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我的家乡满山遍野都是。我居住的房屋、行走的小路都是用石头砌筑的。特别是那些林中的石头，与绿草相拥，供人休憩和乘凉，给我年少无限的欢悦。
　　 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常念叨：“石头能值钱就好了！”这个梦一直到我爷爷奶奶走进泥土里也没有实现。石头值钱的时候是在爹三十岁的时候。那时爹是用地排车拉石头，他把漫山遍野的乱石一块块捡起来，清晨朦朦胧胧中装好车，背好绳袢，弓着腰像牛似的一拱一拱地向前窜。有时遇上下坡，爹就坐在车把上，靠地排车行走的惯性，用脚一点一点地架起了飞车。那时，公路还没有硬化，沙坷拉满路都是，飞车快了就会出事。爹的左臂上那块硬疤就是架飞车跌伤的。从家里的山坡上运到三里沟有四十里路，一车才挣3元钱。爹就用这3元钱养活一家老小。一天从白至黑只能运一趟。爹总是在清晨装车，上午回来，下午再用手锹和哈码锤，把山坡上的活石锹起来砸开堆在一起，凑够一车，才顶着月亮拉着空车，哐当哐当地赶回家。有时爹回来很晚，娘就让大姐去迎爹。大姐从小就很听话，用一根细绳子拴在车把的一边，很用力地弯下腰帮爹向前拉。劳累了一天的爹便觉得轻松了许多。父女俩就在夏天的的月光里，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快乐地向家走去。那时夏天的蚊子特别多，小飞机似的老是在大姐的头上嗡嗡地响。爹就用一只手不住地赶蚊子，但还是让蚊子在大姐的前额上叮了个疙瘩。后来村里运石头的多起来，渐渐的成了一个运石车队。走在路上，所有的行人都会饶有兴趣地观看他们拉车的样子。
　　 我念小学的时候，村里建起了石灰窑，石头又提高了身价。但那一辆辆运石车却被搁在墙角的旮旯里，曾经让人羡慕的车队，就这样在通往三里沟的路上消失。炸药踩石让爹和乡亲们省劲了许多。我们的生活大部分经济来源都是石头给我们的。爹和乡亲们听惯了铁锹和大锤的叮咚作响，习惯了这一劳作方式。
　　 三中全会以后，乡亲们不再依恋土地里的日出日作，渴望漫山遍野的石头开花，变成钱票子，供孩子念书，过好日子。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的确让一部分人实惠起来。邻村的能人率先建起了石灰窑，石灰石又热起来，供不应求。爹和乡亲们在荒山上采起了石头，买上了马车，很快全村又成了一马车运输队。
　　 从村里到邻村有七八里路，一天能运七八趟石头，挣五六拾元。爹的马是从黄庄一个老把式那里买来的。买来时全身瘦得皮包骨头，爹就精心喂养，马也很争气，半月下来就皮毛光亮，精神抖擞了。那一日，爹赶着空车往家里赶。恰巧外甥女和几个同学走在路上，爹就停了车，让她们上了车。开始马蹄儿走得欢快，爹就顺手点上一只烟，烟雾缭绕着爹黝黑的脸。突然，一辆红色小轿车迎面驶来，马儿惊叫一声撒开蹄子狂窜乱跳，一下子把爹掀下车来，重重地摔在路边的石头上。爹顾不得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向马车追去。爹担心车上的孩子们，便不住地喊。马儿失去了往日的温柔，任爹咋喊咋叫也不再理会。车上的外甥女年龄只有十岁，她最大，她看见姥爷从车上跌下去，心也荒了，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叮瞩车上的同伴抓好车帮死不松手。自己抓紧缰绳，任马狂窜乱跳也不松手。一直窜到南峪村头的时候，马儿的野性才有了收敛，最后慢慢地停在村头的路边上。爹赶到的时候，见外甥女和同伴安然无恙，惊喜的老泪纵横。继而朝那喘着粗气的马儿走去，弯腰搬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马的屁股砸去，马惊叫一声，跳了起来，但没有蹿，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任爹惩罚。爹看见一股血从马的屁股上流出来，爹停了手，几只緑头苍蝇趁机扑上去，疯狂地允吸着。爹休息了一天，才去拉石头。
　　 人工打炮眼的时代已经过去，代之的汽油钻给采石人带来了方便。采石的速度快和效益很快增加。因旧城改造和道路建设对石灰石供不应求。头脑发达的爹率先买掉了马，换上了一辆旧拖拉机。爹卖马的时候很不情愿，尽管它曾给他惹过大祸，但它也伴爹一趟趟地把石头运到窑上换回钱票子。买马的人相中了马后，给爹钱便牵走了马。到了第二天，爹才知道那个人是个屠家，爹慌了，饭也不吃便匆匆找到那人，见马拴在树桩上，可怜怜地还活着。爹便掏了钱，递给正在磨刀的那人说：“我不买了，我想让它活着。”后来那匹马卖给了村里一个老头儿拉点垃圾和废品什么的。
　　 全村的马车队很快被拖拉机代替。然而，对家里有孩子念书的家庭来说，这样的经济来源也显得捉襟见肘的。没日没夜的劳作能保证生活不缺吃，不缺穿也就心满意足了。爹采石头供我念完了初中、高中。采石头是件很危险的活儿。而为了生活爹和乡亲们选择了这条路，它虽然累人却也给你实实在在的收益。
　　 我有时放学回家常听到有人因采石被剥夺了生命的事。也有因采石伤及他人，这样不但自己挣不了钱，却还要花钱，甚至倾家荡产。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花儿娘和婆婆在门口说话。突然一块飞石朝花儿娘砸来，腿和上身被砸成了两段，门框也被溅起的碎石砸断。血染红了门前的泥地。石头是从村三里外的石窝里飞来的，谁也没有料想到石头会炸飞那么远。有时候放炮也真邪乎！闻讯的王三吓得浑身颤抖，几次欲从山崖上跳下去被人拉了回来。因为倾家荡产也赔不了这一炮带来的损失和那鲜活的生命！据说他们用的是私人造的炸药采石，私造炸药是违法的。派出所对此查得很严，每次查都弄得人心慌慌，满山遍野便是一片稀有的宁静。采石的速度惊人，很快向绿化林蔓延。这些树是爹和乡亲们用铁锨采窝，用水桶一担担挑水栽活的。如今都碗口粗细了。随着炮声响过，一棵棵松树连根抛起，裸露着流淌着汁液和松根，仿佛向人们诉说着生存的无奈。一旦这片树林被毁坏，这里的生态平衡将受到威胁。署假，我在街道上乘凉，山村的空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清新诱人，到处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对着天空感慨道：“现在的空气是咋回事，原先的星星看得历历在目，现在却看得模模糊糊。”我以为是老人的眼花，便抬头认真向天空望去却再也没有儿时的那片清晰。回到家里，我问爹：“那座山咋又开石头了，你是村长咋不管呢？”爹吸了一口烟，烟雾颤绕着爹满是皱纹的脸：“我也心疼呢!我劝过他们，他们不听，还说，你能让这些树猴年马月换成钱，孩子要念书，要吃饭呢！”回学校时，我从山南的路边走过，只见绿色的树林里，白色磨姑云腾空而起，紧接着是一声声刺耳的炸响，惊得我的心一颤一颤地跳。我无法阻止他们，我只能发愤读书，让他们知道如此的劳动会付出多大的代价。高考来临，我很少回家，爹便让人给我送生活费。我知道爹以前是利用下雨天来城里给我送钱的。只有雨天，爹的石窝里无法干活，他才安安静静地歇下来。这是一月中少有的日子。可这月的雨天，却没有见爹来，我很纳闷，每次问捎钱的人都说爹很忙。我知道我一旦考上大学，就要缴很多钱，爹忙着挣钱是我想象中的事。高考的日子到了。考生的父母都等在校外。我透过教室的玻璃向外看去，我知道爹也许来的很晚，也许车不方便。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爹的。当校内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却见爹匆匆忙忙地推开人群，挤到校门前，东张西望地朝里瞅。我眼一热，泪水涌出来了。我朝爹挥挥手，我不知道爹是否看到，但爹在我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却来了。
　　 以后的日子便是等待。这些日子我帮爹到石窝里干点活，只是爹每天总是在清晨一早到镇里去一趟。我问娘，爹去干什么，娘却用别的话支开。我知道里面肯定有事瞒着我。爹从镇里回来，在石窝里便挥动大锤，锤起锤落仿佛砸在我的心上，一刺一刺的疼。我接过爹的大锤，用劲扬起猛得向下砸去，溅起的碎石片儿像子弹似地崩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我从没有经历过这钻心的疼，真想扔掉大锤，可爹的目光仍然盯着我。我忍着疼痛又抡起大锤落下，又一片石粒儿崩到脸上，疼得我呲牙咧嘴。爹笑着，接过大锤：“砸石头要落平锤，落后手，才不崩人。”我接过爹的大锤，照爹的话去做，结果虽没有被崩痛，却怎么也砸不开。爹说：“看媳妇要……”话没说完却又改了口：“砸石头要看划，才能砸得开。”其实原话是：“看媳妇要找茬，砸石头要看划。”也许因我在场，爹才改了口。其实这话早已成了采石人的顺口溜，妇孺皆知了。就在这一刻，我才知道爹采石的辛苦和锤落石开的喜悦。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且坚持了半辈子，爹就这样用大锤，一锤一锤砸出我上学的学费，砸出我一家人甜甜的日子。我终于得到了录取通知书，爹娘的脸上增添了喜悦。
　　 开学的日子，爹没有来送我，只有大姐和娘送我上车站。我问爹那去了，娘却不说话，有眼泪在娘的眼里打滚，却没有滚出来。问大姐，大姐也不说话，把一个信封递给我：“上车吧，我信里告诉你。”我恋恋不舍地爬上车，泪水模糊了娘和大姐的身影。我在列车上，展开大姐给我的信：“原谅爹没有来送你，因为今天是爹服刑的日子。爹为了学费，省点儿钱用了些私药在你考试之前被查着了，要判刑，前段时间是为了不影响你考试才和派出所说明情况，爹才取保后审到校陪你考试……你不要怪爹，因公家卖的炸药比私人造的炸药贵，咱又不是用来做坏事……”我无法读下去，泪水模糊了双眼，耳边又仿佛响起身为村官的爹大锤咚咚……
　　 两年后，爹给我来信，他说他不采石头了，因为邻村的那片石灰窑被停烧，要环境立市，村里也在调整产业结构，那片树林可能要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