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4月1日是周末，战友们都到外面疯去了，惟独我守着宿舍，呆呆地想你。不知谁忘了放在铺上的收音机里，报道了中美撞机事件和我军飞行员王伟落水失踪的消息。“美军强蛮！”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又几乎叫出声来：你还在吗？你还在吗？
　　 初识你，是在6年前的同一天。
　　 清明的江南花红草绿，我一个人在麦地里挖着荠菜。“你好！”我抬头又低头，匆匆的一瞥，那似水的明眸，如瀑的长发，一袭绿长裙带着大自然的清新，令田野的春光黯然失色。我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孩，更不相信你在和我搭讪!“你好！”你重复一遍，我站了起来，虽然仍不敢看你，却已猜到你也在挖荠菜。“以前想不到荠菜饼这么好吃，”你只是一个人在说，让我有一种前生拥有的感觉。“做好了，带几个让你尝尝。”
　　 上课了，才晓得你原来竟是新来的同学，已近一周。吃着你带来的荠菜饼，我说了我做荠菜饼，是给我死去的奶奶祭拜的。造物弄人，两年前，我亲爱的奶奶被晕倒的我活活吓死，死，从此也成了我常常萌发的念头。我说，我晕倒的原因，是学校里一场无聊的流言闹得我三天三夜没进一粒米，所以，我要报复。你很耐心地听着，我发觉你眼里溢满了泪水。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仇恨与忏悔的煎熬使我一直不愿抬头见人，我把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黑暗之中，直到你的出现，我才看到了久违的阳光，冰冻已久的心融化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只知道被一个人无微不至地疼着是多么的快乐。你大我不到两岁，可我在你面前就像一个贪婪无知的小孩，渴望从你那儿分享到更多更多的感情。
　　 同学们都说我们天上人间，我配不上你。可你依然牵着我的手，顶住别人如锥的目光，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观赏每一道风景。忘不了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们并肩坐着数星星，数了一阵，你小心地说：“性格即命运，林林，能改的还是改了的好！”我心里好一阵酸楚，就像被人触痛了伤口，大声说：“连你，连你也这么看我吗？性格即命运，这不错，用在我身上，更没有错。但我的性格，天生如此吗？既然不是，那又是什么造成我的性格？”你无语，专注地凝视着我，满眼的疼惜。你说：“希望你为我保重！”我说：“希望你为我保重！”
　　 搜救王伟的工作一天天地进行着，我寻访你的行动也一日没有停止。明知没有希望，还是打你的手机。啊，不是关机！无数次中的唯一的一次，我屏住了呼吸，却听到机器用动听的声音告诉我这是一个空号。打你的传呼，照例是永久的无声，无声的永久。一封封早已寄出的信，也原封不动的退回。每一次都这样！我相信你真的消失了。在这个由通讯网络构建的时代里，一个人从自己所有的通讯工具上消失了，那就意味着这个人真的消失了。
　　 我要当兵。临行，你含着泪说：“没有我在身边，你要爱惜自己啊！”我的喉咙哽住了。“放心去吧，去了来信。我等你三年。”你又说，我转过头，眼中有泪流下。不久前你还开玩笑说我一走，就不理我了，我说怎么会呢，我们的爱情坚若磐石，就算你真的离开我，我也不会相信，除非你剪掉你的长发。你不知道，从前在校园里，我想你的长发一定柔顺滑腻，好想摸又不敢摸，便以剪你的长发聊以自慰。
　　 我们的通讯联络保持频繁。一年后，你来了封信，只有四字：忘了我吧。从此我的信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下落。我只好提前休假，回家听说你在温州，劝我不用找了，你已在都市的滚滚红尘中堕落了。我不说话，把问到的联系号码写在衣服上，一遍又一遍，似乎多写一遍，找到你的机会就接近一步。果然在歌舞厅找到了正在卖笑的你，就劝你回头。人都说温州的都市是个大染缸，什么样的女子到了这里都会变的，我不以为然。我相信你这么做必有你不得以的苦衷，不管外界如何看法，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纯洁的。第二天你约我到望江路见面，我面对波涛汹涌的瓯江，你一到，猛地转身，发觉你的长发不见了，那满头竖起的短发，像一根根针似的，刺痛了我的眼睛。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你空洞的大眼睛里有无数只蝴蝶在翩翩起舞。中国有“梁祝”的故事，西方有蝴蝶的传说，难道，我们的爱情，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
　　 回到部队，我拼命工作，用忙碌代替回忆，用遗忘消解苦痛。两年的时光像梦样飞逝而过，我又要回到那个埋葬了我的爱情和亲人的地方。不要，不要！我蜷缩在座位的一隅，一个劲地发着抖，发着抖。我从包里掏出那件衣服，领子上、袖口内密密麻麻全是你的名字和联系号码。我的心猛然一悸，一丝迟钝的痛楚掠过心房。
　　 几天后信手翻阅《温州晚报》，看到几起“三陪女”被绑架凶杀的事件，本能地打了你的手机和传呼。都是关机！我的心像掏空了一样，只觉得你也已消失了，报纸就在眼前，你已经消失了。
　　 终于有泪了。那么我还没有完全麻木，我知道了对你的爱，将是我一生的痛。
　　 噩梦来了，紧紧的，密密的，与报纸上一样恐怖，日复一日。有时我不敢睡觉，独处一室，手里捏着香烟。灯光相当幽暗，我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烟灰已经很长的一大截了，我睁着眼睛看着那截烟灰，我不敢大声呼吸，我担心那烟灰如果掉下来你就会死掉的，真的，如果那烟灰掉下来，你很可能会死掉的。我只能闭上双眼，感到鼻子发酸，心里像埋着一颗炸弹。
　　 搜救王伟的行动已进入第九天，报纸上、电视里都说他生还的希望已经很小很小了。我和我的战友都揪紧了心，祈盼着奇迹的出现。那天下午进行5公里越野，原以为自己会疲软得像一具散了架的机器，在奔向山头的那一刻，轰然瘫倒。没有，我的目光缓缓地掠过迢遥的天际，茫然不知身在何处，那些伤痛，那些激情和温暖，仿佛都已是一个逝去很久的梦了，如今，我曾经因你而拥有的所有荣光、幻想和渴望，都落满了灰尘，隔着长长的时间，像一部发黄的老电影，在另一个世界里上演。
　　 不安和恐怖像窗外苏北平原的冬雨，绵绵密密，正缓缓地把我淋得浑身冰冷也异常清醒。我想起你约我见面前还留着长发，你以此让我死心塌地地忘记你，是不是因为你的失身？你过去为了对我好，情愿背叛整个世界；你背叛你的初衷，除了为我着想，还能为什么？我怎地如此糊涂？我怎么能够抛下你不管？多少年来相聚相依的丝丝缕缕又在我眼前掠过，但很快我又仿佛看到，你孤零零地走在都市繁华的街头，脸上带着屈辱的笑涡，心里是流不完的血泪……痛悔使我得神思恍惚，工作成绩一路下滑，领导多次找我谈心，我“唔唔”地应着，我想振作，可是谁能给我勇气？谁能给我力量？
　　 有一天晚上，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你。一阵劫后余生的狂喜让我跳了起来，又瘫了下去。那只是一张照片，而照片中的你，只是你的影像，只是已经过去的你！而现在，此刻，我的恋人，你到底在哪里？
　　 元旦前夜的聚餐，同桌的战友都不会喝酒，只有我独斟独饮。两瓶葡萄酒只剩下半碗的时候，饭堂广播里传来了毛阿敏的《渴望》：“悠悠岁月……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我突然间放声痛哭，大叫一声：“堕落的天使，你在哪里？！”凄婉的歌声在我响亮的哭声中淹没，满眼的热泪比碗里的葡萄酒还要红，还要艳。战友们惊愕地看着我，我恍然想起，那一年毛阿敏在我们故乡举办演唱会的时候，我一直不敢对你说，她已经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被称为“堕落的天使”。我又想起你“性格即命运”的论断，你是对的，我的命运确是性格造成的。不是这个世界不要我，而是我排斥了这个世界，因为有了你的爱，我才重新审视了自己，并看到了光明和希望。如今，我已加入人民子弟兵的行列，肩负着保卫祖国的神圣使命，是最可爱的人。可是我不明白，你“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真诚的生活为何却早早地弃你而去，这难道也是“性格即命运”所能解释的吗？不管怎样，请你回来吧，我过去的创伤不是你造成的，我没有资格拿你出气。你回来吧，我的恋人，我的心在渴望，你回来吧！
　　 天越来越冷了。寒夜里，我对着夜空喊着你的名字，惊醒窗外在树丛里栖宿的杜鹃，它们陪我一起哀鸣，一起啼血……
　　 4月12日报纸上登出了王伟的妻子阮国琴致美总统布什的信，我就悲观地预感到了噩耗。多么希望不是这样！多么希望还有一线希望！我等着，等着，看了电视，又读报纸，不愿相信，再读一次，事实上，我们的王伟同志确已牺牲了。这样的预感之于你，也会应验吗，我的恋人？
　　 阮国琴在信上说，在她心里，王伟是她生命的全部。真想把它借过来，送给你，让你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没有你，那一个自闭、自往、自虐的少年很可能还在绝望和死亡的边缘挣扎，哪有今日的我！作为和王伟一样的军人，我们渴望和平，不惜牺牲个人利益甚至生命，保卫人民的和平生活，但我不会相信，一个对自己的亲人和恋人都毫无感情的人，会对国家和民族怀有真正深厚的感情。报上附有王伟生前的一首歌，他用“永不分离”唱出了他对爱人坚贞的爱情。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心声，渴望你，我的恋人，渴望你早日回到我的身边来！
　　
　　 【师妹，你听到我抚琴了吗】
　　 2月24日，随着这一天临近，我便又常去营房外的树林里抚琴了。今晚月光很好，我演奏着你喜欢的“梁祝”，你的灵魂在听吗？快三年了，师妹，你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你吗？
　　 时光倒流九年，同样的月夜，同样的琴声，你与我同醉。我抚琴，你拍着小手不断叫好。是年你才九岁，学琴不到半月，而我自八岁起跟你父亲——一个抚得一手好琴的民间艺人学艺，已三年余。问你怎么晓得琴抚得好不好，你说：“师哥，我爱听你抚琴，又怕你不想抚，我就说你的好，好让你多抚几曲。”你的话让我好难过，我为你抚琴是应该的。
　　 不料半年后我转学到了外地，五年后因为没考上大学，才回家另做打算。其间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经历了一场严重的人事纠纷。一个只是认识我的女子自己委身于他人，却不知为了啥把我告上法院，说一切都是我的安排。结果当然获释，却自此成了“灾星”，连亲友也唯恐避之不及。我的处境是多么糟糕，想找工作没人敢要，要做生意无人合资，借钱复读更是没门。仇恨和绝望滋生在我的心里，我把自己整日关在家里，酗酒，抽烟，醉生梦死。我父母怎么劝我都没用，骂是舍不得骂，心却碎了。你明知也劝不住我，还是默默地陪着我。你说：“师哥，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都说出来吧，别这样折磨自己了！”我心里一酸，脸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见我不语，你又说：“抚琴也行，爸爸不是说过吗，‘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有琴，我们的灵魂就不会寂寞’？”我仍然摇头不语，你眼眶一红，大声说：“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师哥，你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愿去复读，我就是立即停学，打工赚钱给你，也心甘情愿？”
　　 我定定地望着你稚气的脸，心里的感动简直无法言说。你自小在师父师母的教养下长大，不敢有丝毫的越轨之想，若不是真情流露，又怎会说出这番过激的话来？我早知你待我极好，你帮母亲做麦饼，放在我饼里的肉馅比你父母的多得多，别人送给你爱吃的苦瓜，你也总要等我过去分享，这些我如何能忘；只是我想不到你小小心灵所包含的深情，竟到了如此不顾自我牺牲的地步。师妹，我不说，就是怕你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了我的冤屈和灾痛。我拒绝抚琴，也是这个缘故。你学琴说琴，却不懂音律。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包藏祸心如那个女子，常常便是以此害人；琴声却是心声，万万装不了假。我一碰琴，眼泪就下来了，这样不会让你受到感染吗？
　　 可是我终究要让你难过的。那次在你的生日宴会上，你又让我抚琴，师父师母也随声附和。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开心，也知道这时候如果拒绝，不免不近人情，便推托过会儿再抚。散席后，我们到江边漫步，你又提起，我指着远处的高山说：“你若敢跟我翻过这座山，我便抚琴。”你说有何不敢，我说：“山那边是龙门，凡人不得人内。”你笑问龙门是什么，我望着滔滔的江水，想了想说：“龙门就像这条江，里面有好多鱼儿，大多过得很好，也有过得不好的鱼儿要跳出龙门，再也不会回来。”你嗔怪着叫起来：“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编了个童话哄我开心。”
　　 我父母把我送往军营的时候，你含着泪和我告别，一步一回头。我呆望着你远去的背影，喃喃念着你刚才说过的话：“好好干，好好干……”
　　 是的，我应该好好干，哪怕只是为了你——我的师妹。在军营，我一心扑在工作上，由于成绩突出，很快当上了新兵连的文书，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然而，万万没有想到，1999年2月24日，你在成都度完假回家的途中，乘坐的飞机在故乡瑞安市的上空失事……师母哽咽着报此噩耗的当天，我病倒了下来，不能吃不能睡，不停地痛哭，不时地想到了死。周日，我在俱乐部组织新兵观看电视片《神雕侠侣》。屏幕上，杨过站在断肠崖上，泪眼模糊。在他纵身越入深谷的当头，我疯也似的冲出俱乐部，眼泪滚滚而出。杨过想起苏东坡的悼亡妻词《江城子》，觉得他虽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但尚有孤坟，知道爱妻埋骨所在，而他自己，却连妻子葬身何处都不知道。他们比我好多了，师妹，杨过在十六年中，还能想象着小龙女的去处，可是我呢，我与你分离不到一年，就连你的骨灰，也甭想见到了！
　　 躺在宿舍的床板上，我全身一直发着抖，发着抖。几个新兵不知所措地安慰着我，我迷迷糊糊地想起师母好像说过，你到成都，是在推销校服的舅舅那儿熟悉业务，便于以后赚钱给我。想到这，一阵钻心的痛使我昏迷过去，醒来时已在医院的病床上，墙头有一把锃亮的吉他击穿了我的记忆神经。我叫起来：“师妹！你回来吧，让我为你抚一曲，你回来吧！”
　　 你没有回来。
　　 1999年2月24日，你永远地留在了“龙门”，而我，早已跳离了龙门。这，不是童话。
　　 琴声戛然而止，我醒过神来。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皎空、树影照地，这样的夜晚，你好吗师妹？听到我抚琴了吗？这些年我每有探亲回家，都会在你离开的地方看你。我想告诉你，我已成为一名军校大学生，而且也懂得保重自己，不再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师妹，你就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今晚我有点累了，明晚再为你抚一曲好吗？你好好安睡吧，我的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