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在告诫自己，信奉现在进行时。不想回头望，亦不敢。往昔的岁月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情感，愈美好愈真挚愈令我痛楚。似水的流年，流逝了，再也无法挽回。提起笔要把它们细细碎碎的呈现，亦觉得分外沉重。毅然决然地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的门扉，离我而去的老奶奶依旧清晰而亲切，往昔的音容笑貌，连绵在脑海中浮现，心里早已湿漉漉一片。
　　 我的老奶奶，我爸爸的奶奶，我曾最亲最爱的人。我一出生，便标志着我们家成了四代同堂的大家庭。爸爸是长孙，老奶奶最疼爱的孩子，而我是长孙女，老奶奶大概爱屋及乌吧，也最疼爱我。据妈妈说，我很小很小时和爸爸长得很像，老奶奶总会瞅着我，叹息道:”长得那么像，怎么就少了那一点呢?”她显然是希望我是男孩的。老奶奶总是很乐衷于用绳线测量我的身体，胳臂啦，腿啦，小屁股拉，完全按她们老一辈特有的标准。每次测完，她都自言自语道:”我长孙女长得真匀称，接下来便是一句:”唉，可惜是个丫头片子。”尽管老奶奶如此在意我是女孩，可这并不妨碍我成为她最疼爱的小孩。现在想想她那时有多矛盾呢，越是疼爱我越是遗憾。而我呢，当然是幸福的。
　　 我老奶奶叫吕本书，很书香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出自书香世家，只知道我们小学校长是她侄子。现在想想，她真像个大家闺秀那般，”一门不出二门不进”，整天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穿着蓝布对襟褂，藏蓝色的裤子，从未换过颜色。那三寸金莲躲藏在黑色尖头小鞋中，整个人都是利落干净的。其实我从不在意人的长相，反倒是妈妈常常在我耳边叨念，我老奶奶有多干净，多有气质。的确那时70多岁的农村老妇人很少有像老奶奶那样挺直腰板不佝偻的，也正因为如此，她反而让人觉得酸溜溜不可亲近了。然而我知道，她到底有多慈祥，甚至是软弱可欺的。也许我对她而言是个特例，而她对我来说也是特殊的。
　　 因我奶奶长年生病，而且是肺结核，所以她是不照看我的。而老奶奶就住在我家对面的二爷爷(我爷爷的弟弟)家，所以我从小就粘着老奶奶。老奶奶的屋里干净而空旷，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床，木制的，上面铺着纯白的手工织作的棉布单，被褥都是小白碎花蓝底子的那种，同样是手织布。每次去，床上都整整齐齐，每次我走后，总会是乱七八糟。因为我喜欢在她床上折腾，尤其喜欢老奶奶坐在床沿上，给她梳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毫无章法的梳，直到把她那光溜溜整整齐齐的头发梳成鸟窝状，可她从来不恼的，只会对着镜子哈哈大笑，这一点连我妈妈也不能理解。有时候在老奶奶那儿玩久了，晚上便不回家了，因为老奶奶说，天上出了星后，小孩子就不能出门了，显然是迷信的说法。睡在那粗布棉被上，搓着痒痒，很好玩的。当然免不了让老奶奶给我讲故事，可她讲的故事总是单调重复的，完全满足不了一个三四岁小孩的渴望与好奇。记得她似乎总在讲”皮子”和”马虎”的故事。”皮子在地里学老头子的咳嗽声”，”马虎趁小孩妈妈回娘家，假扮小孩的妈妈把小孩吃掉了。“皮子”大概就是狐狸吧，马虎应是大灰狼了。她每次都在重复这两个故事，而且是我苦苦求上上百遍才会讲。虽然我早就听厌了，而且那时的皮子马虎，老奶奶都不能给我讲清楚的，可我还是会求上上百遍让她给我讲。小孩子睡觉前没有故事，那是多么恐怖而不可思议的啊。老奶奶讲累了，便会熄灯休息了，她的拉灯线很特别，线末上拴着个梯形略凹的铁片，黑色的光滑的。听老奶奶说，它叫”提鞋叶子”，是为方便提鞋用的。可老奶奶却把它当拉灯线的挂坠了，不过它反倒是我喜欢把玩的玩具。它对我来说俨然是个奇怪的东西，直到今天我依然这么觉得。
　　 老奶奶的院子里有棵槐树，很粗很大的槐树，整整遮了半个院子。那粗粗的干是蚂蚁的乐园，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拿”臭球”(樟脑球)在地上画圈圈，看蚂蚁在圈内打转转。童趣的天真中多多少少带着无知的残忍。春天，槐树上必会开满槐花，泼泼洒洒，拥拥簇簇满树冠，满院子溢满槐花的香甜。这时，老奶奶总会拿一根别上铁钩的长竹竿，摘下串串的槐花，满足我那不停咀嚼的嘴巴。老奶奶看着我的小嘴被塞得鼓鼓的，甚至一不留神，嘴角就会冒出一朵槐花来，自然是一阵大笑。老奶奶还会用槐花掺合上鸡蛋做成好吃的槐花饼，那小小的昏暗的灶房里，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黄黄绿绿在吱吱啦啦的声响中变得金黄，那蒸腾的香味儿诱出了我嘴角的“小溪”。再过些时日，那槐花就开始自动飘落了，一朵朵，纷纷扬扬，宛若一场小雨。槐雨飘飘，敲打着我金色的童年，荡漾着我无忧的笑颜。槐花落后，在我一眨眼的工夫，树冠上竟满是黄黄的“触角”了。这时的大街上便时时传来我听不懂的吆喝。是南方人的口音吧。老奶奶说，那是收槐米的，原来那黄黄的“触角”叫做槐米。等那黄黄的“触角”变得好多好多时，二奶奶便叫进一个吆喝的人来，那人往往是黝黑的，满脸褶皱的，戴着鸭舌帽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用带钩的长竹竿毫不留情的摘下那些触角，塞入麻袋，称了重量，付了钱，背上麻袋，头也不回的走人。留下的就只有那只剩下绿叶的槐树了。不过这样的老槐树依旧能带给我乐趣，它身上本来就栖居着蚂蚁和黄雀，有一次居然有一只猫头鹰光顾。老奶奶怕我没的玩，还会把小槐树枝掰下来，捋了槐叶，用那柔软的茎教我编些小玩意。最简单的要数”扣子”了，就是拿两根茎打个结，还有更有意思的“小笊篱”，它的制作工序就复杂了。这都是我曾一度乐衷的工作。
　　 我和老奶奶也不是总会和平相处的，我们之间也会有小小的斗争，我们之间的，有关别人的。最经常发生的就是“楚河汉界之争”。我们家和二爷爷家之间有条小水沟，供两家排水用。老奶奶闲着无事时，总会铺垫这条水沟，铺垫着铺垫着，便铺垫到我家这边来了。每当这时，我总要一本正经的抗议，让老奶奶把土铲回去。老奶奶总是较真不肯，我们俩就免不了口战，只是那时我四岁老奶奶七十四岁。每次的结局都是各自发着恨，生了气，跺跺脚，转身回各自的家。我则还要把家门关上，并在心里暗暗发誓，不再去老奶奶家了。可不一会，我一准又跑去了，老奶奶则笑脸相迎，之前的事都忘干净了。还有一件事是我很不乐意的却又不想说出来的。现在想想小时候的心理真是奇怪呢。老奶奶有在街上喂我饭的习惯，两个人都坐着马扎，老奶奶坐高的，我坐矮的。每次她都会用一青瓷的粗糙大碗为我盛上满满一碗粥，大米小米混合的，粘稠的。因为在街上吃，我总是很顺从的。可吃到最后，碗里便剩下稠稠的饭粒，粘在碗底。老奶奶是不带筷子的，所以每每这时，老奶奶便会用她那粗糙的食指一抹，抿进了我嘴里。那时我虽小，却也总觉得这样不卫生，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嘴上不得不吞咽了这“一指饭”我却不想说出来，想想自己为了“楚河汉界”与老奶奶口战，却说不出自己对“一指饭”的不情愿，真的很奇怪。难道那时四岁的我就已经能顾及老奶奶的感受了吗?
　　 我们之间的斗争是小事。可因别人而起的斗争，在那个年际的小孩子心里可算得上大事了。每年冬天都是老奶奶为我缝制棉袄，红花的，厚厚的，大大的，肥肥的。我穿在身上俨然是球状的。在老奶奶看来这是暖和的，安全的。因为若是跌倒显然是脚与头高高翘起，很好的保护了我光光的大脑袋。(一到五岁我一直都光着脑袋，因为我害怕剪头发的人的白大褂，每次剪都像是要了我的命，妈妈嫌麻烦，所以每次剪发都是剃光了。)可那棉袄确实有碍“观瞻”，所以每次老奶奶做好后，妈妈都会偷偷把棉袄改小，可一经老奶奶发现，妈妈免不了挨训。我显然是站在妈妈这边的，小棉袄确实好看轻便啊。所以老奶奶要把棉袄改回来时，便不得不颠着她的小脚追着我满街跑了。即便她追不上，可最后还是她胜利，有谁知道在我睡着后，昏暗的灯光下老奶奶又费了多少针脚呢。再就是老奶奶与奶奶的“宿怨”。长年卧病在床的奶奶经常对我说她的婆婆(老奶奶)以前是多么虐待她，不给她吃饱饭，甚至有一次还把她的手摁在了烙饼的热”鏊子”(一种圆状铁板)上。这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恐怖的，我很想去问老奶奶，可总是被奶奶的结束语“我告诉你的事，别和你老奶奶提啊。”给挡回去了。可总在心里念念不忘，怀疑着，难过着。便觉得生病的奶奶可怜，就偷偷从老奶奶那高高的橱柜里拿了她自己也舍不得喝的枣茶去送给奶奶，算是对老奶奶的惩罚了。现在想想，这是多么荒谬绝伦，那个时代的婆媳可能本身就存在着仇怨吧。但决不是一个小孩子该介入的。
　　 我六岁那年，上学了，在老奶奶对妈妈不停的埋怨里上学了。在老奶奶的心里上学是件苦事，她舍不得我去受苦。从此我与老奶奶相处的时光便少得可怜了。我的生活一下子被老师、同学、书包、作业填充了。可日子还在慢慢运行着，老奶奶每天都会在村口翘首，望着我归来。那时我从未有过对老奶奶的眷恋，也许正因如此，上苍给了我这个无良心之人猝不及防的惩罚。一日放学后的傍晚，老奶奶竟没有在村口等我，我兴冲冲跑回去寻她，可看到的却是一屋子哭泣的人。床上的棉白布上，躺着我的老奶奶，紧闭着慈祥的双眼，像平时睡觉的模样。六岁的我眼巴巴瞅着满屋子的人，心感觉沉沉的，就像一块大石头没入了水底。妈妈一把搂过我，呜咽着说：“文静，你老奶奶走了。”我是明白的，明白妈妈的话。我最亲最爱的老奶奶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听不到“皮子”，“马虎”的故事了，再也吃不到那金灿灿的槐花饼了，我的大棉袄，我的“一指饭”都统统消失了，我常常摆弄的头发，我时时都可以撒娇的怀抱，都没有了。我的意识一下子混沌了，六岁的我，心里除了沉沉的还是沉沉的，只是我清楚，我没有哭。
　　 不知不觉自己早已不是六岁，我最亲最爱的老奶奶已经离开我十三年之久了。每次在梦里梦到满脸笑容的老奶奶，我都欢呼雀跃地扑进她的怀抱，而每当这时，老奶奶便瞬间消失了。当我带着巨大的失落与痛苦醒来时，才发现枕头已洇湿了大半。太迟了，我的思念，我的爱，都太迟了。然而，往昔的日子已流逝，再也无法挽回。此时此刻的我只希望我最亲最爱的老奶奶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我要让她看到，她最疼爱的小孙女正坚强快乐地生活着，让她少些人间的牵挂。
　　 以此文敬献于我最亲最爱的老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