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漆黑，刘大民便被妻子叫醒了。
　　 “咋了？”他有些不耐烦，睡眼惺忪的问道。
　　 “你咋忘了？队长不是说今天结算吗？快起来早去排号，省的像去年那样去晚了钱也发没了，两手空空的回来，全家老少吃了顿萝卜饺子算过了年。”
　　 刘大民瞪了妻子一眼：“瞎子吃混沌——心里有数，你就别操那份心了。”说着打了个寒颤，又钻进了被窝。
　　 刘大民其实没有再睡着，他在想去年结算的事。
　　 那也是临近年关的时候，生产队里要结算，刘大民一大早就去了，刚拐过路口便看到那间矮矮的茅草屋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人不时的跺跺已冻麻的脚。
　　 “下一个。”队长的破锣嗓音飞出草屋，于是，队伍随着向前蠕动了一下，刘大民站在队尾，也没有人搭理他。
　　 结算是件很麻烦的事，社员们年初到年尾共出了多少工，挣了多少公分，生产队里分给了多少粮食，这些账目必须逐项算清，折合后再决定社员是否该开钱，昏暗的煤油灯下，队长、会计和保管的身影在墙上直晃动。
　　 “再来一个。”队长的嗓音此时听来似乎悦耳动听了，即将轮到的社员显然有些激动。太阳老高了，刘大民胡须上挂满的霜渐渐消失了，缩在袄领子里的头也伸了出来，他终于十分自信的蠕动进了那间草屋。往年的结算刘大民可是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踏进草屋的，那个时候孩子小，吃闲饭的多，挣工分的少，刘大民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还欠生产队的，好在社会主义不允许饿死人，帐先欠着，粮食照分，一家老小总算没有饿死，可总欠着也不是办法，别人会看不起的，去年刘大民终于狠狠心让孩子们加入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行列。
　　 一阵“噼噼啪啪”的算盘响过，会计脸露笑容：“大民，你这出了名的欠债户终于翻身了，看来还是劳力多了好啊。”随即扶了扶老花镜，看着账目念道：“刘大民，全家全年共出工1500个，工分共计14500分，扣除分的口粮，还余3500分，折合款是700元，扣除过去欠的500元还余200元。”
　　 尽管刘大民心中有数，听到自己能开钱了还是十分激动，满脸笑容，不住口的道：“只是亏了几个孩子，学也捞不着上了……”队长忽然截住了他的话：“大民，你这钱先在队里存着，明年再开给你吧。”如当头一棒，大民有些懵了，片刻后回过神来，脸红脖子粗的质问：“为啥？都是公社社员，别人可以拿钱回家，为啥偏偏我不能拿？”
　　 队长也无奈的叹口气，拍拍大民的肩膀，苦笑了一声：“大民，不是不让你拿，只是钱发没了，上边就拨来这些钱，队里也没有办法，也怪你来的太晚了些，早来排号不就行了？”刘大民顿时语塞，枣木杠子似的傻愣愣的矗在那里，队长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这样吧，明年一定给你留着，你不用来排号，保准有你的。”事已至此，刘大民也无奈，只好败兴而归。
　　 ……
　　 “你咋又睡了？”妻子俯下身突然大喝一声，把个刘大民惊得一哆嗦。“不去排号，一家子过年喝西北风啊？”妻子有些急躁，担心去年的无奈再重复一次。
　　 “你知道个屁！我是瞎子擤鼻涕——把里攥。”刘大民说完，不再理会妻子的唠叨，一时兴起亮开嗓门唱起了京戏：“诸葛亮稳坐中军帐……”
　　 吃过早饭，刘大民终于在妻子的催促下不急不慌的来到了队里，草屋前冷冷清清，一片寂静。推开屋门，队长双眼正盯着门口，两人四目相对。
　　 “大民来了，你坐。”队长很有礼貌，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顿了顿继续说道：“大民，我正想去找你，是这么回事，今年的钱拨下来了，一大早就开始发，你的那份也给你准备好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大民察言观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立即紧张起来，火急火燎的催道。话已开了头，队长似乎不再难为情，直接打开了窗子说亮话：“一大早正分着，民兵连长带来大队领导的决定，还没有发的钱就不发了，发下去的再收回来，来年开春就整修大寨田，这些钱……”大民已失去了耐性，不等队长说完就吼了起来，差点将茅草屋顶个窟窿：“什么世道？还叫人活吗？这个年怎么过？”“大队领导说，年好过，不能讲究吃喝，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还说如果有人实在不同意，就拿集体的东西顶，我和会计商量好了，队里实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顶，只有一些石头和石灰，你家的院墙已垒起来了，这些石头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过去有钱人家年纪轻轻的就修寿坟，你看咱们是不是给你两口子修两间寿坟顶帐？李二愣子和张蛤蟆他们都愿意修坟顶帐，再说队里也不愿意欠隔年账，争取年前就修完把这帐结了……”
　　 刘大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间草屋的，只感觉有些头重脚轻，阵阵寒风无情的向他袭来，单薄的棉袄里包裹着瑟瑟发抖的身子，踉踉跄跄的在寒冷中挣扎。
　　 几天后，杂草丛生的乱石岗上，新添了许多没有坟头的新坟，干枯的荒草丛中站着一个人，他目光呆滞，默默无语的望着自己的最后归宿发呆。
　　 2012年11月5日于魁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