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的时候，我知道我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一次次提起笔，没着几字，又搁下了。他们太平凡了，如同流水线上的任一件设备，机械似的上班下班，直到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当中好多人长时间不见，一打听，才知道退休回家了，他们来去无声无息。他们一辈子甚至连件露脸显眼的事都未做过，他们身上无故事，更甭说什么闪光动人的事迹了。可每当我一思起他们，鼻子就有些酸，他们把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他们的工作。我把心一点点靠近他们，一回身，缄默的足音锣鼓喧天般响彻在一个个心酸卑微的身影后。
　　 [一、“屌迷”衣师傅]
　　 初相识衣师傅的时候，就留给我一个很邋遢的印象，脸始终是一副黑乎乎的没有洗净的样子。好多年过去了，等发现我的脸上也有了难以清洗干净的灰尘后，我才明白了：那是长期置身于灰尘飞扬的铸造车间里，久而久之，灰尘沉淀在粗大的毛孔里了。
　　 衣师傅个头不高，但敦实，长着一身结实的疙瘩肉。衣师傅有个很不文雅的外号——“屌迷”。外号是如何荣誉的，我不得而知。我们的工作很苦很单调，况且车间里几乎清一色的男性，闲暇时，我们总爱讲一些荤故事和开一些粗俗的玩笑逗逗乐。衣师傅是这方面的专家，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故事。有些故事我相信那是衣师傅自编的，带着很浓重的意淫味道。故事相当精彩逗趣，充满了生活的幽默和智慧。一说起这些我们这些心中有火的青年就来了精神头儿，衣师傅讲的更是眉飞色舞饶有兴致，仿佛就是他自己亲历那些事情。有一阵，饭店里兴起了特殊服务小姐，我们这些青年隔三差五就到饭店乐和乐和，回来后还添油加醋津津有味复述几遍，这时衣师傅就成了忠实的听众，一脸的神往，并连声问，“真的吗？”我们就打趣道：“真不真你去了就知道了。”衣师傅就支支吾吾打听价格什么的，我们一听有戏，老家伙也动凡心了，就多次鼓动他也去尝尝荤，但衣师傅始终未去，不知是他舍不得养家糊口的钱，还是其它什么的原因。一次我们全班到酒店送一位班上退休的老工人，酒足饭饱后，我们几个青年叫了小姐，我们把小姐的上衣扒光了，衣师傅的两眼一下子就电闪雷鸣但又闪闪烁烁。我们几次拽着衣师傅让他摸摸，衣师傅退缩着哆嗦着手几次伸出，又缩了回去，他说：“都孩子呀，实在不忍心下手。”
　　 之所以称衣师傅为“屌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虽然隔家一百里地开外，但每星期还都风雨无阻地往家跑。这个就有点埋汰衣师傅了，其实他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主要是帮帮他的婆娘做做农活。他的老婆在农村，他知道他的婆娘一个人在家支撑个门头不容易，家里家外，孩子和老人都需她一个人照顾，累。他为此也没少操心，一到了礼拜六，衣师傅就处在魂不守舍的亢奋状态，也有了脾气。我们是定额生产，完成定额就可下班了，如果那天因设备或者别的原因（我们组人人在他的感染带动下都没有耍猫叼老鼠之耍奸偷懒毛病，舍得泼命）误了下班的时间，他就会发火，甚至骂娘。他的婆娘曾到过单位几次，见过面，胸大腚圆挺有味道的女人。这两天衣师傅目光很柔，说话都轻声细语，也舍得吃了，到了食堂还专挑好的买。平时衣师傅真是节俭到家，什么菜便宜买什么，有时早晨多买点咸菜，中午再买两馒头就能对付一顿。平日花销一分钱都精打细算。他有个小本本，小到买块肥皂牙膏，大到交给妻子、父母多少钱都一笔一笔都记录的清清楚楚。翻看着它，你就是在读一部心酸的生活长诗呀。
　　 衣师傅是我们的班长，更是个老党员了。在部队里就入了党，下了厂干活从不惜体力。我们上的是凌晨3点的早班，衣师傅每天都提前一个小时早早来到车间，把砂芯从制芯车间运过来，把合箱用的卡子和浇注用的水口箱捡拾过来，把工具检查准备好，单等我们来了就可以立马开工了。其实这些都是衣师傅一贯的工作作风，因此很早就被评为厂级劳模，当上了班长。但他不会来事，又死讨厌那种专干在人面前的行为，对看不惯的人和事，嘴上又没留把门的，毫不留情面地说三道四，所以一直未提拔起来。当中也曾有位领导挺赏识他的，安排他当了工段长，但他仅干了一个多月就甩手不干了，说“干不了。”具体原因说，“天天和各种人事打交道，烦！累！不如干活痛快。”其实衣师傅是个很聪明的人，每月算工资，别的班组长扒拉半天都算不清，而他眼珠子转几转，一个班组里各人该拿多少工资早就一清二楚了，不知为什么他一处理人事关系就头痛犯难了。
　　 衣师傅不吃烟不喝酒，除了我们称之为“屌迷”的爱好，没见过他对什么有特别的嗜好，只是养了几盆不出名的花。不过花儿养的都肥头大耳，挺精神的。常见衣师傅望着这些花儿一望就是几小时，至于是否已经沉醉在一花一世界的状态我们无从所知。
　　 我现在很怀念和衣师傅相处的那段日子，尽管那是我生命里承受最苦最累的时光，但心情舒畅。多少年过去了，还能清清楚楚记得我们工作的场景：风动捣固机吐吐飞舞着，吊车呼呼运转着，人人挥汗如雨忙碌着……更忘不了衣师傅手握风动捣固机工作的形象：随着捣固机上下左右不停如机关枪似的吐吐翻飞吼叫，衣师傅身上胀鼓鼓的肌肉也都一起跟着欢快地抖动。望着那架势，真比周润发手握机枪扫射的样子还威武雄壮，还好看。我也记住了他曾经多次和我们说过的一句最朴实而又最崇高的话，“做工人只有多干活，才能多拿钱。”
　　 衣师傅早已退休了，不知他现在身体如何，还能“屌迷”否？但我相信在他的庭院里一定种满了开得闹闹嚷嚷的花草，花盛时，姹紫嫣红，花香扑鼻。
　　 [二、能人“鱼三水”]
　　 “鱼三水”本名于淼，外号的由来据说有段历史了，是他上小学时就叫开的。他的新任老师钦点他的大名时一时不识“淼”这个有点生僻的字，就急中生智搞笑般念三水了。不过这个名字用在他干工作上还真贴切，更没白费他父母给他起名的苦心，如鱼得水呀。
　　 那天，“鱼三水”找到我，说吧贴里有篇诽谤他的帖子，求我给他回复一下。我看了帖子，多是无中生有不实的攻击他的东西。我笑了。说，人家之所以发帖，是瞧得起你，看你能耐了，人物了，眼红了。象我这等平庸之才，怎不说三道四呢？你应该感到高兴和自豪呀。
　　 确实，“鱼三水”这家伙光鲜得太不象话了，太让人妒忌了。也就三十出头，就被公司誉为五星级员工，硬实的物质奖励每年更不在少数。他比我晚进厂七年，工资却好赶上我的两倍。都是人呀，人比人，气死人，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可我服气，人家“鱼三水”手里确实有两下。
　　 “鱼三水”负责的是公司一条德国自动化生产线电控系统的监控和维护。一次，生产线上的一个价值冒10万元的伺服电磁阀板坏了，联系厂家最快需半个月才能到货。而公司任务相当紧，当中更牵扯到供货合同、信誉等关系到企业生命的利害，时间不等人。好个“鱼三水”，在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硬是利用平日日积月累所学知识，仅用了半天半宿的功夫，成功修复了阀板。在日常工作中，象这样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人才呀，领导都这样夸；牛B呀，工友们如是夸。
　　 其实，“鱼三水”仅仅初中文化程度，我实在搞不懂那些对我来说如啃天书般的电控程序编程、液压、机械、外语等高深知识他是如何学习掌握的。许他他天生就对机械类有这方面的专长吧，也许就是个是痴迷吧，在书桌上他忍受住了世上琳琅满目的诱惑，舍弃了青年人享有的许多乐趣，含辛茹苦熬出了今天人五人六的模样。谈朋友时，好家伙人家女孩来了，让了座，就把女朋友凉在一边，自己却捧着业务本书津津有味的在看，女朋友什么时间负气离去都不知。
　　 按说做工人的本分就是老老实实勤勤快快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中。这方面他也没别的话说，他干过很多工种，都漂漂亮亮地很出色。可他并不满足于此，总是想方设法想出最小的力获得最大的效益，他喜欢琢磨捣鼓，常常搞些事半功倍的小改革。过眼手摸的东西他总是设法弄明白，不懂就请教师傅或看书，他业余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学习。我那时迷恋上麻将，他的一个室友摆着一副麻将，我几乎天天往他宿舍那里跑。宿舍里打麻将和看眼的就人声鼎沸闹哄哄挤满了屋。他丝毫没啥怨言，更能闹中取静，和尚打坐般一动不动钉在书桌旁看书，一看就是小半天，累了，也会到麻将桌旁瞅两眼，有时还帮半天不糊的主儿倒倒运气。
　　 有段时间内，他曾好上钓鱼。钓鱼各式各样的装备一应俱全，光是鱼竿就有冒20杆。到了礼拜天，头天晚上天一擦黑就风餐露宿去了水库。现在鱼竿都蒙上一层灰尘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摸鱼竿了了。不是他失去了钓鱼兴趣，他是太忙了。生产线基本上一天24小时连轴转，礼拜天他要做好设备的保养和检修。好多工友都挺羡慕的工作，设备开开了，他整天无所事事。其实他是在人闲的时候，把工作做到了家，线上那个地方需要检修整改他都早摸透了，该准备什么东西提前准备好，单等线一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有针对性地对症下药。
　　 现在“鱼三水”更忙了。公司腕儿级的技术人员都纷纷攀高枝另谋高就了，线上只剩下他这个什么职称没有的人了，他除了全部担负起解决排除生产线运行过程中遇到的一个个故障难题外，还得掰开揉碎把知识给他的徒弟。其实，他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是管电的，但线上不管是出了电器方面的故障或是机械方面的，他都急眼，他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插一手。他人情练达，人缘很好，说话很有分寸，见了什么样的人说什么的话，从不“膈肢”人。不论见着横着膀子走路的还是贴着墙角走路的，老远他都会送上笑脸。他手里有了东西，也从不“拿把”显摆。设备有毛病，不论早晚当班还是休息，随叫随到。可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招来是非，我有点搞不懂了。
　　 [三、他、他还有她]
　　 他，班前班后总是明眸皓齿一身光鲜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总是喜欢穿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衣，脚蹬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把头梳理的一丝不苟。同事们埋汰之曰“假洋鬼子”。可我知道，在班上他除了一口白牙外，全身上下彻头彻尾就是一个“黑鬼”，他被世人贬称为“砂鳖子”。他爱美，爱狐媚狐媚体态风骚的城市姑娘，就是黑乎乎的车间外空闲地挺拔的一颗小草，他也会痴痴望着拔不下眼。可这个城市不属于他，他只能闭着眼睛在挑剩的姑娘堆里娶一个歪瓜裂枣般丑陋的老婆。其实，他写一手好文章，更讲究一些不着边际风流倜傥的小资情调，这个工作他打心眼里就不喜欢，但他把委屈不满默默地全吞进肚子里，月白的衬衣脱下换上工作服，吃得起苦，舍得下力，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他说：喜不喜欢是态度，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是做人的本分。这话让我有些看不懂他。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身边还有这样一位工友。他一年到头上的都是夜班，并不是他喜欢上夜班，而是因为他的家属是农村的，庄稼活累人，他得养家糊口，只能单位和家里的里里外外两头忙。我知道他是多么向往饭后一家三口手牵手悠闲散步的生活。他接了父亲的班，当时他站在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城市的土地上是何等地自豪和欢悦。但他错了，这个城市不属于他，他只能干城市人不愿干的铸造工，城市的娇小姐们根本就不打眼瞧上他一眼。繁重的劳动，再加上缺少睡眠，他骨瘦如柴，但再苦再累的工作他都咬牙硬挺着。我知道他不想让人小瞧一点点。领导照顾他的身体，给他安排了较轻松地监控流水线运转的工作。他每天都至少提前半个小时上班，把开机前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但等上班时间一到，立马就可开机工作了。设备运转出现故障，他又会箭步跑向故障点，急着处理故障。我知道他懂得感恩，更晓得做工人的本分，他只想把份内的工作做的漂漂亮亮。
　　 她是一名行车工，外人看来是一份很简单轻松的工作，手操纵着开关控制器，行车便在空中飞来飞去，简直就是威风。可我知道她的工作是多么辛苦。尤其是大夏天，遭老罪了。漂浮的灰尘、弥漫的一千多度高温的铁水热汽和浇注后散发的烟尘一齐往空中升腾，人在吊车里像是处在一个蒸笼般。我也知道她由于常年伸着脖子目不转睛地低头工作，患上了颈椎炎。可自卑怯弱的见了领导就说不出话的她羞于向领导开口调换工种，她只会默默忍耐坚守。即使有了孩子，需要照料，她也张不开口。她说，她们吊车组几乎都是女工，都需要照顾，那工作谁来干？
　　 ……
　　 几天前，一位退休的老工人到办公室办理了相关的手续，办完了手续，和在座的人员挥了挥手，嘴角挤着苦香苦香的笑，道了声，“走了啊。”一个在单位忙碌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就这样走了，没有欢送的仪式，也没有欢送的人群。我望着步履蹒跚的老工人渐去渐远的背影，我不知老工人是啥样的心境，我的眼里已是模糊一片。这是我写我的工人兄弟们的最初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