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一片片黄褐的枯叶辞枝自落，通往远方的官道上一时间纷纷纭纭。纱衫绸裙，云鬓高挽的古装少女和风流儒雅，文质彬彬的名门公子款足举步，往往来来，大路上便见红错绿飘，叶雨零卷。
　　
　　 道畔赫然一座方台尖顶的“问秋”古亭，内一石桌，三人对饮。我缓步上前，深施一礼道：“请问各位相公，此是何地，当是何时？”三个皆举首瞻视，醉意酣然。其中一华鬓老者，顿首抚须，冉然立起，道：“小丫头子又是何来何往？哪朝人氏？”我犹豫片刻，方说：“小女来自北国，应是中华人氏，而看这方情形，倒像古代派头，可是？”老者笑而不答，飘然而去。其余两位紧随其后，青衫曳曳，冠带轻飘，古寺残筵，突然行迹尽无。我以为其中定有奥妙，或者仙人点化，也未可知。于是我抬足追赶，不上一刻，但见前头三人俱进了一园，那园门虽古旧尘封，但造型之精巧绝妙，堪称鬼斧神工。褚墙飞檐，青瓦流饰，画云染风，皆绝妙天成，绕旋自然。昏昏然，我也入了园门，忽见门内有一女子盘膝而坐，纤手玩抚颈内数珠，面如白玉，神态雍容，眉横春山，秋波曼启，看定我含笑不语。我欲进不敢，欲退不甘，只呆望那女子。只见她桃花云鬓，珠花皆出野草杂树，暗香时袭，身着素蓝夹衫，纯净雅洁，一丝不俗。
　　
　　 “请问……”我俯身而问，彬彬有礼。那女子忽然轻启樱唇，燕语莺声：“吾所在之地非神地仙界鬼府，生就的奇刹荒阁，花树水亭，为人则是古今汇类，老少共处，其萧萧而乐，小姑娘可愿前往领会一二？”我慌忙点首答谢。那女子巧笑嫣然，柳眉飞翠，说：“若姑娘大有兴致，我这里倒还有个别致的规矩，就是你须化作他人，方能入他人之地，忘我之境。”这倒新鲜可意，我欣然以应。女子略有动作，便见我已青衣华带，羽扇纶巾，俨然一得志才子，风流潇洒。一揖到膝，作别女子。女子颔首而笑，仙风道骨，不尽言述。我凝目定神，觅路入园。只见野草杂生，乱树丛起，碎花香细，蝶柳翩依。一曲径幽通深远，古木夹道，荫天蔽日。其时未知秋日还是夏时。不多远，便见一荒石空地，内有皂树一株，叶密枝茂，干躯蜿蜒，新伤旧痕，斑斑点点。下有一天然石台，三五人闲敲棋子，曼言落花。其中正有我所追之人。我趋步向前，正欲开口，却听一人说道：“怪不怪，其怪自怪，怪也不怪，自说清明。”另外几人抚掌大笑。我唯恐这是禅语，不敢造次，遂退步而立，左顾右盼，望见远处翘然一亭，侧隐曲栏，畔有塘湖。即转向而往。
　　
　　 此时徐风吹缓，碧皱波摇，一架小舟，静泊湖岸，上张芦蓬，竹桨点水，诗境画意，尽在其中。亭中坐一女，发抓双髻，鬓饰野花，嫩翠娥服，清目秀眉，爽净素雅，春韵萌动。女孩儿守盆清水，正在洗藕，藕节匀称粗实，净白如玉，在她手中灵巧翻转。我拾阶而上，临近女孩。她仰面惊视，秋水泛波。“姐姐不必惊慌。”我以公子自居，清雅大方，笑道，“此地乡居么？”女孩不理，弃藕而去。我略一迟疑，尾追其后，一路上碎石无序，叶影偏摇。不多时，前面现出一茅屋，疏竹夹映，细草掩门，篱墙横枝，柴门虚蔽，淳朴土气，安宁可爱。
　　
　　 我呆立门前，不敢冒失。女孩悄然回眸，灿然一笑，艳如春桃绽露，芬桂含羞。我一时痴心忘情，环门而入，一股淡香附风至面。见有郁树数株，红杏摇雨，绿柳含烟，槐云颤动，春色盎然。中有一小径，草芽如针，洁石铺就，纹痕天然。茅屋小巧，篾竹为门，木桌木墩，皆展舒厚实，古色古香。女孩脱去羞容，启开花貌，莺声道“请公子暂入寒居，且进一茶。家室不济，公子，见笑了。”我随其进入茅屋，果然落座。女子端来小盏，竹叶淡茶，清甘无匹。我顾首四盼，见粗雕窗棂，细剪绢花，灰红朴秀，甚觉端实。女孩低首顺目，安然垂立。
　　 “姐姐，难道家中无有别亲？”我婉语约音，温言开口。
　　 女子只是微笑，并不作答。我啜罢茶饮，举目又询：“姐姐芳姓？”
　　 女孩儿薄唇半抿，双腮落红，半晌回曰：“铭香，小字铭儿……敢问公子？”我心下暗笑，起立而语：“小生予林，别字清永，另号萧文，时年二十有二，家在山落孤村，以……”女孩不耐续听，兰香出离，不见回转。我闷住片时，渐听窗外鸟音幽寂，薄暮封门，小风已息，却涌上几许寒气。静坐无聊，我出得竹门，骤然一凉，原是青空淅沥，卷云作雨，空空濛濛，润浸秋昏。我稍稍迟疑，略整衣冠，以为只身夜处一孤女寒家，必是不雅，乃抛门而去，重觅落足。
　　
　　 细雨忽然转骤，天地苍茫，“哗”响一片。我足踏泥泞，落荒急奔。突然雷声大作，电闪又至，惶急间望见不远处有一庙宇，青灯映窗，切切咽咽似有人语。我迈开步伐，疾奔而去。乃至庙宇，又见冷锁虚挂，帘栊空悬，满室光亮，清洁和暖。数名女子团团而坐，都着青衫紫裙，红簪碧束，看去清雅难拟，高洁远俗。我踟蹰难进，只得暂于檐下蔽一时寒气风雨。女子笑语连绵，清音不绝，落我自个独守寒夜，无以栖身，一时恨不得寻了那看园女子，要还女儿本身——也能够径如寺内，与姐妹们笑闹一回。但也许天命劫数，必有一次男儿体验。胡思乱想间，忽听内中人叫：“不怕冷气伤身？公子请进吧。”我思想一阵，料是再没别人，也便斗胆入内。见七八名女子围一草苫，苫上放置清淡水酒，山野小菜，平常落果，碧粥玉米，甜香可沁。上首便坐着那看门女子，双颊胭红，秀云柔堆，半是笑意半是醉容，更加媚颜娇色，姿态动人。左侧正是茅屋孤主——铭香铭儿，也是丹颜半醉，轻红遍体。见了我，铭儿自垂高鬓，默声不语，看门女子却娇声作笑，缓言道：“公子有缘。咱家虽是女孩，却不庸俗闭塞，公子不必拘仪，请自便野餐。”语毕送上一双木筷。我初还疑虑，后见其余女子也都是性和笑微，可亲可敬，我便捧过半盘菜蔬，正是地米清香，苦芽熹微，那一种野味，分外清凉。
　　
　　 少时雨住，四处寂然无声。女子们各自倦怠，作辞别去。偌大寺庙，只余残酒空碟，剩香落甜。除了昏然欲睡的我，对面默默陪坐的，还有铭儿。一盏佛灯，焰火高挑，陈雕旧壁，形象恍惚。我轻唤“铭儿”，女孩岿然不动，隐眸垂眉，俏面上雪寒冰冷。我伫立片刻，无奈只有领门而去。雨去天高，夜气愈新愈凉。泥泞淤地，秋寒袭人。疾走数步，回视老庙，那青青一点灯色，依然映上西窗，摇曳浮动，闪烁不定。我长叹一声，拔步远走。
　　
　　 不觉天色已明，艳阳高悬。我一夜苦行，形容狼狈，欲寻一干燥处暂事歇息。趟着雨后冷重秋草，七拐八弯，寻见一小小草棚，内铺松软干柴，棚顶张一朱红小旗，颇为怪气。我走入草棚，委身而卧。酣睡中，只觉飘飘入一亭榭，一青年女子席地而坐，侧目含笑，温存秀美，恍惚像是铭香，又像是那看门女子。我盈盈前趋，那女子款款而起，与我若即若离，衣香生动，鬓影若云，丰姿幻丽，与夜间更觉风味不同。那女子笑声脆亮，高寺春鹤，空谷鸟语。笑声中忽然轻身一纵，袅袅跌落湖中，碧水里立时冒出一朵红莲，也是舒叶展瓣，笑意可亲。“铭儿！”我大叫，突然被人摇醒，惺眼起坐，见面前怒立一人，乌帽蓝衫，腰束草绳，两目生光，彪形粗悍。我呆愣望之，不明所以。粗汉威声喝道：“你这白嫩后生，怎能占我老窝？真正糊涂，起来理论才是。”我整衣站起，欲诚心道扰。那粗汉却又喝道：“你愿意入伙吗？打架不行——军师倒还缺一个，也罢。”“入伙？”我悚然一惊，忙又刨根问底。那粗汉仰面答道：“我乃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有名的黑旋风李逵的重孙，名唤李狗，侠义豪爽，武艺高强，专爱打那些贪污受贿，贪钱昧财的徒子徒孙，渐渐的打不过瘾，便拉了一帮人，组成‘剿恶队’，人手倒凑得齐全，只是还少出谋划策一人，我看你这后生倒也合适。”我颇感快意新奇，只是不愿入伙，便辞别粗汉，道：“此地相遇名人之后，也乃幸事。承大哥厚爱有加，小弟不胜感激。若有缘分，后会有期！”然后北向而去。
　　
　　 日头渐升渐高，徒步缓行，汗湿青衫，饥肠难熬。不觉走近一片阡陌桑田，膏粱实惠，麦薯泛青。田头一株粗茂柿树，正当叶盛荫浓，小柿青笼。树下一席净地，卧一耕牛，牛旁闲坐一耕田老者，草帽布衫，旱烟荷包，态度悠然。我款步向前，深施一礼，求道：“小生半日饥腹，实难煎熬，还望老人家相助。”老者除帽举首，细加打量，微露笑意，并不答语，只返身从树后拖出一只青瓷小坛，探手入内。摸出半块粗面米饼带一根白背小葱。我连连道谢，双手接过。老者方开口说：“客家饥了，还是跟老汉家去补贴，怎样？”我自然感激不尽。遂跟了老者，同着花黄耕牛，缓缓北行。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前方枫林里隐约显露一栋白漆泥屋，青烟一缕，盘袅而上。老者将黄牛拴于林中，招我进入屋内，置座引茶，布饭煮粥，其殷勤之意，必是少有。老者又取一坛陈年老酒，一瓮隔季豆腐，便坐下相陪，频频劝我举箸。其老太，满鬓霜华，行动爽落，与我说一些俗语闲话，时时开朗大笑，全然不似花甲老人。一时饭毕，我谢辞老者，二人虽然热情好客，但未明我身份，也不深留，直送出枫林之外，扬道而别。
　　
　　 眨眼间又是红日西坠，红霞满天。我沿溪而行，远听山涧流水，兽嘶虫鸣。举头遥寻，果见溪尽处有山，峻拔翠润，劈顶如云。及至跟前，又见小桥流水，青石绿岸。步上砖砌小桥，手把朱栏，留恋一回。那日头即坠于山后，一层暮色轻袭过来。只听山间松风飒响，钟敲微鸣。于是我攀了缺石残阶，逶迤登高。约摸茶盏工夫，天色转作昏黑。怪石奇树，左奔右突凛然兀立，犹如幢幢鬼影。那山风愈觉凉意森森，自树梢石缝“吱溜溜”穿飞，令人头皮发乍，毛骨悚然。
　　
　　 心惊胆寒之际，突见不远一座寺院，灯火隐隐，木鱼缓闻。迫不择路，信步以至。虽秋夜深寒，寺门却层层洞开，青灯古佛，历历入目。正室内僧道数十，左列右排，庄严肃穆。上一长须老僧，仪态端方，闭目神思。我不敢贸然而入，遂避于户外，静候响动。耐之半晌，闻窸窣之声，僧道凝神屏息，各各散去。大庙中惟有老僧一人双手合十状作半眠。饥寒难捱，我立于门前俯身轻唤：“师父。”老僧掀动眼皮，声色无动，缓言到：“施主有何见教？天晚了，请回吧，枯山荒岭，一路小心，阿弥陀佛。”“师父，我——”老僧复合眼睑，再也无言。我失望地转身欲行，但听英风虎吼，流石马啸，寒气透骨。我没奈何试路以归，突然足边一动，身倾足空跌入涧水。幸而水深不及腰间，直冻得两手木直，口齿难启。忽一曳灯火飘至头顶，横空垂下一绳。昏昏得救，却见老僧满目慈笑飘立面前。“师父——”“罪过罪过，一时疏意，施主受苦了。万望谅解，请入寒寺夜叙，暖茶温酒，略疏伤寒，何如？”“谢过师父。”
　　
　　 丈二斗室，一尘无染。纸墨经卷，古砚竹简，不见一缺。老僧亲取僧衣僧袍，令我换穿，又唤备茶煮酒，添加火炭，热情更非先时。一时停当，老僧与我面坐而叙。“师父——”我放胆问道，“刚刚那番景象，是作何法事？”老僧长叹一声，颔首捋须道：“都道是佛门清净，四大皆空，孰不知泥浊不苟之事，也比比生发，吾已无力而问，从其去也。阿弥陀佛。”我不好深究穷追，只好缄默啜茶。老僧沉吟半晌，又自长叹：“出家人，去尘心，摒俗念，清素为本；事佛者，洁身寡欲，水火无争。但是——唉！”顿一顿，方道，“只缘一领袈裟便反目为仇，大动干戈，以致血溅佛门，祸起萧墙。如此尘氛不除，安可圆满世间。”我闻此语，噤声不言。片刻，檐上风起，似闻瓦动。老僧悚然变色，挥袖间灯火全熄。我亦颤栗不已。忽窗扇大开，脆响盈耳，似有一影飞掠而过。老僧立起，疾步出门，呼三五僧齐去巡查。余微抬目，赫然白衣女立于面前。“铭儿！”余失声大叫。颈间一凉，已有寒剑一柄贴于颌下。余结舌不语。铭儿腾挪至卧榻，剑挑素衾，足拨青枕，寻个不住。屋外声响，铭儿闪越身形，翻窗而去。
　　
　　 老僧归来，顿足叹息。只为袈裟仍在，经卷已失。吾发言动问，老僧语经卷传为玄奘所取，珍藏百载，不想今日被盗。僧跌足长叹。感僧相救之恩，吾打下主意，起身作别。
　　
　　 乘着夜色，循路潜入小村。茅屋俨然，灯火如豆。吾伏于窗下，闻众女子笙歌阵阵，笑语喧喧。余退于屋侧，点燃柴薪。一时火起。女子汹涌而出，急救夜火。余乘虚而入，酒桌畔经卷在目。速取在手，闪身而出。火势犹烈，女子来往穿梭。
　　
　　 夜气迷茫，再寻山寺，已不可得。
　　 混沌之中，再跌入水。
　　 冷气激凛，悚然惊觉。
　　 卷犹在手。观望四周，秋叶纷纷。南柯一梦，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