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的故事（三）

　　【九】审钱虎
　　
　　答子见留住作家，问他：“如今之社会，阴盛阳衰，谁之过？”“养不教，父之过。”作家说。答子见又问：“父不教，谁之过？”“父不教，爷之过！”作家答。答子见指出：“这些子爷，正是你们！想当年你们腿粗臂壮明火执仗封杀儒学迷信个人毁宗灭庙不学无术，又怎能教化好儿女？儿女无教败坏风化这才孽生出露脐裤，鸭仔男腐朽无用子孙！阳骨疲软阴风必盛，你看如今的小姐，二奶小三谁个把自家女儿身当稀罕？是猪是狗要了就给，只要能换得碎骨剩饭，还怕人戳脊梁吗？”
　　作家沉默不语。答子见问：“怎么哑口了？你们不是上镜头做节目能说会谝么？”
　　作家还是不说。答子见失望得很，说：“算了算了！公孙左本要请你去旁听他审案，你这样萎靡不振，要你一句真话都难，何谈匡扶正义！”
　　作家说：“你把我们骂得一无是处，人不如鬼我还和你说什么？我辈当初被灌了迷魂汤，年幼无知做下错事，后来上山下乡吃了劳力饭喝了醒魂汤不又觉悟了吗？你就抓辫子、打棍子如此何时是个终了！”
　　答子见笑道：“你了不了啦，毁庙灭佛杀人鞭师铁证如山世人瞠目以记史书，难道你能扣了去！现在的办法，唯有认罪伏法多行善事，躬护明君珍惜盛世，说真话办实事积阴德，下地狱后方能少吃苦头！”
　　作家让他吓得不能自持。怯声问他：“阴德如何积法？”答子见说：“公孙左审案，我也去，你也去吧！你做笔记，只要能将其发表出来，阴府不会不考虑为你减刑的！”
　　这样，作家便做了书记员。
　　是日，阴府冷风嗖嗖，鬼们无一着衣者，烂肠鬼捧着肠子，无心鬼捂着心口，嚼舌鬼喉头嗷嗷，淫妇们夹着木驴，盗贼剁了十指，贪官剜了双目，酷吏锁铐加身甚是吓人。答子见将一颗壮阳丹塞在作家口中，作家才安静些。再看公孙左身披绿氅大衣，头顶八角武圣帽，腰扎玄色神龟带，双手捧着镇国玉玺；领着雄鬼雌鬼，冤鬼，催命判官，黑白无常鬼步入法堂。稳稳坐下，喝令堂下刘打鬼，王打鬼将贪财枉法的大胆鬼带上来！
　　刘打鬼与王打鬼去地狱带人去了。答子见说：“你这地方我好像很熟悉！只不过你这里不穿衣服！”公孙左说：“衣服是阳间的遮羞布，你们以貌取人你们就常被衣服吓倒，到了我这里全都脱了！是什么货色就是什么货色！”说着话，罪鬼已经带到。作家见那鬼生就一副嫩皮细肉，模样仍是人样儿，嘴巴并不阔大，亦无獠牙不由心生怀疑。暗中将怀疑说与答子见，不小心将口中含着的壮阳丹掉了，刹那间阴风嗖嗖寒气逼人，不由打起颤来，引得堂下一片“叽叽叽”“咔咔咔”笑声。答子见急忙将丹药拾起，自己含了又给作家口中塞了一粒，方才安静。作家自此再不敢开口放言。
　　公孙左开始审案，问：“堂下何人？”
　　堂下应答：“钱虎。”
　　公孙左：“何鬼？”
　　钱虎：“大胆鬼。”
　　公孙左：“何职？”
　　钱虎：“税务所长。”
　　公孙左：“如何胆大？”
　　钱虎：“贪污枉法。”
　　公孙左：“细细说来！”
　　钱虎：“结交躲税人，行贿人，年底与他算账，该交一万，罚交五百，他们自然会给小的好处。”
　　公孙左：“给多少？”
　　钱虎：“五千。”
　　公孙左：“知罪否？”
　　钱虎：“不知罪。”
　　公孙左：“敢说不知罪！？”
　　钱虎：“实不相瞒，不如此血本无归。我这官儿花了三十万，不捞些好处，何时能还得了……”
　　公孙左：“何人卖官！说！！”
　　钱虎：“有官可卖的人卖官，”
　　公孙左：“一一报来，立大功者受奖！”
　　钱虎：“……”
　　公孙左：“不说？刘王二位！”
　　刘王打鬼：“有！！”
　　公孙左：“不说留着舌头何用？拔去！”
　　刘打鬼、王打鬼持刀上前，钱虎忙说我招我招！他说：“分局的正副局长，组织部正副部长，办公室主任都得了钱，”
　　公孙左：“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有！！”
　　公孙左：“将人犯全数拿来！”
　　黑白无常：“是！！”
　　钱虎说：“不必抓了，他们有的已经出国，有的已经买通了阎王，”
　　公孙左：“阎王？”
　　钱虎：“是。”
　　公孙左：“胡说！”
　　钱虎：“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是胡说？”
　　公孙左：“我不信，带下斩了！”
　　钱虎：“我冤枉。小可只为弄点钱财，却不害人；那些残害忠良、窃国大盗、手握兵权图谋不轨者你为何不抓？”
　　公孙左：“这个，抓一个是一个，带下去吧！”
　　钱虎一路叫屈，被斩了。公孙左示意答子见领作家打道回府，他马上就到。
　　三个人神鬼聚到答子见小屋里。作家将记录本递上，公孙左说：“一笔好字，干脆你给我做秘书吧！”作家说：“我阳寿未了，你要夺我性命？”公孙左说：“叫你来你就得来，生死我说了算！还由得你吗？”作家说：“你太独裁了！”公孙左鬼眼一瞪：“怎能是独裁，不是还有你们吗？”眼见着就要变脸，答子见把桌下一瓶果醋递给他，让他消消气，说这瓶果醋还是作家带来孝敬你的，你把他收了阳魂，谁个为你筹措美味？
　　公孙左想了一下，才说：“那就还放在这边吧！”
　　
　　【十】审五七
　　
　　阴堂如前。
　　公孙左让把“五七鬼”带上来。无常说：“禀鬼王，地府里‘五七鬼’太多，不知要带哪个？”公孙左问：“咱这里关的都是何等狱鬼？”无常说：“小的道不明白，我去把判官请来吧！”不一时判官来到，见鬼王打问，秉道：“咱这里地方窄狭，关的人少，大致分类为华夷狱、反对本朝狱、冒犯皇帝狱、朋党狱、讪谤怨望狱、妄议朝政狱、触忌犯讳狱、妖言煽惑狱、离经叛道狱、狂悖狱、恶逆为伍狱、冥顽不化狱、诬民惑世狱！（见《中国古代文字狱》作者杨乾坤）”
　　公孙左沉吟一下，吩咐：“你把反对本朝狱细说一下！”判官道：“反对本朝是旧话，现在叫反对社会主义，如有反党言行，怀疑党的政策而言他，怀疑党的政策未敢言而有抵触情绪者，对领导人不恭者，言说痛苦者、怀念先朝者、诅咒干部者、崇洋媚外者，离经叛道者都是！”
　　公孙左说：“都是，全都不是。你随便抓个来吧，你来主审！”
　　判官说是。转身命无常鬼去捉人，自己坐到了主审位子上。不一会人犯带到，判官往下一望，只见此人年过花甲，高鼻阔口一部银须，凛凛然身上冒着仙风道骨之气。
　　判官喝令：“跪下！”来者只得跪下。
　　判官问：“下面何人，因何事来到此间？”
　　来者应承：“在下马不识途，因说了几句忧心国事的话，触犯了领导，才落得这下场。”
　　判官示意：“将原话学来，我看你说得对也不对，再做判处！”
　　马不识途承认：“领导说‘人多力量大’‘有了人就有了一切’还说‘犯人是国家一笔宝贵的财富’，我说：‘中国底子差，人口快速增长势必给国民经济发展带来困难，建议采取措施施行节育，达到少生优生的目的；五七年因之获罪为右派！’”
　　判官听到这里把桌子一拍，喝斥道：“呔！大胆狂徒！你日日唱赞歌说好话，却不把太阳当做太阳，不晓得雨露滋润禾苗壮的真理，竟敢妖言惑众悖逆犯上，还不知罪！”
　　马不识途人老力衰，想说话又惧酷刑，只得忍了。
　　公孙左拦住判官，对马不识途好言抚慰道：“你的书白念了，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声音，这样才能步调一致嘛！倘若都像你这样七嘴八舌，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革命还怎么个搞法？所以，你的第一款罪便是没有读领导的书，听领导的话。第二罪，你违背天理人伦，要将婴儿性命消灭在子宫之中，你这种做法何其毒也！真是能忍孰不能忍！”
　　判官无常吼一声：“不能忍！！”
　　公孙左说：“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鼠目寸光妄议国家大事，你就没算一笔账，一个解放战争死了多少人？抗日战争？朝鲜战争？想过没有，若不多生些子人没人打仗咋办？你去打！？领导已经告诉你了，在中国，即便是犯人也是国家一笔财富，可以不发工资强制他们去修宝成铁路，修工事，垦荒种田；你却偏偏嫌人多！你不是右派谁是？”
　　马不识途摇头叹气。
　　判官附和道：“看你一派斯文，竟如此不让人活，你们吃饭要限制口粮，劳作任由上级安排，行动有档案跟着，定居有户口钉着；老百姓只剩下男女交欢的自在了，你却还要限制！你真的连拉屎放屁也要管啊？”
　　公孙左说：“作家知道，也是要管的；这属于精神文明的范畴！”说着以目相视，征求作家意见。作家口中含着壮阳丹，不好说话只得把头点了点。
　　判官最后下了判词：“维持原判，右派帽子戴着。不管他在阳世还是阴间都得监督改造！”
　　审罢五七案，答子见约会公孙左，说作家有话说。三人聚了，公孙问：“今天堂上，吾之言，妥否？”作家说：“不妥。世上之人如马先生预言，盛不下了。科学地讲与其过去三个五个的生，十个八个地产下，到如今一家只许生一个凤凰蛋娇生惯养，还不如依他之法有计划地增长人口，也免得将来断了兵源，小两口要养四位老人！你们判的什么！？在阳世马老受监督改造，到了阴府还要下地狱；与其下你的地狱受油煎、割舌、挖眼、剥皮的苦还不如不死，不死还有福享哩！”
　　答子见也说是的。答子见对公孙左说：“你看这几年新来的哪个不是又白又胖？老实说现在世上挑个瘦点的老汉演杨白劳都难找！”
　　公孙欲言又止，最后对作家私下说：“你不懂的，人在阳世有多大的派头到了阴府就有多大威风，活着是雄鬼，死了是鬼雄。他还是他。只不过你们看脸色行事，我们看项背办理。你知道阎王是谁吗？这一届姓蒋。判官姓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