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每个人都是游动的鱼，只是栖身的水域大小不一，所以鱼们的目标，就是争取更大的水域。
　　
　　 【一】
　　 黄花菜正在厨房里聚精会神地对付鲤鱼，客厅桌面上的手机突然欢叫起来。她用围裙擦擦手拿起手机，刚“喂”了一声，玻璃炒豆般嘎嘣脆的声音顿时一粒粒地从话筒里往外蹦：“菜花，我今年犯太岁，不仅和男朋友分了手，还和家里闹翻，没地去，只好千里迢迢投奔你了！”话音一转，是调皮加俏皮地哀求：“我最善良的仙女啊，天寒地冻的，求你立刻到火车站把我捡回去吧！”……黄花菜挂断电话，苦笑着摇摇头，这丫头，永远没有让人省心的时候。随即她又扑哧笑出了声，眼前浮现出玻璃那活泼顽皮的样子，惹人怜爱，不忍拒绝。
　　 黄花菜将杀好的鱼放进瓷煲，开着二手奥拓从火车站把玻璃接到了家里。下了车，玻璃往手心哈了一口气，跺跺脚：“你这辆真是破车，没有空调有风调，冷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灌进来，吹得我的耳朵都要掉了。”黄花菜笑说：“姑奶奶，别抱怨了，快进屋吧！”
　　 进了屋，玻璃提着行李箱的手一松，就把自己扔到了沙发上。半躺在沙发的玻璃歇了一会，然后又四处打量了一会，舒适地叹了口气：“几十个小时的硬座让我浑身都散架了！菜花，这窝不错，小是小点，但是蛮像样的，混得还行啊你。我宣布，这也是我的窝了。就是那车不怎么样，好冷呀！”
　　 黄花菜看着玻璃那无拘无束的像回家的样子，自己也很开心，装了杯水递给玻璃，坐在她身边微笑着说：“给，暖暖手，等一下吃饭。这窝是租的，你觉得舒服就好。上周我们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才几日的功夫，你大小姐的天就变了？这副苦大仇深的样，你家的那个见了铁定心疼死。”
　　 玻璃一听，脸立马垮下来，声音也高了八度：“别给我说他！哼，一说他我就来气。幸好还没结婚，这个男人真不是东西，一边和我谈婚论嫁，一边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那天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和那个刻薄的大嫂闹了一场！”稍稍停顿，她的声音又低沉下来：“家里呆不住了，工作也泡汤了，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还有谁收留我……”说着说着，泪光莹莹、楚楚可怜。
　　 黄花菜拍拍玻璃的手安慰道：“好啦好啦，别难过了。会好的，你就安心住下，没人轰你走。饿了吧，我刚才杀鱼呢!你不是最爱吃鱼吗，很快就好，我们一起吃，吃完你好好睡一觉。”
　　 玻璃一听有鱼吃，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好呀！我最馋的就是你做的红烧鱼了！古二斯说你做的鱼最好。那次在班主任家吃饭，他就属猫似的，没风度没形象地鱼狼吞虎咽，就差把舌头也吃下去了！哈哈笑死了。对了，听说他也在这个城市，你……”
　　 “我不知道，也没遇见过他。”黄花菜看着像孩子一样忽哭忽笑的玻璃就想乐，可听玻璃提到古二斯，顿时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感觉。她不愿意深想，便截断了玻璃的话，转身进了厨房。
　　 黄花菜给锅里的鱼轻轻翻了个身，把两面都煎得金黄金黄的，然后浇上料酒和耗油，再翻炒一下，浓香便溢满了厨房。沿着锅边加点水盖好，把煤气调成中火。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心里却像锅里翻滚的水，咕咚咕咚的静不下来。玻璃的话勾起了黄花菜的回忆，她恍若回到了多年前的漳江边。
　　 那时候的黄花菜还是高三（二）班的学生。班主任是一个刚从别的高校调来的女老师，管理模式与众不同，同学们都很喜欢这个亲切的“老班”。在高考倒计时还有三十天的时候，她别出心裁地组织了十几个有望金榜题名的同学去郊游，说是让大家放松一下为备考而紧绷的神经。那天的天气很好，碧蓝的天上流云丝丝缕缕，岸边几株杨柳拂来阵阵微风，一派湖光山色，正适合放松神经。困在书海题山的同学们欢呼雀跃，趁机大放风，打牌的打牌，摘花的摘花，钓鱼的钓鱼……玩得不亦乐乎。暮色四合，大家揣着愉悦的心情满载而归，在班主任老师的家里美美地吃了一餐。黄花菜掌勺，煮鱼的时候不小心被溅起的油烫伤了手，别人都没有发现，只有古二斯默默给她递绿药膏。席间，他对那道红烧鱼赞不绝口，被玻璃取笑说他属猫的，见了鱼就挪不开腿，他嘿嘿两声，飞快瞟了黄花菜一眼。
　　 高考结束后，古二斯把黄花菜约到学校的图书馆前，勇敢又羞涩地剖白了心迹。
　　 他额头满是汗，右手握起了拳头又放开，终于鼓起勇气说：“菜花，我……我喜欢你。你曾经说过你是一条鱼，我希望成为陪你一起游动的鱼……”
　　 “别说了。”还没等他说完，黄花菜就截住了话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们之间不可能的。我已经有陪我的鱼了，他就是俊尚，江俊尚。”
　　 古二斯顿时好像在冬天里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的嘴唇抖得厉害：“菜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黄花菜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和你说？你真的很优秀，但是，我喜欢的是他，他也喜欢我。我和他早就约好了在北大相聚。古二斯，你对我的好我知道，我更愿意当你的朋友而不是女朋友。”
　　 “菜花，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吗？”古二斯痛苦地望着她。
　　 “对不起。”黄花菜又感激又愧疚，但是她只能说对不起。她知道拒绝会伤了一颗稚嫩而透明的心，但是如果犹豫不决将会是对彼此更大的伤害，所以她只能选择拒绝。她和江俊尚两情相悦，已经没有办法让第二个男孩子住进心里。
　　 她坚信，在爱情的国度里，如果不是两情相悦，那么拒绝，反而是另外一种成全。
　　
　　 【二】
　　 玻璃想在北京站稳脚跟，她一次次地把简历投出去，却一次次收获着失望。即便侥幸有公司电话通知去面试，也都因为种种原因铩羽而归。每次看着她沮丧地走进门，疲倦地倒在沙发上，黄花菜就给她做她总也吃不够的红烧鱼。
　　 有一天，玻璃正有滋有味地吃着鱼，黄花菜微笑着对她说：“玻璃别着急，慢慢来！我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也找了很长时间的工作。你现在比我好多了，有吃有住的，我当初……孤家寡人一个……我们家的玻璃是鲤鱼，鲤鱼总会跳龙门的。”“真的吗？”玻璃嘴里衔着鱼，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黄花菜。“当然了！”黄花菜笑着点点头。
　　 “那太好了！就凭你这吉利话，我们今天也要喝两杯！”玻璃的情绪一下高起来，开了一瓶红酒，黄花菜不会喝酒，看到姐妹有好心情自己也开心，她象征性地喝一点，玻璃却喝了个半醺，脸颊红红的，她搂住黄花菜的脖子说：“菜花，其实，我今天找到工作了。虽然和我的理想值有偏差，不算跳龙门，但是能养活自己，我不能要求太高的对不对？女人没有了爱情，就必须有面包，而且这面包不能靠别人施舍。”黄花菜本来想问是什么工作，但是看她一副醉眼朦胧东倒西歪的样子又忍住了。她一边照顾玻璃一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好好问问她吧。
　　 找到新工作的玻璃开始昼伏夜出，行踪诡秘，打扮也越来越妖娆——上银色的眼影，涂黑色的蔻丹，喷浓郁的香水，就像一条五彩缤纷的麒麟鱼。黄花菜忧心忡忡：什么工作需要这样打扮？她明里暗里地提醒了玻璃几次。每次玻璃都笑着对她说：“黄花，放心吧！这只是工作需要，我没变，骨子里还是当初你认识的玻璃。”玻璃的这种若无其事，让黄花菜更放不下心了。这天，玻璃又要出门，黄花菜一把抓住玻璃，急促地说：“你究竟干的是什么工作？总得给我交个底吧？”玻璃看着黄花菜眉头紧锁的样子，笑了起来，说：“菜花，真的没事，确实是工作需要，放心好了。”说话间，就飘出了门。
　　 看着玻璃的背影，黄花菜张了张嘴，喉咙里的话还是被“工作需要”给压了回去。这个社会有着太多的“工作需要”：业务员拿下合同要陪客户喝酒是工作需要，小演员出镜要陪导演“讨论剧本”是工作需要，公务员逢年过节给领导“汇报”是工作需要……这玻璃究竟是什么工作需要这样打扮？黄花菜一直就那么悬着心。
　　
　　 悬着心的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间玻璃的生日到了。
　　 黄花菜把大蛋糕藏在柜子上，又精心做了一桌的鱼宴，准备给玻璃一个惊喜。玻璃似乎不记得了，打扮好之后又要匆匆出门。黄花菜实在忍无可忍，把她堵在了门口：“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你做的是什么工作，为什么要穿成这样，还每天晚出早归的，是不是做不光彩的……那个啊？”
　　 “哪个？”
　　 “就是那个……小三！”
　　 玻璃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哈哈大笑，笑得直抹眼泪：“我要迟到了，你想知道的话，跟我来吧！”
　　
　　 PUB。人们在疯狂的摇滚式音乐的伴奏下拼命地摇头晃脑、扭腰摆臀，就像一条条鱼在光怪陆离谁也看不清谁的水箱里，肆意宣泄着骨子里的颓唐、嘲弄、寂寞……玻璃早就不见了，黄花菜只好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手指下意识的拨弄着杯沿，试图掩盖一些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局促和慌乱。忽然音乐停止，接下来是一片热烈掌声，大厅的灯光骤然暗淡，一束追光在中央的圆形舞台亮起，玻璃亭亭玉立站在光圈里，娇艳而耀眼。她热情洋溢地向大家问好，语调饱满和富有跌宕，把大家的激情点燃了。既定曲目的前奏响起来，她闭上眼睛，开始声情并茂的演唱。
　　 认真听起来，玻璃的声线很独特，柔媚时蕴着一丝的魅惑，清越里含有一些婉转，而且台风沉稳大方，掌控力强，观众欣赏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叫好声此起彼伏。黄花菜从来不知道玻璃唱歌唱得那么好，她把手掌都拍红了。有侍者给台上的玻璃递条子，她接过看了一眼，和旁边的乐手说了句什么，乐手点点头，手一挥便流泻出王菲的《棋子》，“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近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她唱得忘情投入，黄花菜却听得鼻子发酸。都说戏子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而玻璃又何尝不是在别人的歌里疗自己的伤、画自己的心？
　　 玻璃的歌又赢得了满堂彩。她微微鞠了一个躬，然后举起话筒深情地说：“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让我收获了很多信心。从家乡来到北京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很感激一直给我帮助的那个朋友。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亲手为我做了满桌子的菜，还有一个大大的蛋糕，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她对我真的很好，我生病了，她会不眠不休照顾我；我心情不好，她会给我说很多的笑话，虽然有些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失恋了，赖在她那里，她就请假陪我看电影逛大街走公园，直到我慢慢走出阴影；找不到工作，我心情不好吃不下饭，她就经常给我做最爱吃的红烧鱼，哄着我吃下……那些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现在我唱一首大家非常熟悉的周华健的《朋友》，送给她，以及在座的每一个……朋友！”
　　 台上的玻璃唱歌的时候没有刻意看谁，但是谁都觉得她在看自己，所以唱到最后，“朋友们”也跟着一边打拍子一边跟着唱，掀起了一个高潮。
　　 调酒师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他走近黄花菜，俯下身子奇怪地问：“小姐，你怎么哭了？”黄花菜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谁说我哭了，是你的酒太辣，呛着我了。”男孩子还想辩驳一下说我给你倒的是饮料不是酒，但他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好看弧线的唇，不再出声。
　　 玻璃的表演时间结束了，台上换了另外一个歌手唱歌，那歌手打扮妖冶，唱得极为卖力，只是观众始终反响平平。看来，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竞争从未停止。
　　
　　 玻璃过来了，卸了妆的脸有种素面朝天的清新。她亲热地拉着一个大眼睛薄嘴唇的姑娘给黄花菜介绍：“菜花，这是薇薇，刚才帮我伴奏的那个乐手是她的男朋友。别看薇薇年纪不大，但是入行早，舞台经验丰富得很，平时蛮照顾我的。”
　　 黄花菜还没回答，薇薇就乖巧地说：“菜花姐，老听玻璃说起你的，以后有时间就来这里坐坐好了。小曾，给菜花姐调一杯你最拿手的‘北京一夜’吧，记我账上。菜花姐，这种鸡尾酒是以龙舌兰为底，口感好，滋味足，最重要的是不上头，喝一点不会伤身体。”玻璃对薇薇的周到夸张地唉哟了一声：“薇薇！我理解你的喜新，但是我抗议你的厌旧，只请菜花喝，这不是把我这个大活人当背景嘛！严重抗议！”“哈哈，坏玻璃！咳咳，薇薇法庭宣判，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不过，我准备了最适合你喝的东西。”薇薇笑，然后转身对调酒的男孩说：“可以开始了，小曾。”
　　 小曾看着她俩的调侃一直笑，听了薇薇的指令之后，就从柜台里拿出几个酒瓶，一边介绍制作经过一边将酒瓶技巧性地腾转挪移，耍得人眼花缭乱：“这款鸡尾酒叫‘玻璃美人’，是我根据薇薇的要求特意为今天的寿星调制的独一无二的酒，先将适量冰块放入雪克壶中，再依次加入椰子甜酒，白朗姆酒，充分摇匀后倒入载杯，注入苏打水至八分满，接着淋入百香果汁，绿满荷甜酒，最后用菠萝角挂杯装饰。‘玻璃美人’的酒意是真情相拥，当都市繁忙的面孔暗淡了我们的眼睛，耳边除了喧嚣似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么，就投向自然的怀抱吧，在海边享受阳光，海水，沙滩和清风，伴着酒的香甜，聆听美人鱼的恋曲，身边是你最珍惜的朋友。”玻璃眼里星光点点，她搂过薇薇和黄花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