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殇二题
　　 雁殇
　　
　　 又到秋来，终于在傍晚时分，见数量不多的大雁，鸣叫着，飞过小村的上空。目送高空的雁群，我的心便有别样的滋味，而记忆又将我带回四十年前，令我想起了那只哀伤的大雁。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看见八叔放羊时拎着几盘对夹。我见过人们下对夹，钢制的对夹，需要左右踩开才能支上，张开时，夹子中间有一个圆钢片，那是机关，动物踩上去，夹子一犯，难免被夹断腿。平常时，人们用这些对夹对付个大的老鼠和黄鼠狼，那么，八叔拿它做什么呢？我凑过去问时，八叔微微一笑，说打大雁。听说打大雁，我顿时来了兴致，忙央求八叔带我去。八叔一向随和，点头答应了。
　　 我们小村西边是一片荒甸子。当羊群在已经泛黄的甸子上吃草时，我就跟在八叔的后面，看他认真地寻找夹子窝儿（指埋对夹的地方）。在没有多少水的大坑边，到处都是大雁的脚印，这些脚印跟大鹅的脚印一样，像极了枫叶。
　　 八叔在大坑东沿儿每隔十多米就下一盘对夹。他很细致地在疏松的土里埋下对夹，上面覆盖细土，小心翼翼地弄得很平。每盘对夹都由绳子拴着，另一头系在铁棍儿上，铁棍儿插到地里。我问为什么要插铁棍儿，八叔说是为了防备大雁将对夹带飞。看着专心下对夹的八叔，我暗自赞叹他的细心与谨慎。
　　 埋完对夹，我们就赶着羊群，远远地离开大坑，去甸子东头放牧。我坐在甸子柔软的黄草上，仰脸环视蓝天，希望那些高飞的雁阵会落下来，然而，天高云淡，整个上午，虽然看见几个雁群向南飞去，却没见哪群大雁落下来。我失望极了，想回家，却又怕错过夹住大雁的场面，就百无聊赖地拔草根，直到秋老虎晒得我难以承受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羊群。
　　 可我仍是惦记着那些对夹。傍晚时，我忽然还想去西甸子看看，没出屯子，就见八叔赶羊从西边回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居然拎着一只灰色的大鹅！
　　 不用说你已经知道了，它其实是一只大雁！它和老奶家的雁鹅没啥区别，只是比雁鹅小些罢了。它那黑灰色的羽毛，在夕阳下闪着光泽，而被夹住的小腿，早已断了，正滴着血。
　　 八叔把羊撵入生产队的羊圈后，就在聚拢来的人群簇拥下，拎着大雁，英雄般地回了家。
　　 很多人都在天空下见过大雁，可如此近距离地观赏大雁，却都是头一遭。那大雁翅膀被反扭着，别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大家，眼睛里满含哀伤，一声也不叫了，绝望得仿佛成了呆子。人们围着瘸雁，评头品足，一时竟忘记回去吃晚饭。
　　 夜里，我惦记着大雁，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早，我就急忙过去看，八婶说，大雁被你家猫给掏去半拉！原来，昨晚八婶就杀了大雁，退了毛，放在仓房里，不想被我家黑猫占了先！我要去看剩下的大雁，八婶说，剁了，待会儿来吃肉吧。
　　 本来，有肉可吃，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我却突然不想吃它的肉了，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去西甸子的初衷来——其实，我真的不是非要吃雁肉，而只是好奇罢了。在我见它第一眼时，我的内心深处就有点可怜它了，只是见那么多大人在亢奋地议论，我一个小孩子，怎么敢当众说可怜一只大雁呢？
　　 ……
　　 近日读到石钟山的《雁》，说的是一只雌雁受伤后，无法与雄雁一同飞回南方，就混在农家院中的大鹅中间，一天天地在企盼和煎熬中度日，直到春天又来，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丈夫。丈夫没有忘记她，一次次地在她的头顶盘桓，低诉着，呼唤着，她却无论怎样挣扎都不能飞上高空，只能悲伤地冲着丈夫哀鸣。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两只雁头颈相交，死死地缠在一起——它们用这种方式自杀了，而僵直的头仍然冲向天空！……
　　 读罢全文，我于感动中，不禁又忆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只雁来，我不知道它是雄还是雌，也不知它是否有爱侣，如果有，那该是怎样的哀痛啊！我当时只是个小孩子，无法揣测那只雁的悲痛，但它那眼里的哀伤，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如奶奶幽怨的箫声，久久地挥之不去。
　　
　　 狂逃的野鸡
　　
　　 五一期间回家乡，见一个年轻人横穿田垄，飞奔而来，细看，一只彩色大鸟，“嗖”地穿过公路，落地后沿垄沟急速奔逃。我这才知道，家乡的土地上，又出现野鸡了。
　　 第二天，父母邻家的小伙子，竟然骑摩托车捉住一只雄野鸡!之后，乐颠颠地给老丈人家送去了。
　　 又几日，去岳父家，人们说张宽甸子去年就来了许多野鸡，病恹恹的许老三，打了一春天野鸡，终于弄住一只，那鸡肉真香……
　　 这次回乡，看到了野鸡，也听到了许多关于野鸡的传闻。说实话，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的家乡坐落在东北平原。小时侯，家乡的北甸子上，花繁草茂，兔走鸟飞。奔跑在大草甸子上，总是十分欢跃。可是，近些年，草甸子早被圈占，蓝瓦红墙之外，春天白碱一片，秋天衰草几根，全没了往日的自然生机。每当透过车窗，看见“现代化”的草甸子时，我就从心底往外生出一些郁闷。
　　 而今，野鸡又飞回家乡了。我不知这些野鸡是从哪里来的，但我确知它们的命运，因为“野生动物保护”六个字,在这里还是个令人生疏的字眼。
　　 偶翻刊物，又生感慨。德国纳粹集团的二号元凶戈林，却对野生动物保护持脉脉温情。他曾于1943年颁布了普鲁士《狩猎法》。他在办公室里挂着这样一条警示标语：“谁折磨动物，谁就是伤害德意志民族的感情。”
　　 一个嗜杀成性的法西斯恶魔，竟然也会有如此见地，岂不令人汗颜！
　　 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只野鸡在奔逃。它能逃到无人的地方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