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极其热闹的酒店，穆家妈妈坐在桌子的上首座——孙女结婚了。穆家妈妈看着白色婚纱下美丽的孙女，不由得心里万般滋味。当年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丫头出落成这样一个妙人儿，站在那个喜坛上，简直让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穆家妈妈忽然觉得眼角湿漉漉的，忙拿起纸巾擦了一下眼睛，这样大喜的日子，自己一个老太太哭了可不怎么好，本来人老了就不招人喜欢，再分不清好歹，在婚礼上哭就更惹人不高兴了。穆家妈妈裂开嘴又笑起来。
　　 穆家妈妈一辈子参加过很多次婚礼，别的不说，单单自己家就四个儿子都结婚了，不过身份不一样罢了。儿子结婚，自己是婆婆的身份，要坐在喜坛上，等着新进门的媳妇给自己鞠躬（早已经就不行磕头礼了），喊“妈”，自己也要备好了红包，只等那一声含羞带笑的“妈妈”出口，就要一边大声答应“嗳！”一边满脸笑意盈盈地将捂在荷包里的红包递过去，心里也是欢喜的，尽管并不是所有的儿媳妇都那么可自己的心，到底自己也算得上是婚礼的一个主要角色。孙女结婚，穆家妈妈是“老祖宗”，人人毕恭毕敬，终究不过是人客而已。穆家妈妈看着端坐在喜坛上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妇，忽然有些眼花，看不清他们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是笑？是不笑？穆家妈妈看不清楚。
　　 穆家妈妈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几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还没有结婚，也就没有留下个一男半女的，穆家妈妈常常说起来总有些遗憾：“老五可怜哦，活了三十几岁连个后都没有。”又伤心，眼泪跟着也就下来了。有时候穆家妈妈又会想：这老五从来也没个正儿八经地干过什么，要不是几个哥哥不时给他几个零花钱，日子还真过得可怜，果真结了婚生了子怎么养活？反倒不如没有的好。穆家妈妈就觉得老天爷这么早的就收了老五去，也是可怜他，不让他可怜的活着，祸害自己也祸害几个哥哥，尽管手足情深，到底个人过了个人的日子，谁是谁的终身依靠？靠不住的，穆家妈妈很知道。
　　 穆家妈妈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羡慕自己的哥哥有女儿，老话说得好：“女儿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她自己没有生过女儿，自然体会不到女孩儿的温柔体贴。曾经哥哥因为家里艰难，将自己的大女儿送到穆家妈妈家里，尽管嘴巴上从来没有说出来“过继”，但穆家妈妈总觉得这个侄女是大哥送了自己的，尽管家里还生活着一个丈夫亲戚家的女儿，也一口热似一口地喊了自己“婶儿”，到底不比自己的侄女亲。穆家妈妈看着自己的五个儿子常常会想：“不知道他们几个能给我生几个孙女。”穆家妈妈知道自己喜欢女孩儿比喜欢男孩儿多。
　　 儿子们长大了，先后都结了婚。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里带着的，四个媳妇竟有三个都生的是儿子，只有老二媳妇生了个女儿，又粉妆玉琢的，穆家妈妈简直爱得一塌糊涂，将已经告一段落的母爱重新拾了起来，几个孙子反倒靠后了。其实，穆家妈妈自小就不喜欢穆老二，也没有什么原因，果真要掰扯，穆家妈妈就觉得或者老二长得跟自己那个乡下的公公有几分相像吧？穆家妈妈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的家翁家婆，或者说穆家妈妈从来就没有看得起过丈夫的父母。穆老二小时候穆家妈妈就总戳着他的脑袋：“跟你爷爷真像！看着人不喜欢！”老二也不言声，渐渐地也就远着母亲了。
　　 穆老二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的，穆家妈妈看在眼睛里，喜在心底里。时不时地又会担心起来：“这么好的女孩儿，可不要遇见个坏男人哦。”当然，不敢说出来，怕惹得老二媳妇不高兴。穆家妈妈年轻的时候，家里大大小小几个男人，丈夫不知道是不是容易娶不上媳妇，一旦娶了媳妇就百依百顺的，宠得不得了；儿子们看了父亲对母亲也都学着样儿，对母亲尽管比不了父亲，也都是极少会违背母亲的意愿的。穆家妈妈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即便知道语言具有强大的攻击力也不会顾忌什么。人上了年纪以后，尤其老伴儿过世了之后，穆家妈妈反倒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似年轻的时候那么嘴尖牙俐地盛气凌人了，非常的温和，也颇能够通情达理，跟几个儿媳妇表面上都很融洽，几乎不看见婆媳大战，当然，穆家妈妈也知道所以能够相安无事不过是因为自己不跟着他们过罢了，果然住到了一个屋檐底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难过：“老天爷咋就没有给我一个女儿呢？如今连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唉！”那个曾经在自己家待过几年的侄女终究是侄女，家乡有句老话：“猪肉贴不到羊身上。”穆家妈妈对侄女也并没有更多的要求，比起来媳妇们到底又亲得多。
　　 穆家妈妈让侄女坐在自己身边，几个儿媳妇，除了刚刚做了岳母的老二媳妇不在，其他三个都坐在一桌上。叽叽喳喳地赞叹着新娘子的漂亮，又吹毛求疵地这里那里找着新郎官的缺点，一般娘家人都会这样，可能是女方的家里人总会想：我们辛辛苦苦养了这样大的一个女孩儿，又这样的美，嫁了你，简直就是你们想都想象不到的美事！我们这样略微挑剔挑剔你也没有什么。穆家妈妈听着几个媳妇的话，已经稀落的眉微微蹙了蹙，当初，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被亲家们背地里嚼过舌？穆家妈妈忽然感觉有些不舒服。
　　 菜一样样端上了桌子，穆家妈妈看着，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现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已经太高了，酒店的菜真油得厉害，盘子边儿上一圈油花儿，穆家妈妈不知道如何下筷子，腻味已经从胃底心底直窜了上来。穆家妈妈老是老了，新闻总还每天都看的，什么地沟油、苏丹红、毒馒头的，也都知道。看着一盘盘油汪汪的菜，“炒菜放这么多油，不会是地沟油吧？”心里一闪念，更加动不了筷子了。侄女在一旁，看一眼穆家妈妈，眼睛里有一些困惑，不知道姑妈怎么回事儿。
　　 穆老二跟媳妇走过来，尤其老二媳妇，素日里就最少伶牙俐齿的，今天更是喝了几杯酒愈发的话多：“妈，你看，今天月儿这婚礼还行吧？”穆家妈妈点点头，并不说话。“哟，妈，你怎么不动筷子啊？是不是菜不合您的口味？我还跟老二叮嘱呢，订酒店一定要考虑您的口味，他怎么？”就顿住了，穆老二在一旁摆摆手，忙着撇清：“天地良心，这酒店不是我订的，是月儿他们自己订的。”老二媳妇就笑了笑：“妈，如今的孩子真不比我们那个时候，我记得当初我跟老二结婚的时候是自己请了厨子来家里做的，所有的菜都是您和爸定的，不像后来老三、老四，他们俩个倒是饭店办得酒席。月儿他们说不让我们插手，我们也就不能替她们做决定，来——”一边说着一边就拿了筷子搛菜放进穆家妈妈的菜碟上，“尝尝这个，听说是他们家的招牌菜呢。”穆家妈妈吃了，“怎么样？”老二媳妇问。穆家妈妈点点头：“挺好的。你去招呼人吧，我这里不要耽搁太久。”老二媳妇并不立刻离开，而是又招呼了妯娌们喝了酒，方走开去。
　　 三个儿媳妇看着老二媳妇的背影，彼此相视一笑，“来，我们也尝尝这个招牌菜。”又叽叽喳喳起来。穆家妈妈也曾经听见老四回来跟自己说过，原本想着给月儿介绍个“官二代”的，老四自己没有女儿，仕途上没有人怎么做得更高？可没有想到穆家这惟一一个女儿还没有看上那一个“官二代”，硬要找了这一个自己做小生意的，穆家妈妈听见老四媳妇又称赞那个“官二代”怎样优秀、怎么前途无量就有些恼火，又发作不得。是呀，如今的女孩子嫁给谁不嫁给谁，父母都做不了主，更何况奶奶？穆家妈妈的意思本也是倾向于那个“官二代”的，她自己就曾经是一个“官太太”，尽管不过是“芝麻官”的太太，到底知道一些官场之上的规则的，又不由得想起来新近听来的一个词：“游戏规则”。穆家妈妈看着几个儿媳妇，依旧在评论着月儿跟她的新郎。“你们说，月儿那么聪明，相貌也好，怎么就……”声音陡然低了，穆家妈妈的耳朵近来背了很多。
　　 穆家妈妈微微蹙着眉头，脸上却微笑着，有一点儿无可奈何的味道，一双眼睛里渐渐地生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