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橘子熟了
【一】好看的仅仅是景色
到了十一月,是柑橘熟了的季节。岳父家的柑橘已经卖了一批,今天,有果贩子来买其他果农的,岳父要搭着再卖一部分,让我们回家帮着摘。
捏着剪子,提着篼框,走到房子后面,一片红绿点缀的美景映入眼里,是绿衬托着红还是红美化了绿?没法说。柑橘林本来是绿叶的天下,而此刻,红却跃上了枝头,就像漆黑的夜晚,突然在一个山头出现了很多灯笼,这些灯笼像害羞的小姑娘,遮遮掩掩地露出半张红红的脸来。
没有太阳,也没有雾,在阴沉沉的天空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点红却格外耀眼,从山顶斜铺下来,然后从两边扩展开去,就像一条红色点缀的飘带把山给包裹了起来。没有风,这飘带静静地挂在山边,成了一幅色彩艳丽的画,把我的眼睛完全霸占了。
走进柑橘林,这些灯笼突然间成了火焰,它们在燃烧着树叶,那些树叶在这火海中憔悴,成了一块块燃烧后残留的碎片。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夏天的傍晚,太阳消失在了山的那一边,只留下一团火焰似的云彩在山顶,那火焰猛烈地燃烧起来,把那黑色的天空烧出一个个洞来,黑色越来越少,终于成了火烧赤壁的壮锦。这壮锦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感觉我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我在橘树的空隙转着身子,我的脚边是火,我的裤腿是火,我的衣服是火,我的头顶也是火。我摸出手机,就像拿着灭火器一样,对着这片火海,一次又一次地按着摄像按钮。
我蹲着身子,钻进树丫笼盖着的树行里,没法站直身子,我只能蹲在地上,我头顶着的是银河,看到的是枝丫间密密麻麻的红红的灯笼,就像银河里那密密的星星,我没法看到天空的一点亮色。橘树的枝叶太厚实了,橘树的果重重叠叠,我头顶上出现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由灯笼填塞的天洞。我往树行的尽头看去,看不到尽头,我就像钻进了一个深深的隧洞里,隧洞里的电灯成弯弯的两排,像蛇一样滑进司机和乘客的眼里。我眼前的隧道,这些红红的电灯是没有规律的,他们把那绿色的天幕缀得满满的,不留一点空隙。
看够了树里的柑橘美景,我蹲着走到了一株树的主干边,在枝丫的空闲处站起身子,仰起头,树叶在眼睛里黑沉沉的,分不出绿色来,只有那柑橘的红色在这阴暗的空间里,黑沉得更红,更灼眼。我耳朵碰撞着凉凉的灯笼,我的脸触摸着冷冷的灯笼,我的空间狭小起来,我就像站在一把吊满密密的果子的伞盖里。攀着树干,站到树杈上,我不急于剪掉身边的果子,我往树的高处攀着。我要穿过这片裹着我的红绿织成的幕布,我要看看天外的世界。终于,我站在了树颠,我看到了别样的世界。
每一株橘树就是一座塔,就是一座山,它们高高矮矮,把一片土地变成了坑坑洼洼,凸凸凹凹。塔的周身缀满了红红的灯笼,山的浑身挂满了红红的灯泡,这些红红的灯笼样的橘果,装饰出了一条条红色的沟壑。脚下的树枝颤抖起来,我的身子也随着树丫起伏。我突然明白,我不是在树上,我是在船上,一条黑夜里挂满彩灯的船,在这片汹涌着绿色和红色的海洋里漂浮。向远处看去,每一株树,哪里是山,,哪里是灯塔?那就是一艘艘轮船,它们排着队列,向着山的那一面开去。船上满是柑橘的香。这不是船,每一株树就是一座浪峰,这些浪峰被摄像机凝固住了。我想起了昨夜的风,那风吹得窗外的树叶呼啦啦地响,吹得墙上的玻璃砰砰地吓人。如果昨夜的风此刻刮起,那树枝在风的威压里爬下,立起,爬下,立起……那时怎样的一种挣扎?一株树推压着一株树,一个巨浪追赶着一个巨浪,那该是怎样的彩浪滔天?那些灯笼在那风里甩舞出的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舞蹈?
【二】灯笼里装着的不是喜悦
每一年的十月底到十一月初,走到岳父家,在他家的楼顶和窗户,看到这满天星星一样的柑橘林,在一弯一弯山里像龙一样盘绕,像绸布一样飘飞,把山头和山腰包裹得严严实实呈现出壮阔的景象,心里总是一阵激动。不知道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们,读了第一段之后是什么感受,为橘林美景叫好?羡慕果农的丰收?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你是城市人,要不你就是纯真只知道玩乐不管一日三餐的可爱的小孩。说橘子是灯笼,非常像;说橘树是塔是山是船是浪峰,非常逼真;看到橘林,你可能还会想到你在生活中看到过的最美的光亮闪烁的美丽景象,是的,柑橘成熟的橘林,是一种有着清香甘甜味道的美,你没法抑制住你心里的激动。但是,我要告诉看家们的,这种美仅仅是一种景色,这景色里藏着的不是快乐。
作为果农,他们不需要这种美,这种美给他们换不来一顿三餐的基本需要,换不来他们孩子读书需要的费用,换不来他们老人住院需要的钱,他们需要的是钞票,是希望这些美丽的果子能变成钱。靠天吃饭,不知道有多少农民已经打破了这一魔咒,我岳父他们这里还没法打破。
九月过后,果子就长成了青涩的小伙子,有了成年人的个子,但还需要时间把成年人的内涵塞到他们的心智里。这些青涩的果子,需要红色来赶走青,需要甜来赶走酸涩,需要太阳来给他们成熟需要的一切。可是,今年的雨天特别多,据《四川日报》的天气新闻分析说,今年四川的雨天是历史上最长,最密的。实际也是这样的,一个月没有几天晴天,这雨一直到柑橘红熟的时候也不停止。
柑橘林里,果子越掉越多,看着掉落的果子,果农们无可奈何,勤快一点的,把地上那好一点的捡起来,背到街上摆个地摊,换点油盐钱;力气稍好一点的,又能骑摩托或者开三轮车的,就趁着路稍微能走车,载着一点走乡串村。这乡,这村,也是很远的地方,是那些没有柑橘的地方,我岳父周围几十里甚至方圆百里内,没有柑橘的地方是不多的,因此,自销也只是减轻那一点点的损失而已,并不能从根本上阻止那些果子继续掉落在地上。
更多的果农,穿着雨靴,走到茶铺,一边喝茶,一边打小牌,一边在吹牛聊天里也骂骂老天的娘。岳父家乡,对任何一种宗教似乎都不信仰,他们可以骂任何一样具有崇高威望的“信物”,从不担忧会受到什么惩罚。骂了老天的娘也没有用,老天并不因为他们的不尊敬而加重惩罚或者停止下雨。
岳父家乡是柑橘村,二十年前就发展成规模,可是二十年了,这里的村公路还是泥土,虽然曾铺了基石,铺了碎石,但是,新农村建设,很多楼房搬到了公路边,公路在楼房的兴起中成为了烂泥路,一下雨,不说车,就是人走都受罪。柑橘地边上的公路,狭窄,雨天里更没法通车。雨,把这一山又一山的柑橘给囚禁在了树林里,没法走出山,没法走进城市。看着滚落的柑橘,果农除了愁苦着脸骂天,他们没有一点办法,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着树上结出的“钞票”一张一张在雨里霉烂。
到处都在进行新农村建设,建设的重点项目就是公路。只是,这公路的项目资金,更多地投入到了政府所在地周围,因为那里便于各路人物来参观,来考察,容易看到政府官员的政绩。这些地方不仅环村公路水泥硬化,而且水泥公路进社,进户了。可是,那些离政府大门远的村落,连村公路都没有,就像我岳父家所在的村庄,虽然这里是柑橘村,可就是没有项目来。他们一年一年地盼,一年一年地等,他们说只要有人领头,他们愿意比别的村多出一些钱,就是这样,还是没有人来。
今年年初,听说有一个老板,愿意来修建这条公路,不要村民出一分钱,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修建的路面是两米宽,希望村上报成两米五宽就行。可是,没有村干部敢冒这个险,这唯一的水泥路希望也破灭了。柑橘被雨害,已经不是第一年了,虽然往年的雨天没有今年这么频繁,可是,年年在十月都会遇上一段时间的雨天,都会影响柑橘进城的时间。柑橘太熟了,水分少了,重量轻了,价格低了,这些都是在农民口袋里往外拉那已经揣进兜里的钱!看着到手的钱瞬间就化为乌有,谁不心疼?
心疼也没有用,雨还在下。好不容易,到了十月底,不下雨了,天晴了,公路上起灰尘了。终于有果贩子来了。他们开着车子,顺着岳父门口的公路沟上沟上下、山里山外地看了一遍,他们也看到了我描写那样的美景,他们笑了。这么多的柑橘,已经熟到了橘瓣和橘皮“分家”的地步了,却还没有多少果贩子来收购。此刻着急的不是他们收不到柑橘,而是这些橘农愁卖不掉柑橘。这不,他们来到茶铺,一说收购柑橘,立刻就被围上了。有说苦的,有问价格的,有问要橘果大小的……他们就像在夜路上突然看到了电筒光,突然听到了人声,不害怕了,觉得有希望了。
果贩子张口就给“三毛钱一斤”时,果农们傻眼了。卖吧,一万斤三千元;请人摘果,一斤一毛钱,除去这笔工钱,一万斤,果农就得两千元。一万斤是多少土地?岳父家的柑橘产量不错,一万斤就是两亩地,一亩地收入一千元,除去管理付出的药钱、肥料钱,修枝等就不说了。才收入多少?幸好国家不收农税了,否则……就是这样,卖掉的不是果子,而是心里的鲜血。就像被人按着,把抽血针管扎入自己血管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自己的血抽走一样。不卖吧,难道看着橘子全部烂掉?多留一天,就多折一天的秤,就多掉一天的果子,没有法,卖吧,卖一元是一元。
今天是第二个果贩子进村,是一辆大货车。他们每斤给到了三毛三,请人剪果子,还是一毛一斤的工钱。我们是周末,岳父让我们回家自己剪,卖一点算一点,这工钱就自己挣了。
【三】谁不说那钞票好
果贩子和果农之间是战斗,就是那装果子的框框,要除“皮”,究竟除多少,也在吵闹中才能弄出一个结果来。果贩子希望在这上面沾点便宜,果农更希望得点好处。
这不,今天的果子已经收购结束,岳父和幺娘才说出一件事,“你还在那里闹,人家多给你算了一抬。”岳父说。“小声点,他们还没有走。”幺娘捂着嘴提醒岳父,岳父站在他院子里,看着公路边上的果贩子,笑着不说话了。原来,幺娘给摘果子人的工钱,没有除“皮”就把工钱给了,多给了两百多元。果贩子多算一挑,三百多元,算来幺娘还多赚一百来元。摘果子的,是同村老乡,他们没有把多收的钱还幺娘,幺娘也没把多算的钱退给果贩子。挣一元钱都不容易啊!这不费一点力气的钱,不要是傻子。谁不喜欢钞票呢?有了钞票还管其他的做啥?
岳父家的很多果树下边,没有果子了,已经在第一轮的卖果中被摘果的人给剪了,剩下的果子都在树的高处。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清理这些树上的柑橘。我们在树丫爬上爬下,像猴子一样,摘完这丫,又到那丫。只是,我们没法像猴子那样灵活,没法像它们在树上跳跃如履平地。树枝密,修剪果树留下的杈丫多,得非常小心,不然,就会被刮伤。
有时,枝丫密得不能过人,那上面红红的橘果又特别诱人,必须得摘,枝颠的果子大而红,一个可以抵树冠里的两个到三个。怎么办?那就先剪树丫,当修枝。剪出了能穿过身体的树洞,再小心翼翼地攀到高处,在摇摇摆摆的晃动中,费力地把一个个果剪下,小心地拨开树叶,把果子丢进挂在枝丫上的篼里。每摘一个果都不容易,真的有披荆斩棘的味道,有走钢丝的惊险。没有一种晃动中的平衡能力,还没法上树摘果。
妻子一边摘果一边数落道:“这些人摘的什么果?只摘矮的,不摘高的,这高的给谁留着?明年别找他们摘了。”这些摘果人,都是岳父请来的,给工钱。既然是请来的,就应该按主人家的要求,一个棵树一棵树摘完,这是起码的规矩。可是,他们没有讲究这些。“妈的,龟儿子些摘的啥?这么大个的都没给老子摘。”岳父一边往箩筐里倒柑橘,一边骂道。
听着妻子和他父亲的骂,我在心里笑,这还用骂吗?骂了有用吗?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到姑姑家玩,姑姑让我到生产队剥胡豆,挣工分。胡豆在公路边,谁扯的谁剥,扯得多,你剥的豆就会多,工分也就多。他们队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姑姑姑父又在做其他活;没人帮我,我哪里能拼过那些大人?他们扯路边那些豆荚多而且大的,剩下一团矮小瘦弱的没人扯,有人就让我去扯,我就真的去扯,扯下就慢慢地剥,豆荚蔫蔫的,不好剥;豆荚很小,同样的时间剥一个,分量却轻得多。中午,姑姑来了,同房子的人给姑姑说了,姑姑把我臭骂一顿,直说我傻。
岳父请来剪橘子的人都不傻,他们知道上高树剪果子,很慢,没有剪低处的划算。站在地上,剪子嚓嚓响,手不断地飞,一把又一把果子快速跃进他们的背篼里,一背篼很快就满了。速度快,人不劳累,又不伤人。而上高树呢?因为树上摇晃不定,我的左手被剪子弄出了血;因为在树杈里钻上钻下,我额头正中划了一道口子。好在,我已经是不注重“脸面”的人了,不然,这个因为摘橘子带来的疤痕会给我很长久的痛苦。
请来的又怎么样?来就是为了挣钱,怎么能挣更多的钱就怎样做,哪管那高树上的?那些果子是你主人家的,不是摘果人的,反正这次又卖不完,就留着吧,把容易摘的摘了再说。那些高处的果子,你主人家要你自己想法去,你不要与我们无关。他们的这些算盘,不用说就知道。
“有些太小太青了,摘那些大个点的,怕他们不要。”岳父一边整理箩筐,一边说。“管他的,他们又不一个一个挑选,底子上和面上放点大个的,这些小的放在中间就是了。”妻子说,“只把大的卖了,这些小的谁要?”看来,那些小橘子是妻子剪的,她是想在浑水里把这些销售不掉的橘子给混上车去。“你别说,这小橘子到时还会高价。其他的都卖完了,没有了,他们不要这些要啥?去年不是有专门收小橘子的?而且越小越好。”小敏在树上说。她说的我清楚,这些果贩子专门低价收购小橘果,混在砂糖橘里卖,他们怎么骗过人的,我不知道,反正果贩子是这样说的。
岳父挑出橘子过秤,他回到树林里说,他们根本不看,过完秤就挑上车,老板在车下,上面是帮忙的,他们才不管这些。听到岳父这样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把地上掉的那些还没有烂的捡进篼里混着卖?他们肯定做梦都想不到会收到这种橘子。”但是,我没敢说出口,我怕妻子和岳父真的这样做。这些掉树的橘子虽然没有变质,但是不新鲜了,运进城里时,可能早早地坏了。
好在,我们都没有这样做。
岳父喊道:“不剪了,太累人了。值不了几块钱,等它烂在树上算了。”我们没有听岳父的,只是说道:“再剪一挑就是了。”结果,剪了一挑又一挑。看看把高树的大果子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该收工了。我掏出手机一看,已经十一点四十七了。我们竟然在树上晃荡了半天。剪下的果子才九百多斤,四个人,平均一个人两百多斤,按一斤一毛的工钱算,我们半天就挣二十来元,这种工价在哪里去找?
我默然了,我又想起了妻子和岳父骂剪果子人的话,我终于原谅他们了,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一根树一根树帮助人家把每一个橘子都摘下来,他们一天能挣多少工钱?
一切都是为了钱,因为,大家都喜欢钞票。何况在这橘子上弄点钞票本来就难,再顾及乡情道义,还怎么挣更多的钞票?
唉……
2012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