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递过一封信。“老家来的吧？字挺秀气呀，女朋友？”
　　 我未可置否，揣信回了学院宿舍。
　　 躺在床上，看着熟悉却又令我伤感的笔迹，我一时百感交集。轻轻打开，一张大红请柬露出来……
　　 ——兰兰终于要结婚了！这是我期盼已久的事。
　　 “兰兰，祝你幸福！”我抚摸着红色的请柬喃喃地说。
　　 门开了，小高端着饭菜进来。
　　 “嗨！哥们儿，我一想你就没去食堂。”小高将饭菜放在小桌上，边擦手边说，“有啥事，跟弟弟说，别不吱声呀！”
　　 见我拿着请柬，就问：“谁来的？”
　　 “我表妹。”
　　 “表妹？——不对吧？”小高盯着我，一脸诡异相。
　　 “去去去，小孩牙子，该干啥干啥去！”我抓过饭盒，装作大口吃起来，可小高走后，我就放下筷子，重新拿过请柬，抚摸着，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往事就如开闸的河水，滔滔涌来……
　　
　　
　　 那一年，我又一次高考落榜，再也无心复习，就回顺山屯务农，同时搞文学创作。八十年代的短篇小说评奖，可是全国盛事。我那时正做着作家梦。在高中时，我就发表过小说、散文和三首诗，于是以为当作家为期不远了。但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伤人的恶言讥语，几乎窒息了我的创作热情。有一个阶段，我吃不下饭，干不了活儿，看不下书，写不出字，烦躁易怒，无所事事……
　　 这时候，兰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她是我舅舅的二女儿。二十一岁了，扎着两条细细的刷子，头发眉毛都显出淡黄色。虽然瘦点，浑身依然透着青春的活力。我最喜欢她的眼睛了，那是怎样一双明眸啊，如三月春水，清澈，单纯，温柔，坦荡。
　　 我们都住在顺山屯，我不过比她大一个月罢了，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儿时玩家家，总是我当爸爸，她当妈妈，小黑狗是儿子，老花猫是闺女。上学后，我们始终是同班同学。
　　 她在预考时就给刷下来了，连大学考场都没进去，说来也怪遗憾的。我复习时，她把所有的参考书都给了我。在我极端苦闷的日子里，她常常光顾我的小书房，犹如清新的风，吹散我心头的乌云。
　　 记得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秋雨淅淅沥沥，没一点开晴的样子。我正独自烦闷地翻看着路遥的《人生》，兰兰推门进来。
　　 那天，妈去了二姨家，被雨隔住了。兰兰一来，屋里就有了生气。
　　 “景平哥，你瞧，这是什么？”她解下雨衣，挂在衣钩上，转身把手里的拎兜一举。
　　 “哈哈！——海棠！”我欢喜地叫了一声。兰兰在我旁边坐下，掏出一大捧红海棠，顺手扯过桌上的毛巾，几下擦干净，轻轻一放，笑着说：“吃呗！”
　　 我拣一个大个儿的，咬了一口，嘿，又面又甜！
　　 她抿着嘴儿，见我吃完，又递过两个，咯咯笑着：“真馋！年年秋海棠熟了，你都去打，今年咋啦？害得人家只好偷着焐了一网兜，没把小三气死！”
　　 “我哪有脸串门子！”我红了脸，摇摇头。
　　 “明年还考吗？”
　　 “考也没把握，数学瘸腿儿。算了，不如出去找点活儿干！”一咬牙，一个海棠成了两半。
　　 “还写小说吗？”这回，她的眼中充满期待。
　　 “当然写！”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兰兰，咱们合作怎么样？你的文笔相当不错，准行！”
　　 她的脸刷得红了，喊了一声：“哎呀！好……疼！”
　　 我下意识地松开手，这才发现她原先红活润实的小手，叫我握白了。我的脸也红了。
　　 “能行吗？”她现出疑惑之色，轻揉着被我握痛的手说，“你能写，可我，署上名，也是虚的，那多不好！”
　　 “常练笔就好啦。——这本《人生》写得太好了，你拿回去看看吧。真的，兰兰，我总觉得你能写出作品来的。”
　　 “多谢鼓励，承蒙赐教！”她一本正经地说出八个字后，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景平哥，原来你心中有团火，我还以为这团火熄灭了呢。”她笑的时候，挺好看的。
　　 那天，兰兰一直待到爹和小弟回来。兰兰给做的晚饭。她做的饭，真好吃。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发觉自己爱上兰兰了，我没法否认这种感情。在我眼里，她是那么完美，这种完美，表现在讨论作品时，她认真的眼神；表现在给我海棠时，她温柔的娇态；表现在嗔怒时，她紧咬的嘴唇……
　　 我们劳动，读书，写作，整天忙忙碌碌地，不过觉得很充实。在秋天这个成熟的季节里，我和兰兰合作完成了第一篇小说，题目是《代价》。
　　 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日子啊！
　　 白天掰玉米割谷子，吃完晚饭，早累得腰酸腿疼了。可这又算得了什么？！晚上，在我的小书屋里，我和兰兰还要再奋战两个小时呢！
　　 她又来了。跟爹妈打过招呼后，直奔我的书屋。
　　 坐在木桌前，她神秘地一笑：“景平哥，你猜，我今天上哪儿去啦？”
　　 今天挺累的，掰玉米弄得手掌火烧火燎的，我于是不感兴趣地摇摇头。她叹了口气：“唉！真没想到，你这么冷淡人！”说着，从衣袋里抽出一迭稿纸，没好气地甩过来。
　　 我展开细看后，不禁惊叫起来：“谁改的？准确极了！”
　　 她脸上立刻现出得意之色：“嗳——不告诉你！”
　　 我一伸手，捏住她纤细而富有肉感的小手指，“快说，否则，我要对这个小胡萝卜根儿‘用刑’啦！”轻轻一捏，她就嚷起来：“大姑哇，景平哥欺负人啦！”妈在外屋说：“小平呀，你是当哥的，跟兰兰有个正形！”我只好松开手。她反而凑过来，坐在我身旁说：“景平哥，量你也猜不着！告诉你吧，是文化馆的赵老师！我今天在文化馆待了小半天！”
　　 “真的？！”我有点不大相信，这样的大忙季节，舅舅会放她去县城？
　　 “骗你是小狗！——你看，除了改动这些，赵老师还提出这么多修改意见哩！”
　　 可不，除了稿子上密密的修改符号外，后面还附了一页修改意见。我十分兴奋，郑重地压平稿纸，认真揣摩修改起来，倦意全消了。
　　 ……待我修改完最后一个标点，时针刚过十二点。一扭头，才发现兰兰侧伏在桌边睡着了。柔和的灯光下，细弱的头发闪着光泽，小巧的鼻子，干裂但不失红润的嘴唇，与闭着的秀眼，淡淡的眉毛相搭配，是那么协调，那么楚楚动人！
　　 我从未这样认真仔细地看过一个姑娘，今夜是第一次。我只觉得血涌到脸上，一阵悸动，一阵燥热，呼吸紧张起来，一只手已不由自主地伸出，又下意识地缩回了。鼓足了勇气，我终于轻轻摇醒她：“兰兰，兰兰！”
　　 她醒了，睡眼惺忪，嘟囔道：“一个好梦让你给打断了……”
　　 “什么好梦？说给我听听！”
　　 “我梦见咱们的小说发表啦！”她闭上眼，沉浸在梦乡之中，“《人民文学》，首篇就是，还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了呢！”
　　 我似乎也陶醉了，但马上回到现实中来了。我一拍她脑门，说：“别胡思乱想，该清醒了！不过，我们真应该有这个信心！”看看已逾深夜，我犹豫了：“要不，你今晚在我这屋睡，我过东屋和小弟扯一被窝。”
　　 “你被子没虱子吧？”她睁大眼睛，不无担心地问。
　　 “放心。我在班里讲究卫生是出名的！”
　　 “那小说稿呢？”
　　 “我已参考赵老师的意见修改完了，咱们明晚再抄。”
　　 我说完过东屋去了。
　　 不知为什么，早上醒来时，见书房里的灯依然亮着。原来，兰兰一直夜战到天明才睡——她把修改稿清清楚楚地誊写一遍。我真佩服她的韧劲儿！
　　 秋收完毕，我们又去了三趟文化馆，在赵老师的帮助下，把稿子做了大的改动，誊写清楚，寄出去了。以后的时日，我们是在读书、写作和筹办养鸡场与等待中度过的。
　　
　　
　　 我近来常去舅舅家。姥姥拉住我的手，光是张着没牙的嘴呵呵笑。舅母则总把好吃的留给我；舅舅竟然“赐”我好几盒“小人参”烟！这一切，既让我受宠若惊，又使我莫名其妙。
　　 有天晚上，在书房里，我把这些现象讲给兰兰听，她的脸刷地红了，白了我一眼，嗔怪地说：“你真傻！——他们相中你了！”
　　 “真的？”我欣喜若狂，一下抓住她的肩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兰兰十分柔顺地依偎在我胸前，轻声中含着羞赧：
　　 “姑姑说，过些日子要去我家说亲……”
　　 我的欢乐简直无法形容，仿佛世间的一切幸福，此时都汇聚到我的身上。这个晚上，我看不进一页书，可又必须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尽管脑中完全没思考书中的问题。待我抬起头来，见兰兰也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目光交织在一起，仿佛触电一般，都慌忙避开了……
　　 果然，一进二九，我们就举行了订婚仪式。大家都说亲上加亲，天作之合呀。这年，我们都二十二。
　　 我们决定办一个养鸡场。我们买来有关书籍，计划明年春天就动工，也许一年就受益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差不多天天忙碌这些，心里被希望之火烧得热乎乎的，仿佛富裕的日子正向我们招手。
　　 兰兰几乎天天来。我们同读有关养鸡的书籍，讨论买“星杂五七九”，还是“星布罗”；是盖个大鸡舍，还是用我家的仓房；到底是圈养好还是笼养好……
　　 “我非当养鸡场场长不可！三年之后，全换上现代化设备，每天用汽车往省城送鸡蛋……”兰兰又开始“异想天开”了。
　　 近来，我发现兰兰胖了许多，原来瘦弱的肩头，而今似乎更加浑圆了；丰满的胸脯挺得更高，连棉袄也掩不住青春的活力；脸也总是红扑扑的，仿佛随时溢着欢喜。读书累了，她就斜躺在炕上，倦慵毕显，继而忽地坐起来，扳住我的肩头，说“将来，弄个沙发床该多有舒服！”我刚要说她太庸俗，她马上又说：“不过，得先买上许多书，打个落地式书架……”
　　 快过年了，可好几天没见兰兰了，挺想的，可是，因正忙着赶写一篇反映农村落实生产责任制后邻里关系新变化的小说，也没去她家。
　　 腊月二十九，她笑吟吟地来了。不知为什么，和妈在外屋说笑了好半天，然后才来到书房。我这才发现她烫了发，蓬松的卷发，给她那张胖瘦适中的脸庞，平添了几分风韵。
　　 “看，眼睛都直了！”兰兰扬起手中的东西来打我脸。我一伸手夺过来，定睛一瞧，是一双做工精细的趟绒棉鞋。还没等我问，她一把将我按到椅子上，命令道：“把皮鞋脱下来！”
　　 “是，长官阁下！”
　　 我穿上一试，嘿！正合脚！难为她念了十年书，啥时候学的针线活呢？可我偏说太挤脚：“你看你看，得把脚趾头砍下两根才行哪！”
　　 兰兰真慌了，忙俯身去捏鞋尖，我就势将她揽进怀里，轻声说：“我逗你玩儿呢。你瞧，一点儿都不挤脚，真的!”
　　 她勾住我脖子，柔声问：“还要双夹鞋不？”
　　 “要！要呀！”
　　
　　 春天，我们合写的小说《代价》发表了！市级刊物，头条！这对于我和兰兰来说，不啻是特大的喜讯。那些日子，我们整天沉浸在欢乐之中：街坊邻居刮目相看，老师同学频频来访。那个养鸡计划，搁在抽屉里，好些天没有动。未来，在我们面前展开了绚丽的画卷。我们商量，待到再共同发表一篇小说后就结婚。果然，不出四个月，我们合写的小说《乡村小夜曲》发表了。
　　 我二十三，她也二十三，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五日！
　　 那天，我俩去乡政府登记。看了我们各自的户口簿，又问明了情况后，先前还笑容可掬的民政秘书忽然板起面孔来。他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冷地说：
　　 “你们是近亲，婚姻法规定，不能结婚！”
　　 惊雷！冰雾！倒春寒……
　　 我俩木然地站在那儿。
　　 我们不是不知道近亲不能结婚的规定！
　　 我们早已做过各种大胆的假设！
　　 我们不相信我们的孩子会是傻子、残废！
　　 我们……我们……我们怎么办哪？！
　　 哀求的眼泪浮不起民政秘书大红的公章。他后来苦口婆心的劝说也看不出有一丝怜悯。
　　 我们只好无精打采地走出乡政府大门。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都没吃饭。爹和妈都去了舅舅家，家里只有我们俩。我又从抽屉里找出翻过多少遍的《名人与爱情》，想从名人的婚姻范例中找寻解脱的办法。
　　 作为表姐弟的达尔文夫妇一同为人类做出了光辉的贡献……
　　 ——我俩就不能在一起做贡献吗？！
　　 同时表亲的都德夫妇为人类留下了那么多的文学财富……
　　 ——我俩就不能共同留些文学财富吗？！
　　 达尔文的悲剧！达尔文……爱玛……表姐……表弟……遗传学……夭折的小儿子……患病的儿女……
　　 天哪！我俩眩晕了……
　　 兰兰搂住我的脖子，泣不成声。我们的眼泪浸透了对方的肩头。
　　 忽然，兰兰猛地推开我，一下站起来。
　　 我惊异地望着她。灯光下，她脸色苍白，泪光盈盈。
　　 “景平哥！别让达尔文的悲剧重演了！为了未来，咱们……分……手……吧！”一转身，捂着脸跑出去了……
　　 我喊着她的名字追出去，她，已消失在夏夜中。东边，隐隐传来掩抑不住的悲泣！
　　
　　 我别无选择，半路回到顺丰中学高考补习班。我发疯似地学习。1986年又参加高考，终于考上了新春师范学院。
　　 三年来，左挑右选，兰兰一直未嫁，这成了我们两家人共同的一块心病。
　　 我常常自责地想，如果没有那段经历，在农村，像兰兰这么大的女子，早已成了五岁孩子的妈妈了，可因为曾恋着我，却……
　　 现在，兰兰终于有了归宿，这让我多少有些安心。我决定请假回去。
　　 下了公共汽车，我沿着田间大道，拐向熟悉的顺山屯。
　　 吹面不寒杨柳风。微风中，一切都显出蓬勃向上的活力。路旁，杨树的嫩叶刚刚展开，柳叶早已绽出了令人欣喜的绿色。田野里，偶尔可见一条条麦田，呈现出一片片新绿。路边，小草冒出嫩黄带绿的尖尖儿，蒲公英伸出了三四片锯齿般的嫩叶。
　　 望着这一切，我的心渐渐开朗起来。
　　 猛然，我的眼睛一亮：那沟沿向阳处，不是开着一簇淡紫色的二月兰吗？我放下提包，奔过去，小心地把它们连根拔下。
　　 啊，二月兰！二月兰！
　　 我的眼前，倐地闪出童年时的一幅画面——
　　 “景平哥，这是什么花？”
　　 “西院张二哥说叫二月兰。”
　　 “我不信，我不信！叫二月兰，咋才开？”
　　 “咱们这块儿冷呗。哎，你叫兰兰，它叫二月兰，你们重名，真有趣！兰兰，我给你戴在头上好吗？”
　　 “好——吧！”
　　 ……
　　 手中的二月兰在微风中轻摇。我把它轻轻放在唇边，一缕幽香，沁人心脾。我喃喃地说：“二月兰，你总算开了……”