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栗丛边作道场”是一句鲁迅诗，与本文无关；这里拉大旗作虎皮，只为了引出“道场”一词。
　　 “道场”原指宗教人士修练和祭祀的处所，后来泛指一切宗教仪式。而在一般老百姓的认识中，“道场”是人死后“哄丧事”中的一项仪式，目的是为死人“超度来世”。
　　 本来做道场是佛教子弟和尚的工作任务，但民间超度死人的道场工作，往往由道教子弟道士来完成。中国的佛道从来混淆不清。佛教的最高领袖是如来佛，其次是观音菩萨等；而道教的祖师是太上老君，其次是玉皇大帝等；但有时玉皇大帝的权势似乎比谁都大。而且如来佛、太上老君、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又好像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同志间的关系亲密得很。这种种关系为什么是这样，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是弄不懂的；而且即使弄懂也似乎用处不大，所以许多人都姑且暂时任其糊涂。
　　 我一向喜欢看做道场，因为它热闹，像一场文艺表演。
　　 做道场一般是在一个大堂前里，里半间躺着死人，外半间即是道场作法地，中间用幕布隔开。幕布上挂满着各种“道符”，墙脚下摆放着各种“法器”；红光焰焰的腊烛，青烟缭缭的佛香，营造成一种神秘的气氛，使人新奇、神秘、惶惑、恐怖。
　　 道场由好几个道士共同进行，每个道士都执有一样法器。所谓法器无非是锣、鼓、钹、箫、胡琴等乐器。为首的道士比较神气，他披着花里胡俏的道袍；挥着银光闪闪的宝剑；操着半男半女的嗓音。在古怪的音乐声中，哇呀哇呀，手舞足蹈，半唱半嚷；似痴似狂；邀仙拜神，叱鬼驱怪，变幻出一种紧张神秘的气氛。
　　 道场是一项系统工程，最先是送“无常”。
　　 有神论者认为，人是有灵魂的，人死后灵魂离开肉体，变为鬼；这个鬼由无常捉请去，带到阎罗大王那里去审查，审查该人为人一世有没有犯罪？若犯的话，所犯的罪有多大？若无罪可以继续投胎做人，若有罪则打入地狱受苦；若罪大恶极，则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受万劫不复之惩罚。
　　 因此无常就好像现在的法警，而刚死的鬼魂则如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由法警带去法院，进行法庭调查。
　　 送“无常”的仪式很简单，在亲人的哭声中点燃一把破扫帚，把死者床上的一些破席乱草拿到门外烧掉。同时给无常斟上一盅酒，摆上一碟点心，还送上一双草鞋。
　　 无常时代没有警车，他是穿草鞋步行来的，所以送他草鞋很适用。无常不穿布鞋皮鞋或更高级的鞋，证明无常是很本色和廉洁的；不像现在有的官，贪污浪费得很。至于酒和点心只是主人的一点小小心意，不算行贿；只无非希望无常在半路上对刚死的鬼魂有所关照。
　　 “无常”是一佛教用语，带有很深的哲理。佛教认为人世万物，变幻无常，没有定规。这和中国古代的哲理也相吻合，孙子兵法中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老子道德经中也说：“大象无形，大藏若虚，大音无声，大智若愚。”这样一个哲理用语，命名于一个阴司阎王殿的法警，这倒也算是中国的民族特色。
　　 道场的其次项目是“买水”。由穿着古怪的道士拿着一杆秤，一把酒壶，率领着一群哭哭啼啼的亲属，来到门外的溪边或塘边，舀点水，装模作样地称一下，在水中扔几枚硬币，就算买过水了。
　　 鬼魂赴阴司，要从阳世买水带去，证明阴司间很缺水，或者证明阴司间很讲环保和卫生，各人﹙应为各鬼﹚使用的水一律自带，免得相互饮用，交叉感染，引起疾病。
　　 此后道场还有繁多的项目，什么“显灵”、“接煞”；什么“招魂”、“起丧”；什么“翻八仙”、“走仙桥”；什么“三花解结”、“五丁开山”；等等，等等。据古书记载，道场最长可做七七四十九天，真亏道士们变得出这许多花样来！在农村，虽然听说过有七天七夜大道场的，但其实三天三夜的也很少，一般做一夜道场就了事。长期来政府提倡勤俭节约，据说阴间的阎罗大王也反对铺张浪费，做道场当然不敢不响应阴阳两界这些号召。
　　 在道场的所有花样中，我以为“三花解结”很有意思。其过程是这样：死者的亲属用苎麻线打许多结，堆在法案上，叫道士们一边念咒语，一边把这些结子一一解开——这道工序本来是由和尚做的，后来不知怎么搞的，道士也可以滥竽充数。
　　 西方的宗教往往有这样一种仪式：人临死时，总结自己一生，对于别人对自己的伤害，表示宽恕；同时也祈求别人对自己的许多不检点给予宽恕；这样才可以解脱罪孽，升入天国。
　　 “三花解结”道理也差不多。
　　 人活了一世，不可能不犯错：也许你偷过邻居的青菜萝卜，偷过村人的乌狗白羊；也许你在戏台下拧过女人的大腿，在半夜里爬过寡妇的窗户；也许你贪污过纳税人的钱，你草菅过老百姓的命；也许你当过强盗，伤过人命；也许你当过娼妓，骗过钱财。你这样那样干过许多坏事。这些坏事在阳间被你巧妙地躲过了惩罚，但在阴间判官老爷的本子上却记得明明白白，地狱的各种种酷刑在等待着你。因此你死时就要把这些坏事所造成的冤结一一解开，求得被害人的谅解，然后在阴间有可能获得阎罗大王的从轻发落。
　　 这个解开冤结的任务就落到和尚道士身上，他们声声诵经，念念有词，把像征“冤结”的苎麻线结逐个解开，以缓和对抗的矛盾，化解敌我的情绪，使一切尖锐都变得祥和，让新死的鬼魂不再恐惧，安心地随无常奔赴阴司。
　　 近年来，农村的道士队伍有越来扩大之势，道士各团队之间的竞争也愈来愈剧烈。道士做道场，如其说是宗教行为，还不如说是商业行为更恰当。道士做完道场，大吃大喝之后，还有可观的工钱，这从世俗的观点来看，确实是很实惠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也差点加入道士队伍。有一次，邻村一位道士首领来劝我入伍，他首先恭维我说：“我们打听过了，方远几个村子，你的古典文学最好，看得懂‘道书’，你可以做我们的理论指导”。接着又引诱我：“你不用在台面上出场，你全年的香烟老酒钱包在我们身上。”
　　 我当时确实缺少香烟老酒钱，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的“古典文学”很一般，那些古怪的道书我也理解不了，最主要的是我是无神论者，我不喜欢道士的行业，因此我婉言谢绝了。
　　 我的一位同学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我的那位同学虽然“古典文学”比我还差，但人很聪明，模仿力极强，又会拉胡琴。不久之后他把老道士的全部本领都学到手，自己拉起了一支队伍；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人气很旺。自己有队伍就不一般，收入大大提高，不几年就盖起了新房，买进了汽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概是前年吧，一次道场后开车回家，由于酒喝得太多，汽车一头栽进路旁的溪潭中。本来他伤并不重，只是撞晕，无奈驾驶室进水，水又淹到口鼻，同伙吓傻了，逃回家，不救他，于是他淹死了。
　　 从此赵家镇又少了一位优秀的道教干部。
　　 从无神论的角度看，道士的做道场不管如何都是一种迷信活动。然而正如朝晨先生所说，任何事情都要辩证地去看；道场虽然不科学，道士虽然有不正当赚钱的嫌疑，但他们给将赴冥曹的鬼魂消去罪孽，放下包袱；让鬼魂的亲属减少悲伤，获得安心；阴阳两界都获得安宁和谐的社会效果，这——
　　 无论如何总是一桩极大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