踏进了那有宽敞的阳台,朝南窗户的大房子里。
栀子花盛开的时节,我和安姨一起去了温州。那个地方是她内心割舍不下的牵挂。
和小美久别重逢,我的心有柔软的悸动。小美还是旧日模样,我们一起喝茶,她依旧和我一样,喝洞庭碧螺春。我们像一对情侣手挽着手,漫步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在一家商场的门口,一对中年男女朝我们走来时,小美的脸上闪过惊异的表情,之后转为不屑,拽着我的胳膊,扭头便走。
那女人迫切地叫到:小美!
我扭头看她,发现她的神韵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美却不回头,低声说:不要理他们!
撇开他们之后,我正欲问小美。小美先开了口:那是安姨的丈夫,那是……小美没说完,我补了一句:那是可耻的第三者。小美受伤似地望了我一眼。而我是朝着他们离开的方位,狠狠地瞪了一眼,带着满腔的鄙夷,虽然,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在温州呆了十天,我和安姨准备离开。
我劝小美:和我们一起走吧!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小美面露难色:潇潇,有些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你替我好好照顾安姨。之后,小美拥了我一下。我从小美的怀里感受到传递过来的温度。似乎有了这温度,我就有了好好照顾安姨的力量。我拍了拍小美的背,用肢体语言告诉她:放心吧,我会的。只是我仍旧不懂小美,她到底在迷恋什么?
回去之后,那个女人的脸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与她而言,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幻觉。然而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敢在安姨面前提起她,于是那种感觉缠绕着我,迟迟消散不去。
某个夜晚,加班回家的我,看到安姨坐在客厅里喝酒。借着淡淡的月色,我看到了她脸上那斑驳的泪痕。我收回准备开灯的手,轻轻地坐在了安姨的身边,为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潇潇,我把建材市场那边的房子和生意都卖了。安姨啜饮了一口酒,幽幽地说。
啊!我惊呼。手中的酒差一点撒出来。
他破产了,债台高筑,那个女人也离开了他,我不忍心看他坐牢,所以……安姨解释给我听,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合理的依托。
哦!我应着。心中却有千百个疑问,我想问安姨:林如此薄情,你这样做值得吗?我还想问:他现在知道结发妻子的情,比天高,比海深了吧?但是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后来,我说:他无情,你不能寡意,毕竟他是小美的父亲。这是在肯定安姨的抉择,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小美呢?小美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安姨的眼神有些闪烁。她轻轻地说:她还好。
那晚,我彻夜未眠,脑海里满满地都是安姨,小美,小美的父亲林,以及那个女人。放电影般来来回回地滚动。这样的故事情节,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旧调重谈地反复上演,当它真切地发生在我身边时,让我有种置身尘世外的幻觉。
之前我不理解安姨,也不理解小美。那一夜,我试着站在安姨和小美的立场去想这些事,我终于知道,安姨和小美对林的宽容,是因为亲情的纽带还将他们一家牢牢地拴在一起。
安姨又回了温州。我一个人住在她的大房子里,感觉莫名的空虚,生命中仿若少了许多值得开心,值得满足的事。我想念安姨,胜过想念小美。我知道,我们的那些“小乖”们也想念安姨,如若不然,我仍旧细心呵护,它们却像害了相思病一样,日渐萎靡。
小美告诉我,安姨回去后,又变卖了一处房产,替林偿还了一些债务,甚至资助他在生意场上重新站起来。
我问:那个女人没有再回来了吧?小美有一刹那的沉默。然后有些云淡风轻地说:没有。电话这端的我想象不出她的样子。
我又说:你们一家终于团聚了。那端的小美却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我以为这句话错在我没有将小美那过世的姐妹归纳在这“一家”里,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安姨对我说:潇潇,房子你就一直住着吧。如果哪年你离开那座城市,就将它卖了。我试着在安姨说话的语调中,寻找她是否幸福的蛛丝马迹。好在,我如愿以偿。
只是我仍忍不住问:安姨,你现在幸福吗?安姨“额”了一声没有回答。我忙转移话题:安姨,你不在,我和“小乖”都很寂寞,我们的阳台,甚至整个城市都是寂寞的。
银杏树叶落了又生长,栀子花谢了再开放。复婚之后的安姨生活得很安稳,林经历了大起大落,安姨不计前嫌向他伸出温暖的手,让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患难与共,也让他懂得了珍惜。
小美也告诉我,安姨现在很幸福。
我问,你呢?
她淡淡地答:还好,只不过我还在恨一个人。
我不知怎样安慰小美,因为我不懂她。如果小美恨她的父亲林,为什么她一直守在他身边。如果小美不恨他,又为什么迟迟不能释怀。
小美又说:潇潇,你说原谅一个人需要多大的胸襟,安姨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
人生在世,我们常常陷溺于自己所挖掘的痛苦泥潭里,不断里往泥潭里添入怨恨,最终,泥潭会没过我们的头顶,那时一切都迟了。我知道这样的大道理人人都懂,只是人人都难做到“放下”,小美也是。于是我只对小美说: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你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小美淡淡地说:让我再想想。
后来,已而立之年的我,终于找到了归宿,在这个我认为很寂寞的城市。新婚夜,我将安姨的故事静静地说给他听。我问他,你会不会如小美的父亲,我会不会如安姨那样?
他笑我傻。然后拥我入怀,紧紧地。我在那结实的胸膛里,听到了满意而肯定的答复。
我笑着流泪。
最后一次见安姨,是在新婚的第二天,安姨怪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很遗憾没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她来了,虽然憔悴了一些,但依旧优雅的模样。她来了,不但带来了祝福,还执意要将那套我一直居住的房子作为新婚贺礼送给我。我惶恐,不敢接受如此昂贵的馈赠,虽然,我早已将安姨当作了亲人。安姨拗不过我,但是她说,房子她不会卖的,钥匙留给我,什么时候想念了就回来看看。
我带着万般眷恋和唯一一盆没有萎谢的绿萝,搬出了安姨的房子。
再后来,夫君因工作需要调去了加拿大,我也随同一起。很多时候,隔着茫茫尘烟的人们,即便多么地情深义厚、念念不忘,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也会将那些积压在心中的热情慢慢地消磨殆尽,直到最后,你会感觉与对方无话可说,对方也是,毕竟,回忆终究是回忆。
就像我,去了加国之后,和小美与安姨的联系,渐渐变少,甚至差一点断了联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十分自责,我觉得对不起安姨和小美。我们曾经有那么美好的过去,有那么深厚情感,怎么能就这样断了。
小美的邮件就那么突兀地、猝不及防地来了,带着寒冬凛冽的气息。当我看到邮件内容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坚冰铸成的剑刺中,彻骨的寒,彻骨的痛。
小美语无伦次地说:潇潇,安姨走了,因为肝癌。
她说:潇潇,安姨让我对你说,十分感谢你陪她走过那些阴郁的日子。
她说:潇潇,我告诉你……我不是安姨的女儿,我是那个第三者的女儿。
她说:潇潇,我还是一个人,我害怕婚姻。
……
小美说的每句话,都加上我的名字,让我感觉她在我的耳边喃喃而语,更是加重了这让人无法承受的现实的残酷性。
我和夫君回到国内,再到温州,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约了小美,我们去看安姨。
想你。祝你都好。欢迎归来,我一直在等你。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