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散文』美人不归
我站在木栏横亘的过道口上,眼前是一面砖磊的隔墙,狗吠声声,我双脚并拢着站着,不敢迈步。探着身子把目光送进小院,歪七扭八了几道弯,门帘后的木门虚掩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闺女,进来吧。”
我踏进了这座时隔了十年未涉足的小院。十年前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拿着借来的初一英语课本读着并不认识的单词,和爸爸一起离开。一晃十个春秋易节,可是这里的光景却像是丝毫未变。我依旧能循着记忆的轨迹找到这家的门。
进了门,一位拿着大蒲扇的奶奶一脸的笑容:“坐,坐,看是坐床上还是椅子上。”我坐在了床沿上。那木棱的窗户正映出我的身影,被窗外树下拴着的狗狗望见,又是一阵阵狂吠。我只好拿了个马扎把自己藏在衣橱一侧,可是狗吠仍在。听惯了家里的电锯声响,这都不算什么了,倒是这位奶奶很是歉疚:
“来了生人就叫,听见生人说话也叫,就像能听懂人话一样,吵得慌啊。”
“没事的,家里比这里吵多了。”
“开风扇,开风扇凉快。”奶奶边说边把风扇打开,光线阴暗的屋子一下子风声骤起,好像所有的岁月和时光都被风声旋转成昨夜今昔,那年我离开时候的光景。
“我有好些年没来了。”
“是啊,得十多年了吧,那时候才这么高啊。还在我院子里喂兔子呢。”奶奶比划着,干枯了的手掌比床沿高不了多少。边比划着边打了个哈欠。
“我没吵到您睡午觉吧?”
“没有啊,我就是躺会,中午睡不着的。天热啊,我腰疼也不敢铺凉席。”
“那扇风扇没事吧。还是关了吧。”
“没事,没事。凉快会吧。”
我没听她的劝阻,起身想去关风扇,奶奶抢先一步,踮着脚很是困难地把开关旋转到零。然后转身对我笑笑:
“老了就搐搐了,以前不用踮脚就能够着,现在都要踮起脚使劲儿够了。”
“我没觉得呐,您和以前一样。”
奶奶听着我讲的话笑了,嘴角顺势流出细长的口水,我当是没看到,奶奶自己也装作心不在焉地用手心抹了去。
“奶奶,您多大年纪了?”
“八十了。”
“身体可好?”
“好着呢,很少感冒。一顿饭能吃一块馒头,喝一大碗糊糊,要是吃一角馒头,就喝两大碗糊糊。”奶奶一脸的得意。
“天热要多喝水的。”我的话音没断,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声响动,我抬眼眺望着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虽然她带了头盔,围了纱巾我却依然知道她是雪娇的妈妈。
“雪娇姐姐呢?”
“去北京了,跟着她叔去的,去了才十几天,说是去学电脑工作,电脑工作要学的么?”奶奶一脸的疑惑。
“北京好啊,大城市。”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反倒很容易就转移了注意力,开心地说,好什么好,都一样啊。可是脸颊上的笑纹分明荡漾开去。
我有好些年没见雪娇姐姐了。以前我们是同学也曾经是同桌。她是个美人,皮肤雪白,明眸皓齿。想来她妈妈年轻时也是美人,就像我面前坐着的老态龙钟的奶奶年轻时一样。
“这是雪娇姐姐的照片吧,我能看看么?”我目光着落了很多次的旧相片在橱窗后摇曳着曾经的记忆。我想我能看出些从前。
“看吧,看吧。我镶起来雪娇还不愿意,说没用都烧了算了。我还是都找出来贴上了。”
在那扇斑驳的衣橱门的玻璃后面规规矩矩地贴着雪娇姐姐的一些照片,有证件照,有独照,有合照。还有两张其他女孩子的一寸照,想来是奶奶花眼并不能看清楚,大概是认成自己的宝贝孙女了。那两个姑娘也是美人,一个我还是认识的,看一眼就能想起十年前初见她时的惊艳。看着雪娇从小到大的照片,一个女孩子的心气都是满溢着的,我从她娟秀的脸上看到从前,同桌时候她举着自己写的美术字和我比,辫子歪在雪白的脸颊的一侧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字。照片下是她小时候的奖状,那些奖状我是认得的,好像就在昨天我还看到她在领奖台上。小学、初中,然后就断了。“进步之星”、“三等奖”,她是努力而上进的。看到她最近的也是高中军训时候的了,再后来她没考上大学,再后来听妈妈讲她去和她小姨卖衣服去了。然后再后来,也就是我听闻她消息的现在。
其实,妈妈有和我讲,前些日子雪娇姐姐带着男朋友回家,结果因为男孩子家里没钱,被她爸爸骂出去了。然后雪娇姐姐在床上躺了七天,吓坏了她奶奶。想来现在该是伤口慢慢愈合着吧。
我一抬眼就能看到她侧身回望的那张独照,宽大的校服里套着厚厚的棉衣,那时候在没有暖气的教室里我们都是这么穿的。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什么模样,会不会还像当年一样一笑鼻子上就会皱出好看的细纹。
靠着橱窗的墙壁上挂着木质的镜框,是十年前的镜框,只是十年前这些被铁丝箍着的镜框里放着旧人的照片,那些发黄的黑白照,藏着雪娇姐姐爷爷辈父辈的年轻和童年,而现在雪娇的爷爷去世了,爸爸外出,镜框里多出来的巨大篇幅都是雪娇和她弟弟的了。那些镜框是不是铭记了什么,被铁丝箍了一匝又一匝。镜框旁边的石台上赫然放着一张放大的镶着镜框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是熟悉的,就是奶奶,但是有些失真了,我不得不说真的很像是遗相,而且是悲戚的遗相,眉头皱缩着期盼的目光。
“这张我花了二十五块钱呢。大门上的老人都照了,也让我照,我想着25块钱我买点菜吃不成么,可是大家都照了,我也就照了。”奶奶看我目光停在她照片上的时间久了,就和我解释。
“挺好的,照得挺好。”我说地很诚恳。
我环视四周,墙壁上贴着一张SD娃娃的贴画,有美少女的刮刮纸,我们年幼时候钟爱的小挂饰,奶奶到底有多爱自己的孙女呢,才会满屋子都是想念,从年幼到今夕,一路洋溢的化不开的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狗吠声早就没了痕迹,就算我起身露出脑袋瞅瞅它,狗狗也是直立着对峙的状态,但是毕竟没有再吠。
“奶奶,你在下雨前把木屑装来吧。免得下了雨就不好装了。”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妈妈让我来告诉奶奶去收木屑。
“好,天要是下不起雨来,我就等人家收工了再去,要是下起雨了也不要紧,可以晒干么。”
“那我回去了啊。”我告辞。
“嗯,回去吧,你妈说不定还想着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经过院子,几步的光景,也许就在昨昔我还在这里喂过兔子。想着自家新房换旧房,就连装修这也是第二次,我实在不能了然爸妈的心境。还有什么家比一眼就忘得尽从前更好呢。不断地翻新里,我怀念的永远是梧桐树参天的土坯小院,踏出门口就望得到天,伸手就是雨落的点。
我没回头,看。但我知道奶奶家门口的目光沾湿着我前行的脚步,而那个小院用满满的美好珍藏了完整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