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候车室有高大遥远的天花板。各色人等，杂乱无章。坐了一会，喧嚣污浊，就开始头痛。几百人在这里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就象坐在封闭的车厢里一样，只是没有地点的变化。邻近的是一个小宝宝，刚刚学会走路，用特殊的小步子，左右抬着他的两只小腿一本正经的向前迈。他对世界安然信任，总是在家人爱意的视线里。返回去吃奶，快乐得小脚一蹬一蹬，一边还不忘调皮的望下我的母亲，象捉迷藏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和我来看病的母亲特别投缘。她一发现他的笑脸，他立刻不好意思地躲到妈妈怀里继续吃。在她似乎不注意时，他又笑咪咪地探出小脑袋，张大了眼睛来看她，乐此不疲地玩这个游戏。
　　 可能妈妈面目和善吧。妈妈也很高兴，这几天很想小孙子，看到异地的孩子也很亲。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有过不少一面之缘的旅伴了。去时，对面是一望即知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和夫妻不同，没有足够隐秘的空间尽享他们的甜蜜。不时上演轻怜蜜爱，无所顾忌，周围人全部坦然的当着灯泡，视若无睹。
　　 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很温馨的一家人。六七岁的女儿更象个男孩。短发，不合身的大棉衣。女人象个跑买卖的小贩，粗糙的皮肤，眼角早生了皱纹。东北女人就是秀气柔弱，也气势澶澶，直率痛快。何况她如达斡尔人的相貌，高颧大眼厚唇。
　　 男人倒是显得年轻，高大瘦削。细长眼，鹰钩鼻，薄唇。单薄协调的线条，和女人的粗旷正好相反，细致修长。想起从前在哪里看过，薄唇的男人寡情。不过他看上去是那种好丈夫，好父亲。因为五官都被柔和的痕迹改变了，处处见温暖。
　　 那个假小子从坐定一直在盯着我看，大睁双眼，一瞬不瞬。我喜欢望窗外。还能看到古老的日军侵华时的平房，那种老式的房顶瓦片。有些建筑是旧的高楼，想来是这个城市开发得较早。不象我的家乡，现在仍在大兴土木。
　　 下午阳光西斜，有暖融融的晕黄，渲染着杂生的荒芜野草。我喜欢这时的光线，那种色调让冬日的田野也不再空荡苍凉。
　　 可是过了很久，这个女孩仍在看着我。我妈说外面的牛群很少，难怪有的村庄把柴垛放在村外。她扭了下身子道：“现在外面没有老牛，都冻死了！”
　　 他们坐的是双人座。她吵吵挤，把身边睡觉的父亲弄醒了：“挤死我了！”
　　 男人说，没有吧，我看你活得挺好呀。
　　 她蛮不讲理的大喊：“我挤！我挤！”
　　 男人说谁让你不在中间，非要呆在边上。你这么点小人还想要多大的地方？
　　 他是利落的，讲道理也如此。毫不妥协，可是语调温和。温柔的男人不见得是明显表现出来的。局外人都心知肚明，女儿更是清楚他内心的宠溺，继续吵。他就出来站在过道上了。
　　 这个不知体贴的小孩心安理得的趴着睡觉。
　　 男人站了一会，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个空座，就坐了过去。
　　 隔了一会，我在吃瓜子，偶然抬头，看到他正站起身来，向睡着的妻女张望，确认她们是否安好。
　　 我向前坐，妈妈俯在我的后背上睡过去。又过了一会儿，男人走过来审视，拿了衣服给靠窗的女儿披上。
　　 她们睡醒了，开始吃东西。假小子对女人吼叫：“给我扒瓜子！”女人接到命令，开始给她一粒粒递扒好的瓜子仁。又为了一句什么，她又凶道：“不是告诉你别问我吗？少管我！”
　　 女人没有什么反应。还向走过来的男人汇报女儿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假小子也向他撒娇，说她还睡了有一会呢。要吃爸爸嗑的瓜子仁。
　　 女人站起来，让男人坐下。他问你不累吗？她说不累。他也就坐下了，对女儿说：“自己不会嗑么。”
　　 假小子继续娇痴耍赖，他还是说不，但亲了一下她的脸，开始为她服务。
　　 我的妈妈一直靠在我肩膀上睡觉，这时也醒了。发现她不适，正变动姿势。原来是男人的腿太长，妈妈嫌挤了，伸展不开。还向他们纳闷儿，别的地方有空位呀。
　　 有人下车，他们一家人坐到右侧一个三人座上去。妈妈说：“多好的男人，可惜娶个媳妇不好看。”
　　 那倒没什么。不过那女人把女儿惯的不象样子了。没有人禁得住过度的宠，只会换来轻薄傲慢。那小朋友连对她的基本尊重都没有。
　　 妈妈说：“其实最惯孩子的是那男人。”
　　 那边，假小子又在闹着什么。她要看手机上的动漫。而男人在用手机听歌曲，《秋天不回来》，音质清晰流畅。我的眼睛也从书本中抬起来。凝神望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天色开始暗淡，白雪在夜晚有淡青的光泽。象回忆里泛出的光茫，已不必碰触。
　　 “秋天不回来”，“没有人比我更疼你，”这样忧伤的歌词。歌中是波澜不定，而那安稳平静的中年人是否只是在听优美的旋律。每个人的心里，是否真的象表面看上去那么淡然。
　　 那女人很关爱丈夫，也对他有隐形的依赖。她有博大的母性。但如果换成是林，不会让我站着，他坐下的。
　　 妈妈说：“那这个男人对她也很好。”
　　 这都是我们不约而同的直觉。
　　 妈妈又累了。怕她晕车，让她坐的位置仍与车头一致，我换到对面。变幻座位时，男人望过来，眼光短暂相接。也许大家都在用余光关注着某些人。中国人大多是含蓄的，很少有目光肆无忌惮。
　　 逆着车行方向，窗外的另一些路轨仿佛在飞快后退。就象那些远去的日子。在黑暗中越来越不清楚，仿佛它们在旋转飞扬。只能看到一些散落的灯火，象疲倦的眼睛。
　　 在这样的气氛里，看着面前的一本旧书。很久前看的安妮宝贝的《彼岸花》。不再是往日的心情，疏疏淡淡，只是看上几眼。仿佛心有所触，再看那暗夜里迅速后退的往事。
　　 你能想起什么，你能想起一些怎样的人。还是早已不屑和遗忘。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习惯地向里面躲了躲，是谁说过，身体的距离某些时刻代表心灵的距离。也许是他的腿太长，原来的座位对面有人。现在他可以将脚放在我的妈妈旁边的空位上。手机还是给了张狂的小女儿看，暂时她不再吵闹。
　　 他总是让着她的，虽然每次他都先说不。他和她默契的游戏。
　　 他沉默的坐在那里。大约还有十几分钟，到他们的站台。时间寂静。车厢内空荡。
　　 相邻的人看不到彼此的面目。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象雾气里面的人，似乎在，又似空无一物。
　　 只看到清晰的夜，沉睡的土地，哗哗流过的车轨一样的时光。
　　 人生如梦，世事真切的出现过，可是又渐渐模糊，消失。于空白中发生，最后归于空白。有的人可以携手许多年，有的人只是如飞鸟掠过。
　　 最后缘尽于此，又有什么分别。
　　 只是这样静的时刻听到耳畔时光流过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