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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短篇小说、故事部分】移民情(25)

作品名称:南水北流浪花涌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12-11-02 20:50:39      字数:10049

5、
  
高玉珍本来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但天塌了下来,她自叹命苦,生活的逼迫,她不得不依赖年轻的伯伯。
  刘玉林没出事时,他家的光景过得比全玉君还美,全玉君眼红得要命,那时他巴不得刘玉林家出事,甚至三番五次向刘玉林伸手问生产队要副业收入,这次刘玉林真的出事了,全玉君反倒心软了下来,亲自到公社为刘玉林家要救济粮救济款,到学校为刘玉林的孩子说情免除学杂费,但他所做的这一切并不能彻底解决高玉珍的后顾之忧。给高玉珍打粮饭、劈柴、担水、出粪等等重体力活儿,刘长生统统给揽了下来。当然,长生能穿上干净衣服,离不开高玉珍忙里偷闲给他洗。
  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外面雷雨交加,高玉珍家的厕所倒了,响声惊动了年轻力壮的刘长生,他光着膀子出来看,看到左邻右舍的房子都完好无损时,终于放心了,但是,雷电中他同样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高玉珍,他出于一个男子汉的本能,撒步朝高玉珍的檐下跑去。
  他一身是水,高玉珍也一身是水,高玉珍一把把他拉进屋里,电已经停了,灶下的火柴已经湿了,除了外面的雷电外,屋里一片漆黑。高玉珍孩子们的鼾声时断时续传来,他们睡得真香啊!偏屋里传来了高玉珍的瘫子丈夫一声又一声的哀叹,里面充满着痛苦、心酸和无奈。
  刘长生感到高玉珍有些气短,感到高玉珍在瑟瑟发抖,突然,他感到一个冰冷的身体向他靠来,他没有拒绝,相反,毫不犹豫地把她搂进了怀里,他们相互偎依着、暖着,互相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仿佛忘记了外面的一切和屋里的一切……
  风停了,雨住了,雷声也渐渐地远了。电灯终于又亮了,他们彼此看到了对方,刘长生只穿了一个裤头,高玉珍穿着短袖,但由于湿了,里面的内容暴露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把眼睛避开,但谁也没有在意谁……
  “我走了!”长生悄声说,但他不愿挪步。
  “嗯!”高玉珍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在檐下走了两步,高玉珍追过来,抓住他手,然后拧了他一下,用手指了指正堂东头的那间厨屋,他心领神会,偷偷地从檐下走了出去,高玉珍回屋去换了一身干衣服,把一个一个孩子抱起来,逼着他们撒过了尿,又走进瘫子丈夫的房间,拉亮电灯,说,“你有尿吗?我扶你起来!”
  “没有。”瘫子丈夫说,“刚才什么东西在响?”
  “不知道是牛圈倒了还是厕所倒了,”高玉珍平静地说,“我出去看了看,刚走两步,打了一个炸雷,险些把我打晕,我怕,不敢出去了,可是浑身已经湿透了,刚才来电才换上了干衣服,你看,头发还湿着呢!”
  “雷雨天,千万别出去!雷电危险!你别为了这个家苦了自己!”刘玉林说话有些哽咽,“我帮不上你忙,还净给你添乱!”
  高玉珍一阵心酸,丈夫身体好着的时候,有多少甜言蜜语啊,她却体会不到是幸福,是啊,他要不是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爬高上底去搞建筑,他能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吗?如今他死又不死,活着却又受罪,你看他二十几岁的人,胡子和头发一般长,每次去找理发匠来给他理发的时候,理发匠都不愿来,不是人家不想挣这个钱,是人家嫌屋里的味儿太难闻了,让一个外人受不了。她无所谓,因为她习惯了。
  又一个远处的闪电惊醒了她,她避过丈夫那双迷惑的眼睛,尽量显得平静,“你安心睡觉,我得出去看一下,如果厕所和牛圈没事,我得到厨房里收拾收拾,上次下雨把米面都打湿了,好天的时候又忘了让隔壁的二伯过来拾掇拾掇,这么大的雨,那屋里肯定很乱!”
  “你去吧!尽量快一点!身子骨要紧,你看我现在男不男女不女的,”刘玉林有点说不下去了,“还不如一走了之!”
  “你说什么呀!”高玉珍不敢看他,心里象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安心睡吧,你别胡思乱想!”
  高玉珍给丈夫身上盖好被单,放下蚊帐,然后拉灭电灯,走了出来。
  她一到厨屋门口,就朝刘长生扑了过来,刘长生先是畏首畏脚,她就悄声骂他不是男子汉,在她的挑逗下,刘长生笨拙地去解她内衣的扣子,他浑身像触电一样抖个不停,心里怦怦直跳。她屏住了呼吸,这个时候恐惧、失望、悲哀、心酸、欲火、幸福,什么心情都有,什么心情都没有,但那颗已经麻木的心,又有了新感觉。
  她摸索着拉着他,把他拉到墙角的那张闲置的床上,他喘着气,把毛茸茸的嘴扎进了她怀里,她感到有些痒,又感到有些疼,但是这种痒疼的感觉她不能像以前那样能够随随便便得来,现在村里正常的女人都不缺少这种钻心的痛苦与幸福,但是,她需要,她渴望,因为她也是一个女人啊!她感到晕,感到甜,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和不满足。
  她拉亮了电灯,刘长生大惊,她妩媚地笑笑,“没关系,我给他说好了,说我在这里收拾东西呢,看把你怕的!”
  他看到了她散乱的头发和不整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撕扯掉她身上似露非露的遮羞布,同时也一览无余地褪掉了自己身上的那道防线,他们彼此看看对方,都有些羞涩,又都有些好奇与新鲜,然后,彼此之间又有了另外一场闪电雷雨……
  事情过后,她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彼此的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他们均匀地喘着气,谁也不说话。
  一个蝇子懒洋洋地绕来绕去,最后落到了高玉珍的胸口上,刘长生伸出大手,轻轻地拍下去,把蝇子打死了,蝇子落点处留下了一点点红色的血渍。
  “长生,”人面处她总喊他“哎,”在刘玉林面前她称他为二伯,在她俩之间她直呼其名,“你说蝇子身上这些血是你的还是我的?”
  “是我们两个人的!”他笑笑,笑得有点憨,有点甜,有点肆无忌惮。
  “也许是牛圈的那头老牛的!”她话中有话,哭了,有点傻,有点酸,有点幸福苦涩。
  “我走了,时间长了不好!别让他等急了起疑心,”刘长生听出了她里的弦外之音,去拿他那个补了三个补丁的裤头。
  “别!”她柔声,拉住他的胳膊,“再少呆一会儿!我有话说!”
  “啥事儿?”
  “长生,你说,我要再怀上怎么办?”
  “哪有那么巧?”他惊异,“真要那样,找个地方生下他,是我的,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们自己的!”
  “怎么可能呢?”她又哭了,“我不怕孩子多,我不怕!但是,怎么能要得成呢?”
  “不!”刘长生说,“无论如何你给我生下!你得给我生下!”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那眼珠子象牛眼。
  “你疯了!”她流泪,“长生,不可能的!他瘫了一年多了,不可能有那事,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你让我怎样见人,这些都不说,一旦有了,你说他该问你喊爷还是喊爹?再说,你有一个瞎妈,够可怜的,我跟前还有三个不懂事的小爷和小姑奶奶,咱能让他们跟着受连累?”
  “我不管!”他象发疯了一样,上前掐住了她的脖子,那狠劲让人无法忍受,“我掐死你!告诉你,你要让我断子绝孙,我就掐死你!我总是地主了,我总是成份不好了!我总是打光棍了!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她只是暗暗流泪,尽管她憋得满脸通红,她没有挣扎,一动也不动,泪汪汪的两眼含情脉脉,含情脉脉的两眼隐藏着哀愁。
  没想到,真没想到,那个月她‘大姨妈’没来,她开始厌饭喜酸,她开始恶心,她预感到大事不妙,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儿啊!儿啊!娘对不起你啊!”
  她把她的征兆暗暗对他说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呆呆地看着摸摸索索地在门口剥着玉米粒的老母亲,甩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算了!”转身离开了。
  那时计划生育在这里刚刚开始,大队制定了很多节育、绝育、人工流产的奖励措施,但是她不敢在大队里抵指标,只有在远处的一家大医院做了人流。
  老太太眼睛是瞎的,可耳朵、心、脑却是灵光的,在高玉珍流产第三天,老太太用那根当拐杖的破竹杆敲着门,高声喊,“长生啊!咱家的老母鸡不下蛋了,常来我的玉米篮里寻食吃,你把它杀了吧!”
  “中!中午我给你炖鸡汤喝!”
  “我牙口不好,你也常说吃那东西腻,你收拾好,把它端给对面玉珍们吧!”
  这些话玉珍听在耳朵里,不知道长生母亲是在暗暗骂自己是不给她生蛋的鸡,还是真的为了给自己补身子,她暗暗流泪,心在发抖。
  流产和月子一样,高玉珍小心翼翼地挨过了一个月,又踏踏实实干起活来,她暗暗发誓:要和刘长生断绝那种关系,不然,被人们发现,这算哪门子事?
  高玉珍的孩子多,白天她要干活,不得不把她的小女儿交给袁菲,嘱咐女儿,“丫丫,听太婆的话,妈妈回来给你买糖吃。”
  那个小丫头挺懂事,袁菲摸索着给她剥开糖,把糖塞进她嘴里,可她却把糖咬烂,硬要把一小块喂到袁菲嘴里,缠着袁菲给她讲故事,袁菲给她讲狼来了、狼外婆的故事,她竖着耳朵听得很认真。
  两个月过后,高玉珍又有点寂寞难耐了,为了吸取前几个月的教训,她自报奋勇去乡里做绝育手术,充当大队的指标,当然,村里又是给她记工分,又是给她送白糖、送大肉,送米送面送油送盐,瘫子丈夫也跟着沾了光,但刘长生心里是啥滋味,他是打破门牙往肚里咽,有苦说不出啊!
  至于以后他和高玉珍的来往,那都是一种机械性的发泄,他只有刚性没了韧性,她只有柔性没了活性,他后悔,她也后悔,刘家大院正堂那边的一家姓任的女人,好像看出了端倪,村里小孩们也在刘家院前跳着皮筋唱着大人们所教的顺口溜,“公狗黑,母狗白,黑狗白狗谈恋爱!”往往这时他那长满皱纹的老太太就会摸出一根竹杆来轰这群顽皮的小鬼们,但这总不是办法,人言可畏啊!
  不知为什么,高玉珍有一天早上起来,当着陆陆续续上工的人们开始骂长生:“刘长生,我家的小猪跑出来坏你啥事了?你就把它打瘸!你缺德不缺德啊!”
  “我没有!”刘长生不明就里,反驳道。
  “没有?我家的情况村里哪个人不知道,人家不是帮我薅把草就是帮我担挑水,可你呢,问你喊声伯伯,你尽到责任了吗?你要杀人啊?你认为我们住着刘家大院是你们的房屋,那是土改时政府给分的,你找政府要去!你看我们不顺眼,干脆一把老鼠药放到我家的水缸里算了,轮得到你这么背地里使短处?你太缺德了,一宗一宗的小事我总是忍忍算了,可你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你不是人!”高玉珍越喊声音越高。
  “那不是我干的!”刘长生涨红了脸。
  “不是你干的是鬼干的!你短阳寿啊!我不想活了,来,你把我杀了算了,你要不是个撅屁股尿尿的种,你就把我毒死、勒死、杀死算了,省得我们老老少少活受罪,有本事你来啊!”高玉珍撒泼起来。
  她越骂越难听,长生母亲也不时插一两句嘴,庄稼人热心,都纷纷过来劝,越劝高玉珍骂得越厉害,最后还是人们把刘长生拉开了,弥漫的硝烟才慢慢散去……
  夜里,高玉珍又找机会和他抱到了一起,她流泪,他也流泪,她说她骂他是为了更容易接近他,今后还会这样……
  高玉珍的孩子刘金龙已经上初中了,高玉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旦事情败露,要坏孩子一辈子,她就开始放口风说这院里有鬼,晚上常听见鬼叫,她还看见一个穿着袍子的高个子男人呲牙咧嘴……她一嚷,白家和任家也跟着嚷,都说是被镇压的刘老爷子阴魂不散,又回来闹事了,说得有鼻子有眼,传得沸沸扬扬的的,大院里越来越恐怖。
  后来高玉珍搬回娘家住了,那时她刚奔四十岁,走之前的一个晚上她偷偷找他哭过,甚至哭死过去,他想留她,但实在无奈。
  她母亲那时73岁,刚刚闯过了民间所说的一个大关口,母亲眼瞎心亮堂,她悄悄劝长生,“生啊!让珍去吧!娘知道你命苦,可是人家是五口子人啊,玉珍的命更苦,你舍不得她离开刘家大院,娘也舍不得啊,可是没办法啊!”
  就这样,高玉珍锁上房门,用架子车将瘫子丈夫拉回了娘家,屋里的旧家具一样没动,走时,她牙咬着舌头,头也没回。
  高玉珍走后,白家和任家也相继离开了。任家扒掉了土改时分给的房子,在公路边盖了新房子,白玫瑰的父母已经相继过世,白玫瑰的兄嫂锁上门子,和刘长生打了招呼,全家都出外打工去了,刘家大院更加荒凉了。
  一天,邮递员找到门前,大喊,“刘长生,你的信,是新疆来的,挂号的,过来签个字!”
  “俺不识字!”刘长生说,他抬头看,邮递员不是当年余红芬的爸爸。
  “你摁个手印也行,我带着印泥!喏,右手拇指,对!就在这儿!”年轻的邮递员很和气。
  刘长生接了信,他不会读,母亲又是瞎子,怎么办?
  “妈,我去喊任家的那个小女孩过来读读!她上小学五年级呢!”刘长生说。
  “别!”袁菲眨巴着两只失神的眼说,“肯定是你哥哥的!你看,咱成分不好,虽说政策变了,到现在人们还说你爷爷阴魂作怪!说不定这事传出去还要给你带来什么灾难!你把信给俺,俺替你收藏!”
  那年冬天,袁菲的身子骨一天不胜一天,长生用架子车把她拉上拉下找医生看病,然而病情却一天比一天恶化,弥留之际,她把那封信交给了刘长生,长生看时,信封已经揉得起了毛,但信仍然没开口。老太太说,“生啊,你爸爸刘富贵不长心,你哥哥刘长民也不长心,刘家大院交给你了,漏雨了你收拾收拾!娘走后要去找你姥爷和爷爷,我要跪下求他们保佑你这个孙子!”
  老太太喊着长民的名字断了气,出殡时,村里有人说看见高玉珍回来过一回,但谁也没见她在人场露面。
  
6、
  
雷声远去了,刘长生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又朝门外看,树更绿了,院里的房子像是在雨中洗过一样,瓦葱在微风中挂着笑。尽管刚刚老天爷黑丧着脸,但毕竟还是春上,雷雨不像夏天那样骇人和持久。春雨过后,各种小草春意盎然,精神奕奕。
  第二天,刘长生不愿呆在家里,他想出去看人们扒房子,和人们说说话,哪怕问候人们一声,他还没有到真正的老态龙钟那一步。
  他颤巍巍地拄上拐杖,正准备要锁门时,一个漂亮的女孩走过来,问,“请问,这是刘长生爷爷的家吗?”
  刘长生大惊,这声音陌生,但这女孩的大相还在,难道她是高玉珍的小女儿?
  “我就是刘长生,姑娘,你是?”刘长生盯着女孩。
  “可找到你了,二爷,你猜猜我是谁!”女孩一脸灿烂的笑容。
  “你就是当年那个给你刘婆婆吃糖的小丫头啊!”刘长生高兴得直发抖,“我听说,你现在有出息了,在……在什么企业工作?快,快请进屋!”
  “什么刘婆婆?”女孩惊异地问。
  “那你是?”
  女孩咯咯笑了起来,“我的爷爷叫周长民,和你是兄弟,他现在已经瘫在床上了,是他委托我回来见见老祖婆!”
  “我的天啊,你是长民的孙女?你怎么会摸到这里的?”刘长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也不敢相信这位圆圆的大眼,一脸笑容的女孩就是自己的侄孙女!
  “鼻子下面小北京,问呗!二爷,你知道吗?我的老公的一位同事也姓刘,他说他小时候也在这里住过,就是他告诉爷爷,你和老祖婆还住在这里!”
  “喔?他是谁?”刘长生又是很惊讶。
  “他叫刘金龙,他说他母亲叫高玉珍,他说他和咱们是近门呢!”
  “近门,近门,近门……”刘长生不停地索索叨叨,神色黯然。
  “二爷,你怎么了?”女孩问。
  刘长生醒悟似的,马上改口,“你说你爷爷瘫了,唉呀,哥呀,你也真是,这么多年你也不回来看看,回来个信也中啊!”
  “他说他曾经想回来见见老祖婆,给老祖婆写信,可是老祖婆不给他回信,想是老祖婆不原谅他,唉,现在身子不能动弹了,却想回来看看了。他说南水北调移民动迁马上就要开始了,老家恐怕也在搬迁之列,我们再不回来,以后想看看老家的样子都难了。他委托我给他带些照片回去!老祖婆呢?”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刘长生打开了刘家大门,让姑娘进屋,边走边说,“你老祖婆已经过世了,她要知道你回来,不指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妮儿,你叫什么?”
  “二爷,我的名字就叫南水!”
  “喔,南水,南水……”刘长生索索叨叨,“你是怎么回来的,坐车?”
  “坐火车,然后转公交,到站后我打出租车就过来了。我们问路,大路边那位晒衣服的婆婆告诉我你住在这里!”南水口齿伶俐。
  “她们家姓任,原来也在这里住过。这就是咱们的老家,正堂在那边,土改时分给了穷人,这是偏房!”
  “二爷,你搬迁吗?”
  “公家给统计了,说是今年夏天就要搬迁走,很多人都扒了房子住进了帐篷里!”
  “那这房子怎么办?”
  “也要扒!”
  “我今天回来就是要拍一些照片,留一些老房子的影子!”
  “乱糟糟的,瞎拍啥?整出去不怕人笑话!”
  “二爷,你不懂,再不留一点我爷爷当年的影子和熟悉的人的照片,以后后悔就晚了!”南水妩媚地笑笑,“二爷,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南水开始打电话,刘长生听她说,她已经到家了,见了二爷了,让他们都快点回来看看老家的样子,她在这里等他们,越快越好。
  “物去人非啊!”刘长生哀叹,重重地跌坐在太师椅上,南水抢拍,留下了刘长生无精打采的一瞬间……
  侄孙女回来了,刘长生显得很高兴,带着南水去给他爷爷奶奶和母亲上了坟,又领着南水去看山,去看水,去看这里的一草一木。每走一处,南水都很感兴趣,都要拍下很多照片。
  “爷爷,咱这里的水真清净啊,空气也新鲜!”南水一蹦一跳,遇到小水沟或小泉,都要跑过去洗洗,然后喝一口,“这水真甜啊!”
  快晌午的时候,刘长生瞒着南水,拄着拐杖到镇上割了一大块肉。说实话,自小到大,他吃肉的机会很少,这次却例外。他把肉交给南水,让南水到偏屋的厨房里炒菜。
  “南水,你爸爸到那里成家了吗?”
  南水咯咯笑了起来,“二爷,你真逗,他不成家,哪来的我爸爸和我呀?”
  长生也笑了起来,“看我,老糊涂了!南水,你爸爸兄弟姐妹几人?”
  “就我爸爸一个,妈妈是当地人,他们让我先回来侦查侦查,如果老屋还在,我爸爸妈妈,还有大爹、姑姑都要回来呢!”
  “你不说你爸爸兄弟姐妹一人,哪来的大爹和姑姑?”
  “我也说不清,听爸爸说,老祖爷带过去了一对双胞胎,都在那里成家立业了,从我记事起,爸爸就教我喊大爷大奶大爹姑姑,乱七八糟的,弄得我也晕!”
  “可不是,那对双胞胎和你爷爷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得喊他们爷和姑奶奶,他们的孩子你当然得喊爹喊姑了,那你大爹和姑姑有孩子吗?”长生解释。
  南水又咯咯笑了起来,“当然有了,姑的孩子比我还大呢!我大爹跟前三儿一女,可比我爸爸人口兴旺呢!我爸爸跟前就我一个不顶事的丫头!”
  “丫头好,丫头好,你看你多懂人事!”刘长生开心地咧嘴笑。
  “二爷,那扒房子的话,先扒哪一间?”南水问。
  “当然是这两间厨房了,这两间房子是你的老祖爷亲自盖的柴屋,我小的时候他交代不让我动,但咱们马上就要走了,只好把它扒掉,收拾点椽子、檩条到新地方去烧。”
  “那为什么要先扒这两间呢?”南水迷惑。
  “如果扒了上面那间房子,二爷没地方睡觉!把这两间房子扒了,锅灶挪到上屋里,能先遮风挡雨!”
  “我明白了!二爷,咱们什么时候扒房子呢?”
  “二爷正担心呢,咱家缺劳力,二爷不像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能折腾。现在老了,不中用了!”
  “二爷,这些年你就一个人过?”
  “可不,家里成份不好,谁跟咱呢?幸亏你爷爷走,要不然,他也会和我一样。喔,对了,你爷爷曾回来过一封信,你老祖婆瞎了,不能看信,我不识字,不会看信,那封信现在还没拆封呢。我去拿来,你帮我读读。”
  “好咧!”南水说。
  刘长生从箱子下面摸出信,交给了南水,南水一字一顿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是长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他父亲富贵,富贵托人把他安排在一所学校里教书,在那里他认识了学校的一位女教师,稀里糊涂和女教师结了婚,婚后生下一子,后来又有了孙女南水,退休后他想回老家看看,担心无脸见母亲和乡亲们,所以就写封信回来问候问候。
  “回去告诉你爷爷,安心治病,病治好以后,可以到移民新区去看看!”刘长生说,“一切都过去了,别让你爷爷胡思乱想!”
  “那是一定!”
  更令刘长生想不到的是,第三天白家回来了好多人,都是生面孔,他们见了刘长生显得很客气,给他买了很多饮料和水果。里面有一位满脸皱纹的女人把一个剥开的橘子递给长生,说,“长生哥,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大像没变,你是白玫瑰!”长生黯然,当年要不是她父母,也许她会跟他一辈子的。
  “这是我的儿女和孙子们,他们都嚷着要回来看看!”白玫瑰说,“我哥哥一家要不是忙就也回来了!”
  “那搬迁时,他家房子怎么办?”刘长生问。
  “现在他还在乎这个?他和我嫂子上了年岁,坐享其成,他的儿女们日进斗金,为了这些碎砖烂瓦,他们不至于大动干戈。”白玫瑰笑笑。
  “这房子他们不要了?”刘长生惊愕。
  “他们交给我处置,我只是领着孩子们回来看看,我现在还要它干什么?长生哥,老屋交给你了,物归原主了!”白玫瑰长叹了一声。
  “我也没能力来收拾了,等搬迁走了,由政府来收拾吧,走,屋里坐!南水,快搬椅子。”
  “哎,”南水应道,像一阵风一样,把能坐的东西都搬进了屋里。
  但是,跟白玫瑰一起来的年轻人却没进屋,在院子里这儿看看,那儿转转,用像机、手机不时拍照,笑声、歌声充满了院子。
  “这姑娘是?”白玫瑰问。
  “她叫南水,长民家的孙女,也是回来看看老屋。今天你的儿女们回来,你家掌柜呢?”
  “唉,说来话长,那年我们一起下丹江建大坝,在那里住不到三年时间,他下河洗澡,淹死了,留下了一双儿女,可把我折腾的够呛,唉,命啊!”白玫瑰慨叹。
  “那以后没再走一处?”长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心死了。”白玫瑰怅然。
  听说白家回来了人,任家上了岁数的人就也过来续旧情,拉家常,刘家大院更热闹了,显得更有活力了。大家笑着说着,说着哭着,充满了亲情。
  “那是刘玉林和高玉珍的两间房子,看样子他们也没在这里住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白玫瑰问。
  “刘玉林瘫了,几个孩子全靠高玉珍了,不简单啊!后来他们说这里闹鬼,就搬回娘家住去了!听说刘玉林不久就死了,高玉珍的几个孩子都考上大学了,特别是他儿子,就是那个拖着长鼻涕的小男孩,叫刘金龙的混得不简单,他把高玉珍接去了,唉,该高玉珍享清福了!”任家一位上年纪的女人说。
  “刘金龙?喔,他在一家大企业工作,可有本事了!”南水插嘴。
  “你怎么知道的?”几个人同时问。
  “他和我老公在一个公司里上班,他常去我们家里,给爷爷讲他小时候的事儿,爷爷听得可认真了,最近从电视上看到咱们这里要搬迁,他们就委托我回来先看看老屋在不在,我刚才还在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说正在往这里赶呢!”南水显得很天真,“二爷,你看今天这么多客人,中午怎么办?”
  “都别走,午饭就在这里,一锅不中凑两锅,几十年了,难得今天这样一聚!”刘长生很激动。
  “二爷,你不说那两间厨屋要扒吗?你看这样中不中,咱把锅灶挪到大院中间的树下,来个家庭式的野餐,怎么样?”南水建议。
  “万岁!”年轻人喜欢刺激,听南水这样一说,都欢呼起来,“咱们来一次老家大会餐,过瘾!走,咱们去割肉买豆腐!”
  “由他们闹吧!”白玫瑰看着刘长生,含着泪笑着说。
  “咱想闹也闹不起来了!”刘长生接口。
  年轻人有的是火力,他们搬砖的搬砖,支锅的支锅,一会儿就把锅灶支好了,菜买回来后,年轻人又是一阵呼呼啦啦的忙,很快锅里开始滋滋冒热气,飘出了葱花香味。
  “吃饭前我宣布一条土政策啊!”南水开始发表言论,“俗话说,端人碗,受人管,咱们吃了我二爷家的饭,饭后帮我二爷把锅灶支到他住的屋子里,然后咱们帮他把其他灶具搬一搬,把这两间屋子扒了,反对的不举手!”
  年轻人都举手赞成。
  “使不得,使不得,东西脏!”刘长生连连摆手。
  “没关系!咱这里的水清凉清凉的,干罢活洗个清水澡,痛快!”年轻人说,“南水北调的水咱们要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饭后,年轻人七手八脚开始行动起来。
  东西刚挪好,有一辆面包车和一辆小车开进了刘家大院,南水迎了上去,然后拉过刘长生,一一向他介绍,刘长生激动得浑身发抖,特别是当介绍到刘金龙时,刘长生留下了浑浊的眼泪。
  “你……你妈妈还好吗?”刘长生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好,好!走时我让她也回来看看,她说看了伤心,不如不看,好说歹说她也不上车!”西装革履的刘金龙笑着说,“她等我回家看照片呢!”
  “各位站好,听我指挥!”南水掏出照相机,笑着说,“难得我们聚到一起,我们一起在这里合个影怎么样?”
  “太棒了!”年轻人在南水的指挥下,把刘长生、白玫瑰等上岁数的人围在一起,南水设计好程序,快速加入了队列里。
  “一二三,茄子!”年轻人喊了起来,有的伸出两个指头,有的举起胳膊,等着闪光的那一刻。
  “victory!”年轻人惊喜,都抢着去看镜头。
  “都别忙!”南水说,“一切行动听指挥!现在我们开始扒房子!”
  人多力量大,瓦很快被蹬了下来,椽子被抬到了一边,只剩下四堵土墙了。年轻人找来绳子,用木头套住墙使劲往外拉,“咚”地一声,灰烟四起。看着这一切,刘长生好像在做梦,他苦笑着说,“过去的故事永远要埋葬在这里了!”
  “是啊!有很多故事仍旧会永远藏在心里!”白玫瑰接口,一语双关。
  “快看,木匣子!”南水眼尖,看到了土坯中间有一个像土坯一样的木匣子,她飞奔上前捡起来,交给了刘长生。
  刘长生颤颤巍巍打开,里面是两个金元宝和满满的银元,有大头的,也有小头的。
  “二爷,这里面有这么多好东西,你发了!”南水尖叫。
  “发了!”刘长生老泪纵横,“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我的爷爷也不会挨枪子儿,我的奶奶也不会改嫁,我也不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长生哥,那你说怎么办?”白玫瑰问。
  “这些东西是祸根,咱交给政府!”刘长生说。
  “可不是,得上交,这些东西夜里放家不保险,南水,你快联系!”刘金龙说。
  “我知道怎样联系呀?”南水为难道,“我知道联系谁呀!”
  “你不经常说你要当武则天吗,你不说天下没有难倒你的事情吗?这回傻了吧?我的傻大姐!”刘金龙走过来接腔道,“联系110,110自然就能沟通有关部门。咱不相信110该相信谁?”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呀,我是考验你们的!好,现在就联系110!”南水掏出了手机。
  很快,110开着警车领着文化部门的人过来了,他们带着摄像机,全程跟踪录制刘长生上交木匣子的过程,为了增添效果,南水打开了手机上的MP3。
  “……胡子里长满故事,憨笑中埋着乡音……”宋祖英那甜美的歌喉久久在刘家大院回旋。
  “耶,咱们都要上电视了!”年轻人欢呼起来。
  刘长生压根儿也没想到,刘家大院在倒掉之前,破天荒地轰动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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