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当方仲平事业正处于巅峰的时候，还没过两年，由于他所在公司的高层决策失误，内斗严重，效益急速下滑。因此上级部门决定整顿调整，同时对公司一把手早就不满的人，乘机罗列了他十几条罪状，终被调往县城，许多中层也纷纷跳槽。
　　 那时，方仲平正是公司里的一名部门经理，与一把手的关系不错，现在一把手走了，他也只好辞职另谋他就。
　　 方仲平先是在当地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供职，但融资压力太大，而收入不稳定，于是想再次跳槽。那时，刚好收到他的妻子在上海的二姨夫来信，二姨夫在上海郊区的一家玩具公司做总工程师，他说与一家外贸公司有经常的业务往来，认识一位外贸经理，可推荐方仲平去那求职。于是方仲平与妻商量后，打算去上海工作。妻虽不太愿意，但在当时的状况下，也只好让方仲平去试一试。
　　 第二天，方仲平便购了去上海的火车票，卧铺，晚上十点多的。方仲平收拾行礼，带了一个大硬皮箱子，里面装了一些衣服、书籍等，或许是作了较长时间的准备，箱子较为沉重。晚上妻到车站送方仲平，叮嘱说上海工作若不顺就回来。然而，那时，方仲平那里听得进去，一想到能去大上海工作，心里别提多么地高兴了。火车启动，方仲平让妻子赶紧回家，她竟依依不舍地望着火车的离去。车已渐远，方仲平爬上卧铺，可是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好象还给他大哥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将去上海工作了。他大哥很快给回了信，祝他一路顺风。经过一整夜的奔驰，到了次日清晨，火车便到了上海。
　　 其实，这是方仲平第三次来上海了。第一次是方仲平与妻到上海的旅行结婚。妻是北方人，自小在北京长大，也从没有去过上海，当方仲平提出到上海旅行结婚时，妻当即就表示同意，可谓一拍即合。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已经有十几年了，一向以商品经济为基础的大上海，商业自是一片繁华，高楼大厦且不说，街上车水马龙，百货大楼里人更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稍不小心就被挤散的。那时当方仲平与妻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抵达上海时，天已经快亮了，下车后便直接奔赴住宿的地方。
　　 由于事先作了联系，房间早准备好了。洁白的床单，整齐的用具一应俱全。妻快乐得象只小鸟，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们住在一家单位的招待所里，在一条里弄中，每次进出须经过一道很古旧的巷子，巷子还不算窄，但转弯抹角的，有时路边摆有小摊贩，卖臭豆腐之类的。出了巷子后，须通过一座半旧的大铁桥才能到对面的公交站乘车，桥下面是大约是黄蒲江支流，水质较差，有许多漂浮物，有时还见江边几个妇人刷着马桶，——那可是上海曾经的一大风景呢。而在巷子深处，回来时还要钻一条好象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留下的旧过道，那过道的两旁全是木质构造，黑漆漆，阴森森的，仿佛时光一下子回到了过去，让人感受到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到的帮会老大聚集时那种的氛围。
　　 他妻子有些害怕，每次走到这条弄堂时，她总是紧紧地抱着方仲平的一条胳膊，而方仲平，则感受到上海的另一幅画面，另一番情致。上海的南京路是那样的繁华，而在闸北区却仍有这样的弄堂，真是同在一个城里，却大有“春风不渡玉门关”之叹呵。方仲平在那家小招待所里一共住了八天，时间很快地过去了。
　　 当方仲平卖好了返回的火车票，背着行囊，携妻北上的时候，也就结束了方仲平的第一次上海之行，当然是一次愉快的上海之行了。第二次来上海，是一次公务出差。自第一次去上海回来后，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一晃十年过去了。方仲平在北方的工作也达到了“辉煌”的时候，那时方仲平已在现已离开的那家公司里做了部门经理。有一次，为了揽住一位大客户，公司决定邀他去上海看看，也顺便考察一下上海的相关业务。幸运的是，方仲平被公司选派作为陪同一道前往上海。
　　 同去的还有办公室主任，及下属支公司的经理与一位业务主管（兼小车司机）。方仲平一行五人自傍晚出发，到了黎明时过了南京长江大桥，大约近午后的时候方仲平们才到了上海。再次见到上海，虽然时间长了点，但也如同见到了老朋友一般，感到格外的亲切。可惜这次来上海，没有与妻执手同来，有点遗憾。当日下午，由于方仲平他们太疲劳了，在宾馆里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才开始了方仲平们的考察活动。说是“考察”，其实也不过是游玩而已。当然，先要去公司在上海的集团总部，详细地学习并参考总部的一些业务操作流程，汲取他们的相关做法，目的想让那位大客户见点业界的“世面”。
　　 当这一切完成后，方仲平们终于有机会游玩了。他们去了新开发的浦东。先是打的到了市政府及外贸大厦，准备乘地铁去。当他们通过地铁穿越黄浦江，就到了对面的陆家嘴。是日，阳光明媚，出了地铁口即远远地看到高高的东方明珠耸立在蓝天下，宽阔的马路，上海可能最高的金茂大厦也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一切显得欣欣向荣的景象。傍晚就在街上吃了饭，之后方仲平们便到了黄浦江看夜景。当时，正值夏夜，晚风习习，华灯初放，外滩一旁带有欧州风格建筑的外资银行楼上的小招旗，五颜六色，迎风飘摆；江波粼粼，气笛声声。走在江岸的大堤上，洋人甚多，三五一群，皆说着外语，身置其里，如到了国外一般；也有中国人，但好象都是些小商小贩，或者是一些绿衣靓女挎着洋人的膀子，笑语喧喧地来回走动。
　　 方仲平们一行五人，有的抓住景点拍照，有的打电话告诉家人等。记得方仲平好象也给家里的妻子打电话说，他现在正站在黄浦江岸边，欣赏夜景呢。不是吗？上海滩不仅是外国人的乐园，也是咱中国平民的向往的地方。上海外滩的景色如此迷人，真是美艳之至呀！
　　 这次来上海，已经是第三次了，然而所不同的，这次来上海，只有方仲平一个人，而且心情也大不如前两次的了，他是来求职的。
　　 下车后，方仲平好不容易地带着行礼，在人山人海的行人中钻了出来，又把行礼暂寄存在火车站里，只带了一些小件及一个随身的皮包，匆匆忙忙地走出了车站。当方仲平拿着妻子二姨夫写的信及外贸公司的地址，挤上了上海公交，转了好几次线路后，才终于来到外贸公司的门口，其时快到中午了。
　　 那家外贸公司并不大，在一个较有些僻静的小路上，转了两个弯子后见到一座大楼，公司便在大楼的三楼租了一层半的。方仲平上楼后，找到外贸公司的办公室，于是把信呈给了经理。
　　 办公室其实也就是一间大的场地，放了七八张办公桌，经理单独占了一角，其余是几个年轻人，看上去大多数是很妖艳的女孩子；在另一角，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男人及一位小男孩。那经理年龄约有四十岁左右，园润润的脸，头发梳得光亮，西装革履。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方仲平呈交的信件，看完后，面无表情，根本没有提及二姨夫姓名，也没有问及他的近况，只是说当下的外贸也不好做，要方仲平先熟习一下业务再说，并没有安排什么岗位，更无从提什么工资之类的事情了。那一刻，方仲平真是扫兴得很，而且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于是借故出来给妻打了一个电话，把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并责备二姨夫太不负责了！怎么没有与那位经理说定呢？其实，二姨夫与那位外贸公司经理也只是一般的业务往来，并没有什么深交，然可恶的是，他既推荐于方仲平到外贸公司来，却没有具体核实一下岗位及其它事项。自然，也怪方仲平事先没有考虑好，一心只想着来上海发展，岂料事情那有那么简单。然而，更可笑、更哑然的还在后面呢。当方仲平打完电话，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那位经理与众女子们，刚好吃中午饭。
　　 方仲平想，他刚来公司，即使不能安排工作，按方仲平在北方的规矩，至少也要管一顿盒饭吧，况且他毕竟还是经理的熟人二姨夫推荐来的，多少也有一点业务与人情关系吧。可那位经理呢，若无其事地只管自己吃饭，并没有理会就坐在旁边的方仲平。
　　 他吃得较慢，动作优闲,不时地剔剔牙。停了一会，他大约感觉到确实有些不过意了，于是他与一位还正在忙忙碌碌的销售工程师说，要他带方仲平到下面的一家快餐店买盒饭吃，十元一合的，质量也不错。方仲平心想，经理还算通点人情了，终于管他一顿盒饭了。那位销售工程师是一位个子较矮的男人，眼细小，脸有些浮肿，头发凌乱，说是销售工程师，其实也不过是一般的业务员，就好象现在有些按摩女叫技师一样。他慢慢地收拾好资料，带方仲平到了下面，方仲平买好一盒，不想上楼去吃，就在店里吃完了事。然而，那位工程师却也不上去，亦拿了一盒与方仲平一样的盒饭，在方仲平的对面坐下，一起吃了起来。吃毕，他坐在位子上不动，只待方仲平去付款！天呵，方仲平心想，我与他就算已经是“同事”了，但毕竟方仲平现在还是他们的“新员工”吧，况且还是他们的熟人介绍来的，这难道真就是上海人的待人处事之礼吗？当时方仲平只想吐出已经吃的饭，这与他在北方的处事习惯多么地不同。
　　 那一刻，方仲平仅凭此一点，便真想一走了之了。公司待人如此冷漠，如此薄情，其它方面能好到哪里去？然而，方仲平又想，既来到上海，难道就这么回家吗？还是先在公司过渡一下，看看再说，或者暂且先在这家外贸公司就做一段时间，然后再作安排，反正上海大得很，还怕找不到工作吗？
　　 于是，方仲平又上得楼来，见那位经理已经吃好了饭，正在休息。方仲平也没敢打扰，只好随之稍作休息。他在一个空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但毫无睡意，于是随意地看看放着的一叠业务宣传资料。
　　 约到了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经理睡醒了，很优雅地洗脸，打开电话，开始与一位外商通话。那经理似乎讲的是日语，唧唧喳喳，有说有笑，样子十分地亲热与和蔼可亲，甚至有些献媚讨好之态。方仲平一句也听不懂，大有一种既羡慕又有些被冷落与戏弄的感觉。而同时，坐在另一端的几位女孩，也正说着一口上海话或苏州土话，语速极快，更是极难听得懂的。那一瞬，方仲平仿佛到了一个极陌生的地方，甚至错当自已来到了国外，真正地成了一个看热闹的人或一个多余者了。
　　 等经理打完电话，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多时，于是方仲平心里有些焦急起来，今天晚上住哪里哟？他的行礼还寄存在火车站呢。于是方仲平向经理提出了自己的行礼及公司可否有集体宿舍之类的事，经理停了一会儿，说，你就先跟在那位销售工程师后面做销售，至于住的地方嘛，好象还有一处。于是他叫了一位小年轻，二十多岁，吊儿郎当的，带了方仲平拐了几个街道，再乘车到了一个高楼林立的地方，但随后却又七拐八弯进了一个民宅，最后到了所谓的住处。
　　 那住处在一间破旧的房子时里，原是一个极小的阁楼，面积不到七个平方米，闷热难当。方仲平心想，上海的房子紧张，将就点吧，可是方仲平还没有坐稳妥，就上来了一位老妇人，目光阴冷，样子凶狠，操着急速的上海话，大声地吼道，这间小阁楼一个月的房租是1000元，前面走的人电费还没交清楚就跑了，你们这些外来户真不讲理云云，方仲平说他刚来，房租可能是公司付款，他现在只先住一夜。
　　 她听说后，只得说过几天就要订合同的。那时，方仲平又饥又喝，只好下得楼来，买了些吃的，又购了一瓶矿泉水，再上楼胡乱地睡了。还好，十月初，天并不冷，一张小床上还留有一个草席子。只是半夜醒来，看到自己正睡在一个小阁楼里，空气里散发着陈旧的木头并灰尘的味道，心里难过极了。想自己几年前来上海时是如何的风光，而如今却是一个人在上海的小楼里，孤寂凄凉，快四十多岁人了，如今却落到如此的境遇，不禁潸然泪下，何其悲哉！唉，倘若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受，那他也一定不比方仲平少体味到那其中的苦味吧。
　　 又过了一天，方仲平与那位销售工程师开始学习外贸业务。他给了方仲平一大本要推销的产品图片，并开始介绍产品的性能及品质等知识。方仲平在学习业务知识时，心里不免好笑得很，那么多年，方仲平一直做财务的，而现在却要学习这个实际业务的操作知识，他几乎不感兴趣的，也看不了。但那位工程师说，做销售并不难，并介绍了一家客户，说只要把它做下来，就可以有一大笔提成的呢，那可是相当于他好几月的工资。
　　 他陶醉在似乎就要拿到的提成时的快乐里，津津乐道地介绍着，品味着，好象全然不知方仲平的感觉。略微停了一下，他见方仲平没有吱声，也就没有再“萌”了。过了一会儿，便问方仲平是否懂电脑，有一些表格急需要整理出来，那是他所分管的所有客户资料。方仲平说，他略微懂一点电脑。“只懂一点电脑，那可不行呀，电脑也是我们做业务必不可少的工具。”销售工程师对方仲平诧异而又不屑地说道。其实，方仲平那样说，那不过是他的谦虚之词，事实上他做了多年的财务，电脑已经相当熟练了。当方仲平把表格做出来后，还加上许多可选的功能，销售工程师也就又没有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