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面前的王有人，已苍老得不像样子。他拄了双拐杖，衣服破破烂烂，完全没了往昔的风光。我知道他坐过几次牢，也阔过一阵子。那时听说他在省城开办一家公司，村里不少人去投靠过他。后来不知啥原因，公司倒了，他最终叶落归根，回到老家。这两年落了个偏瘫，整日拄着拐杖在村里摇来晃去。
　　 他摇晃到我家，恰巧我又闲着没事。我俩就喷起闲诓来。喷着喷着他话一拐弯，就扯到了几十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个又黑又冷的冬夜，王有人半夜被冻醒。他坐起来，抓一把地铺上潮湿的麦秸，顿觉饥肠辘辘。他瞪大一双绿荧荧的小眼睛，四处寻找能填充肚子的东西。突然，一团白影在眼前晃过，仔细辨认，是圈中自己饲养的一只兔子。
　　 王有人是“地主羔子”。在生产队，他本应该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他偏不安分，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偷掰了生产队两棒嫩玉米，被警惕性很高的“护青队”抓了个人脏俱获。他忍受不了连续的游街揪斗，离家外逃。
　　 逃到省城，王有人举目无亲，靠偷拿耍要，坑蒙拐骗度日，终因东窗事发被收审劳改。
　　 也是巧合，那天和王有人一同被送进劳改农场的另外一个人，竟是同村“护青队”队长刘硕。王有人心里乐了，哈，你刘硕咋也和我一样进了劳改农场？那天晚上偷玉米棒，数你刘硕跑得最肯前吼得最凶。后来听说，刘硕是因为将一张破旧伟人像不小心扫进粪坑，被人检举揭发而送进来的。
　　 在劳改农场，王有人被分派养兔，刘硕被分派养羊。刘硕上有七旬老母下有仨月幼儿，和在生产队一样，无论干什么他都表现得十分积极，想早早立功赎罪回家与妻儿老小团聚。
　　 王有人看到跳踉而过的那只兔子后，就再也睡不下去，他想：宰它一只烧烧吃，那该是一顿多么的美味！想到深处，他禁不住口水欲滴。王有人起身低声唤醒几位狐朋狗友，谋划一番后，趁执勤人员熟睡之际，偷偷抓来一只兔子活生生剥了个“筒皮”，然后燃着柴草烧烤。兔肉嗞嗞，刚冒出香味正诱人之时，门突然被人撞开，众人大惊，忙抬头看，原来是“羊倌”刘硕。
　　 “呀哈，你们狗胆包天，竟敢偷吃政府的兔子，走，见中队长去！”众人见平时只知道闷头干活的刘硕如此说，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还是王有人沉着，忙软话相迎：“刘兄，何必呢？咱们是同村，又同是戴罪之身，来来来，碰上了，这两条兔大腿归你品尝咋样？”“哼，想拉拢我？没门！”刘硕语气很硬，“走，见中队长去！”王有人再软，说：“这兔肉全归你行不？”“废话少说，走！”刘硕不容商量。
　　 这时，王有人给其中一个人耳语几句后，语气突然也硬起来：“走就走，该咋着？”说着劈手夺过刘硕手中紧抓的烤了半熟的兔子，破门先走，刘硕紧跟其后。
　　 王有人径直撞开中队长的门，直嚷：“报告中队长，我说这几天兔子少了几只，谁知被这狗日的刘硕给弄死，偷偷烧吃了，被我逮个正着！”
　　 中队长打开手电筒，揉着睡眼怒问：“刘硕在哪？”话音刚落，刘硕一声报告进了门。“刘硕，你给我跪下！”中队长吼道。刘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报告队长，俺犯了啥错？”“还敢装蒜抵赖！”中队长不由分说照刘硕膝盖窝猛踹几脚，迫其跪下。
　　 “刘硕，我问你，你偷吃兔子可知罪？”
　　 “报告队长，我冤枉，是他王有人偷吃让我逮住的，他、他恶人先告状！”
　　 “放屁，他偷吃让你逮住，为啥兔子在他手里？”
　　 王有人一旁敲着边鼓：“队长，不用和他费口舌，咱们到现场一看便知。”
　　 中队长押住刘硕，王有人前头带路。
　　 来到刘硕的羊圈里，果见一堆灰烬，寒风一吹，明明灭灭尚冒余烟。中队长一看震怒：“大胆刘硕，人脏俱在，你有何话！来人，把他绑结实了，押进小黑屋明天狠狠批斗！”
　　 第二天，全中队所有劳改犯集中起来，中队长掐着腰大声训话，说有些人劳改中还贼心不死，竟敢偷吃队里的兔子，实在是可恶之极！
　　 下面，劳改犯们在王有人的鼓动下，响雷般高呼：把他揪出来——
　　 管教员把刘硕从小黑屋押出来，推进犯人群中，一阵狂搡乱筛，直搡筛得刘硕嗷嗷直叫，抱头求饶。
　　 后来，刘硕被加刑一年，扣除当月津贴五元，奖给了举报有功之人王有人。
　　 “哼，放着香喷喷的兔大腿不吃，非得吃这一筛一罚，还叫他刘硕充啥积极！”王有人背后和那几个偷偷在刘硕羊圈里点火的同伙得意地说。
　　 ——王有人一口气把这件事讲完，摸出一颗烟点上，眼睛偷偷睃我一下。见我没吱声，他耷拉了脑袋说：“刘支书，是我对不起刘硕大叔啊。”
　　 说着，他巴掌高高扬起，就要往自己的脸上扇。我赶忙拦住，说：“老王，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
　　 刘硕是我父亲。
　　 几十年来，老实巴脚的父亲可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